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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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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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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 夜行,星火可亲

太阳是个匆忙过客,一转眼就落下山去,似乎有一场盛会等它赶赴。西天红晕没有羞涩太久,天色已然黯淡下来,一弯月悬于西边天空,月痕浅淡素白。路灯橙色灯辉一路陪护,大巴终于熄灯灭火,我们抵达高邮。夜色已然笼罩,高邮灯火璀璨,这一天是12月21日,正是冬至。

高邮和我生活之地相隔不远,新修一条公路直达彼此,两座城市往来,交通十分便利。但是宾馆登记那一刻,我还是感到恍惚,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来高邮究竟为何?一脚踏进宾馆,疑问突然强烈。

曾经带学生到学校图书室借阅图书,无意间看到《汪曾祺作品选》,内有散文有小说,都是名篇佳作。高山仰止,不可企及,尤其喜欢小说《徙》。《徙》是汪曾祺感恩老师高北溟之作,记人抒情言志,尊崇“士”的高标人格,寄予了汪曾祺的悲悯情怀。小说布局紧凑设计精巧,庄子《逍遥游》片段为题记,以歌起以歌结,勾连体叙述格式,种种构思,匠心独运。神来之笔,下笔有神,读《徙》,感觉是,字字珠玑,句句莲花。佩服之余,萌生一个想法,有机会得去高邮看看。

难得在高邮小驻,待在宾店,岂不辜负大好时光。顾不得一路车马劳顿,沐浴之后就清爽出门。大厅内有客服,打听到汪曾祺纪念馆方位,路程不远,步行25分钟左右可到。故居应该就在纪念馆附近吧,我决定步行前往。在冬至长夜,在弥散着汪曾祺气息的高邮行走。现实和愿景叠合,终于圆满了。

走人行道,和高邮烟火贴得更近一些。路和民房之间是桥,桥下有水,水声潺潺。水乡高邮果然“耳目之所接,无非是水”。和一骑车男子在路口交错,我让他先行,他让我先过。彼此谦让好一会,他不再坚持,骑车到我面前笑说一句:“随手关了后门,进不去家,不得不绕道走前门。”后门通大路,前门在深巷,从后门到前门要骑车绕行,看他骑车绕到前面进到一条巷子,我摇头叹服。汪曾祺的幽默是高邮给的,还是汪曾祺教会高邮人幽默,这是一个有趣的课题。这样的课题,可算是夜行插曲,不必求解。

兜兜转转,前面是红绿灯路口,我站在路口等,回望,前瞻。红绿灯交替闪亮,指引人车通行,又好像是切换街景,转换时空。路南边街道是新城区,景象繁华,时尚现代。走过红绿灯路口,就进入老城区,街道两边的店铺、人家、深巷和小桥,都是旧时模样。一路向北,前行类似于回溯。缓缓踱步,思绪游走在虚无缥缈光怪陆离的异度空间。

其实,无法预知的人生又何尝不是一次夜行。没有人能够看清自己前方道路,不管是曲曲折折以致于九十度急转还是红灯突然亮起,每一步都要探索,要不断调整方向。生而平凡,我像一条还未启航就搁浅河湾的小船,表面平静,心里却有一种有莫名的苍凉。时代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不知变通者身上,也催促人奋进。读书,然后迷上码字,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是许多作者不约而同走上的路。困顿之中又不甘心沉沦,在文字世界里找寻精神慰藉。一张电脑桌前,一杯清茶烟气缭绕,人是充实的,青春的。文字里徜徉,可以回到从前,可以看到故乡。从前不远,故乡很近。因为兴趣,走上文学这条路,可是踏上这条路,就等于开启又一次漫长夜行。欢悦,是暂时的自我麻痹;傍晚落日云霞之美更是一种魅惑,漫漫长夜继续在这条路上独行,陷入长久的困顿和艰涩似乎在所难免。

