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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曲折而东,一泻千里。江水奔流,流经小镇十二圩,又是一番动人景象。江面宽阔,水流平缓,长江就像襟怀宽阔的汉子,收起汹涌澎湃的年轻气势,成熟而稳重。
圩岸,一条赤练蛇游走在莽莽草丛,蛇信吐缩,它正搜寻地鼠踪迹,却幸运碰到几只刚孵化的雏鸟,惊喜赤练蛇和仓皇雏鸟的构图是滩涂生物循环最富生气的景象,在圩上,与此类似的场景并不鲜见。一只灰白色蜻蜓翘着尾巴驻足在青绿芦苇梢头,芦苇随风摇摆,蜻蜓随芦苇摇晃。一群小鱼逐浪起伏,在浪花里窥探圩上;一只飞鸟掠水,跃起时口衔鱼获。数不清的鸟来此汇集,有的稍作调整养精蓄锐后北飞,有的流连江滩,在此越冬,圩上是鸟的乐园。麻雀在百姓人家房前屋后扑腾,它们是人类最开朗的伙伴,不唤也来驱之不走,喧闹吵嚷没一刻消停。水中小鱼小虾,江滩草籽树果提供充足的食物,滩涂聚集数不清的鸟。从树上突然窜出的戴胜扮演一个潜伏者的角色,身体颜色和芦苇的枯黄一致。黑鸢展翅在低空巡弋,它们是江滩清洁工,所有水边死鱼都被它们捡吃干净。白鹭低头觅食,举止优雅。成群的鹭鸶此飞彼落,悠然自得。一只雨燕从江面划过,迅疾的身姿裁剪出蓝天白云下最美的画卷。日复一日的云飞雾散,晦明变化,年复一年的春华秋实,草长莺飞,雨燕恋上虫子,虫子恋上芦苇,芦苇恋上滩涂,交织着忧伤与欢喜,都是圩上生态。
江宽宽不过鸟的翅膀,可是雨燕不过江。看惯圩上无尽的滩涂常景,常态下的慵懒和倦怠一瞬间收起,猜惊而起的雨燕展翅盘旋,俯冲,尽情释放内心的欢愉,它看到一条船,一条从未见过的大船。大船正缓缓驶近,船头高高翘起,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桅杆在更高处挺拔。众人簇拥下,一人站在船头,手持一柄长筒凑到左眼前,他左右转身,探视江面。雨燕不识大清龙纹图案,更不知站在船头中堂大人将是改写圩上历史的人。
雨燕是天空裁剪师,它用飞翔裁剪,它今天剪出的画卷必然是无可复制的传世杰作。龙旗猎猎于船头,旗下,中堂大人巡察江面。中堂大人的一次眷顾,给十二圩带来天翻地覆变化,此后不久,圩上不再寂寞,修码头,建盐仓,设衙门,大马褂趾高气扬,短衣衫弯腰曲背。从1873年设立淮盐总栈起,十二圩前后兴盛六十年, “舳舻十里泊江干,荟萃人文气不凡。湘鄂皖西人辐辏,仕农工贾业昌繁”,从江边到镇上,林立的桅帆和袅袅的炊烟共同撑起一片热闹和繁华,留下无数关于盐都的佳话。
在紧邻十二圩的真州镇,解放西路南侧,一座博物馆巍然而立。它背倚扬子公园,毗邻仪征图书馆,馆内陈列众多,珍藏着这片土地上的三千年变迁。汉风浩荡,魏晋风雅,明清遗迹,博物馆如同小城仪征的活化石,从远古到近代,一一细数小城辉煌。有物为证。物是最有说服力的见证者和讲述者,每一个物件都是无字史书,从历史中走来,带你回到历史,光阴飞逝,时局波荡,曾经的辉煌消失,隐没,成为历史长河中的一个转瞬之间。风云际会中,多少人随着淘尽风流的浪花远逝,多少事物在古城记忆中一点点剥落,然后一点点被微凉江风消蚀。可以探寻那些橱窗里陈列的的物,它们记载着这片土地上即将湮没的故事。屈指可数的展区竟然为十二圩特设一个。在乡镇中,独辟一方给十二圩,给盐都码头,足见盐都岁月在本地人心中的地位。空间浓缩在斗室,时间定格在某刻,盐船骈列,桅杆兀立,码头上石阶层层而上,盐工折腰负包,勉力前行。不是天上神话,却是人间盛事。那些盐都文化随遗物散落民间,又一件件被发掘,归为于展厅。那一方砝部石陀闲置在十二圩展区,成为一段历史的物证。砝部石陀下部长方体,上面是覆斗形,中有牛鼻状穿孔,为穿绳索用,两个侧面阴刻“砝部”“校准”。砝部石陀是用于校准的衡器,与河北省清河县油坊村发现的一块重量约为三百公斤清代盐砣相仿,都是青石材质,盐砣上方都凸起呈鼻状,形质相同,重量相当。许多同类命运多舛,或被毁而成为基石,或被改制为水槽等各种实用器物,而它,因为一个农夫猪圈基石完整保留才得以全身。从农舍猪圈到博物馆,历经曲折,一方石制砝码成为穿越时空的物证。解读砝码,要展开联想,要事先有一个文化铺垫和心理建设。如果可以化身为一个历史遗物,我愿意是那一尊砝部石陀,在某个时空去看一段故事,那应该是让人砰然心动的穿越。砝码周围是形形色色人物,一条长辫盘头,黄白色无袖短衫,他们是身强力壮的盐工,衙役油光大辫子拖在身后,手拿账簿,他们的身边一袋袋的盐,正在称重,上船。一艘艘载盐的船只,船夫正在升起船帆,船帆和白云一样白。倏然之间,人,船,码头全都消失不见,唯有一尊砝部石陀默立在馆内。我肃立在砝码身旁,仿佛置身历史的苍凉之中,目光掠过小城仪征鳞次栉比的高楼,掠过纵横交错的道路,掠过崛起的城乡企业,落到圩水汤汤的岸边。