此时我走到傅公桥上,身后灯火辉煌渐远,巷子里路灯昏黄在幽深里,西斜的月痕惨淡得像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希望。失去灯火相伴,夜行还会如此淡定?一瞬间闪念,需要调动人生积淀来呼应。回忆来得及时,一段本该遗忘的夜行经历瞬间填补脑洞,痛苦和惊悚一如昨日。曾经还是孩童,独自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往家赶,眼前一片漆黑,而且恐惧和不测似乎正随着夜色悄悄逼近。突然,前方出现一点火星,那一定是一个同样夜行的人在靠近,一旦与人会面,我自然会从这暗黑包裹着的恐惧中解脱。可是我不管怎么看,都看不到火星之后的面孔,除了这可怜的一点火星,看不到任何可以联想到人的迹象。它是什么?它真是一个抽着香烟的人在向我走来?交错之际,却感受不到与人擦肩而过的安定,鼓起勇气猛回头,连那点火星也不见,世界依然一片漆黑。

那么,灯火下夜行,境况会不同吧?远的不说,就说三年前的那次。

冬日夜晚,市镇街道上,一辆电动车穿行。对我来说,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夜行,刚刚拜访的这位主席是本地了不起的大文豪。他是慧眼识英才的伯乐,他一向以扶植文学新军被人称道,何其有幸,我能和他面对面,何其有幸,我将在这位文学旗手的麾下做个小喽啰,我踌躇满志,似乎一伸手可以拥抱黎明。路灯之下,电动车以四十码的速度穿行在街道路面,脑子里复盘刚刚会面的每一个细节。仓促见面,气氛尴尬,我除了颠三倒四语无伦次说着发自内心的崇拜崇拜,却找不到合适的话,今天表现可能让他失望,今后一定要写出让他满意的文章。“夜空中最亮的星,请照亮我前行……”心里在歌唱,是快乐的歌唱。

然而,现实就是这么讽刺。三年来,我没有接收到任何文学创作信息,或者征文或者采风,都和我无缘。某天下午,在继任者那里翻找前任转交的会员材料,竟然没有找到我的任何信息。果然没有我的。那是个阳光灿烂的下午,而我恍惚回到骑行在街道的那个夜晚。只是景象变了,一瞬间断电,街灯全部熄灭,世界一片漆黑。我曾无数次拿那次灯火下夜行的美好记忆去覆盖儿时暗夜独行的惊悚,可是二者竟然有着惊人的一致。现实世界的街市灯火驱不散文学苦旅中的暗黑,我依然是那个独自在暗夜中行走的人。而我,也终于明白:在文学之路上,有些人注定要漂泊,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

12月21夜,站在傅公桥上。都说天上一颗星对应地上一个人,我也想看到对应我的那颗星,它究竟在哪里。它是不是依然黯淡无光,或者干脆隐身,不见踪影。凝视苍穹,久了,居然看见一些星星闪现。它们渐渐明朗,闪闪烁烁。看到一颗颗星,犹如看到一点点灯火,会联想起一张张脸,会想起一句句暖心的话,我记得某位编辑将我的文章参加征文并且获奖,我记得某位编辑主动加我微信并一直保持联系。“五年之内不出成果,你会泯然于众人。”那是渡工的鞭策。来自众人,是否依然泯然,我无所谓,但是这份关照,得记在心中。“你的作品《××××》将被推荐参加省某征文竞赛,请填写个人信息”“今天把你的《×××》推荐给某刊物,下期会刊登出来,到时候告诉你啊。”手机指示灯闪烁,就像星在眨眼,我看到那张真诚友善的脸。击中人心的不是豪言壮语,而是一句平常叮嘱。“一定要继续写啊”,素无交往的文友真诚劝告,也是对所有文学长夜行走的人的期望,对所有执着于夜行者的叮嘱。那个夜晚,我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外出散步。星星在天上闪烁,路灯光芒耀眼,因为一些人的鼓励和指引,我对继续前行充满信心。

即使长夜漫漫又暗黑,也无法改变一个事实:星星一直在夜空,陪伴着每个夜行的人。走下去,不负那些期盼的眼神,为迎接黎明第一缕曙光。

黎明尚远,且让我继续前行,以一段必须铭记永生的邂逅去抚慰所有人生挫折给予的不快和数不清的夜行之痛,来呼应那些关注和期望。

前方街道一侧有灯辉映照的祺家菜和汪曾祺纪念馆招牌,中间是汪老书吧。走到纪念馆西侧,终于找到汪曾祺故居,门牌号竺家巷9号。竺家巷9号!竺家巷9号!我终于站在汪曾祺生活的原点,汪曾祺文学的起点!里面灯亮着,有汪曾祺亲人在此居住。夜晚不便打搅,徘徊在狭窄的竺家小巷,停驻在《徙》的文字里。那谈家门楼该是何等气派,还有那扇对联是“辛夸高岭桂,未徙北溟鹏”的门又是怎样斑驳陆离。物是人非,总还有物在,物不在,旧址总还在,也只是百年光阴,了无踪迹。风云动荡的时代已经过去,当下正是有志有德之士大展宏图时代,这片滋润士的沃土一定会孕育后继者,士的光芒会更加璀璨,士的风尚也将代代相传。

独自夜行,于万籁俱寂之时,于人迹无踪之境,歌唱是一种拯救。契合情境,需要励志一点的歌,“每当我找不到存在的意义,每当我迷失在黑夜里,夜空中最亮的星,请照亮我前行……”夜行,歌声的意义不只是胆量,勇气,信心。 “西挹神山爽气,东来邻寺疏钟,看吾校巍巍峻宇,连云栉比列其中……”汪曾祺在《徙》中收录县立五小的一首校歌,这首歌是高北溟作词,多年后故地重游,重回五小,校歌又唱响。歌唱也是缅怀,缅怀岁月,缅怀故人。从追寻文学之路看,汪曾祺也曾是夜行者,曾经在县立五小求学,18岁走出竺家巷,走出高邮,心中装着大淖、盂城驿、文游台、承天寺和天地坛,装着家乡的草木人物。灵秀之地出灵秀之人,成就灵秀之文,汪曾祺幸运生在高邮,被高邮的水滋润,被高邮的人文熏陶,高邮成就了汪曾祺美文,成就了汪曾祺。归来,已是苍苍老者,留下无数传说。

然而,文学路上,如汪曾祺这般成就的能有几人?绝大多数都在暗夜里在彷徨和无定中独行或者停驻。至于平凡如我一般的文学爱好者,文学路上曲折在所难免。夜行,误入歧途更不胜枚举。不写内心不得安宁,写了又处处碰壁。困境中的突围,犹如梦魇中的挣扎,压迫和威胁愈来愈近。醒来又如何?一身冷汗,一脸茫然。

可是,为什么一直惦记着这些令人不快的夜行?难道仅仅因为痛苦与彷徨的身心体验总是先期占据思维高地?那么何不记住此地此时。又转汪老书吧,走进书吧,顺其自然。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书吧门内有一面砖砌镂空的屏风墙挡着,隐约可以绕进去。于是绕过屏风墙,进到一个小院子,幽暗中隐约坐着一老人。地面筒灯三两盏,橘红色灯光映照着一张小茶几,新栽的一棵樟树,映衬出闲坐在书桌后的老人轮廓。一定是看门人!我的第一反应明显比平常快半拍。未经许可,冒失闯进来是失礼的,“老先生,我好。”不由自主向那位坐着的老者打一声招呼,来化解我的尴尬。招呼只是开场白,之后自然会向他请教关于汪曾祺的许多问题。他应该土生土长,应该知道很多汪曾祺的故事,我不能错过这难得的好机会。

没起身,也不答话,幽暗中他依然向这边望,神情似乎悠然,似乎从容。就他好像知道会有人来,而且他等在这里就是为了一个个来访者。脑际惊鸿一掠,猛然警醒,莫非是汪老塑像?当然是了,我面前的正是闲坐书吧的汪老塑像。从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和汪老见面,激动不已。肃然起敬,深深鞠躬,敬意出于本心,也是为自己冒失打扰先生清净而致歉,然后上前,走近塑像。农历冬月初七,月牙在西天边,淡淡月色被屋檐遮着,照不进书吧,地面筒灯的光又不太亮还被塑像身躯遮挡,昏暗中我看不清先生面容。不过,就这样已经足够好。经历过许多擦肩而过的遗憾,也听说过不期而遇的惊喜,都敌不过此时的激动。我只是想把文字里的高邮和现实对照一下,想呼吸一下高邮的夜气,我只是想离汪老的文字近一些,再近一些。我不知道这里有个汪老书吧,更不知道书吧内有汪老塑像,我甚至把它当做一个尽责的看门人。我以为,汪老先生早已经携着高邮的人烟市肆冉冉上升,升入高空,愈加闪亮,成为耀眼的一颗星,点缀在璀璨星河,熠熠生辉。我以为他和我的距离,是天与地的距离。没有想到他的塑像还留守在故园,闲坐在书吧。真的没有奢望,但真实发生了这样神奇的邂逅。在冬至夜晚,在汪老书吧,汪老闲坐在庭院,我独自立在旁边,静静侍立,默默守候。灯火朦胧,别样可亲。他坐在院子里,我进来,等待和寻访结合为一次完美的邂逅。不,这不仅仅是一次邂逅,这更像是所谓的冥冥中注定,更像是命运的安排,是对我执着夜行的褒奖。这永生难忘的夜行际遇,它注定会成为我永生记忆。

冬至之夜的确漫长,凌晨三点醒来,睡意全无。身体躺在床上,思绪再一次飘忽。如果行者的一生只能在惊惧中彷徨,在苦涩中惆怅,只能咀嚼失意的人生况味,谁还愿意开启下一段旅程。接到参加培训正式通知时,我仍怀疑组织方搞错了。我可怜的一点成绩算不得成绩,我这样一个小角色不够资格来。为期一周的培训,课程安排得满满当当,走访高邮是最后一站。上了载着文学院第3期研讨班学员的大巴,车上翻看这几天的培训记录,如同再一次聆听和领悟。一辆车驶高邮,都是喜欢码字的,都是冲着汪曾祺纪念馆而来。然而共同之外,应该还各有所愿。有人为登文游台,有人为走盂城驿,有人为寻运河旧迹,我来高邮,似乎就是为这次夜行,也是为一次完美邂逅。

冬至之夜在高邮,时间节点上应该纯属巧合,但是我宁愿相信这是组织者刻意安排。冬至是一年中白昼最短夜晚最长的一天。白昼最短,是人生匆匆的写照。人生匆忙,不可以虚耗。难道不是吗?你原本以为有大把时光,可以慢慢领略人生风景,可是庸庸碌碌中一晃就到知天命的年岁。漫长冬夜也别有暗示,这种暗示可以有若干解读,仅仅就文学之路而言,我以为是路漫漫其修远兮。长夜漫漫,执着夜行,经历更久的暗黑,走更长的夜路也未必抵达光明。

从酒店十四层看窗外,一颗星在西边天空,下边是高邮街灯,喧嚣的街市冷清下来,穿梭的车辆变得寥寥。星在闪烁,街灯朦胧,天地间星火呼应。很容易让人想起汪老书吧那尊塑像和地面筒灯,想到一颗流星划过夜空。从没有历史赋予某人之说,“天降大任于是人”完全是自我意识,是主动承载。汪曾祺曾说他是要进文学史的人,是自信也是担当。文史留名,以此为志,他爱高邮写高邮,带着三四十年代的高邮入驻中国文学史。不管世事如何变迁,高邮风物人情故事,都将因为他的文章得以永久保存。

星火在上,俯视高邮,似乎温情地眨一下眼,诙谐一如汪老。真像个看门人,坐等在书吧,看守着文学这扇门。天地之间有星火相伴,我将从这里再出发,继续走下去。夜色已阑珊,所有盘旋在脑海内的文字竟然忘了如何表达,嗫嚅半天,说出的竟然还是之前脱口而出的那句,“老先生,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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