世事转眼沧桑,过往早已虚无,一只雨燕栖在一间老屋屋檐下,旁边有门扉紧闭,午后的阳光照江水,光影反射在门楼下悬挂的一块匾上,匾上题字是“东南利浦”。雨燕灵动眼睛里只有流淌千年的汤汤圩水。它那样平静,那样自然,载着十二圩的喜怒哀乐,穿过岁月的喧嚣与嘈杂,穿过尘世的硝烟和动荡,一直朝着既定的方向。
2
江波激荡,像一曲歌在唱,江水的歌唱从未停止,悲歌或慷慨,一唱几千年。圩水汤汤,一时多少豪杰,令后世人徘徊圩上,一次次怀想。
黄质夫,名同义,字质夫,1896年出生在江苏仪征市十二圩一户贫农家,家境贫寒却幸得父母支持,在读书道路上越走越远,从十二圩走出中国乡村教育先驱黄质夫先生要实现教育救国,办一百万所乡村小学,改造一百万个乡村。“优良师资之造就,则有赖于师范教育之培养”。必须要先办乡村师范学校,培养一百万个乡村教师,扎根乡村小学,教育培养千千万万个乡村农民的子弟。实现自己“救百万村寨的穷,化万万农工的愚,争整个民族的脸”的理想和抱负。
与十二圩一江之隔,栖霞区有一所中学名为栖霞中学,学校内有一个园子名为耕读园。提起“耕读”,会想到耕读传家。耕田,事稼穑,丰五谷,养家糊口,以立性命。读书,或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识文断字。念《四书》等圣贤书,达礼义,修身养性,以立高德。栖霞中学耕读园的“耕读”意思虽同于“耕读传家”的“耕读”,而更为直接的出处是校长黄质夫的对联。当年栖霞乡村师范学校校门两侧是质夫校长撰写的对联“耕读一堂,得天下英才而教;弦歌四野,树乡村文化之基”,这是何等的心胸和抱负。如果说旧时代崇尚的耕读传家是独善其身独善其家的小情怀,那么黄质夫的耕读一堂是教育救国的大抱负。怀抱“救百万村庄的穷,化万万农民的愚,争整个民族的脸”的理想,他以身作则,践行耕读。栖霞中学的前身是栖霞乡村师范学校最初学校屋漏墙圮,尘封秽积,荒草丛生,图书、档案、校具更是凌乱无序。黄质夫组织师生盖房、修路、植树、开辟生产园地,把学校建设得如公园一般,使游览栖霞的人没有一个人不钦佩他的建设能力。在改善办学物质条件的同时,他更注重教学,选聘优秀教师,修订教学课程,改进教学方法,实行严格训练,努力探索乡村教育的新路。乡村教育化,教育乡村化,主张教育即生活,知识即道德,手脑须兼用,工学应合一。身体力行,率先垂范,扩园建舍,延揽人才,使栖霞乡师风声水起,声誉四扬。如果说,人的一生做好一件有意义有社会价值的事就不枉此生的话,那么黄质夫的一生,做的好且为后世铭记的是乡村教育。他怀抱“救穷,化愚,争脸”理想,投身于乡村师范教育事业,二十年苦心经营四所乡村师范,先后创办和主持了江苏省立高邮界首乡村师范学校、浙江省立湘湖乡村师范学校、江苏省立南京栖霞乡村师范学校(即今栖霞中学,时属江宁县,以下简称栖霞乡师)和贵州榕江国立贵州乡村师范学校。1940年初,黄质夫在榕江五年之久,为建设学校、开拓边疆教育事业倾注大量心力,取得显著成绩,贵阳乡村师范学校迁至榕江,不久,教育部颁令将校名改为国立贵州师范学校。贵州师范学校成为贵州省规模最大的一所师范学校,其在校学生就占全省在校师范生的百分之四十,黄质夫被尊为“六百年贵州不能忘记的人”之一。黄质夫建立了独特的乡村师范教育体系,形成了系统的实践创新模式,影响深远、惠泽后人,被誉为中国乡村教育先驱和乡村改造先锋。他为那个时代,同样具有前瞻性,其“生活教育”理念至今仍散发出不朽光芒,“乡村学校化、学校乡村化”的主张依旧有参考价值。一生矢志乡村教育 勇于创新 坚持实践 是我国乡村教育先驱者。今天,当我们振兴乡村,重视乡村教育的时候,我们发现黄质夫的实践和理论都有现实指导意义。
黄质夫墓坐落于栖霞山东麓,曾经“朝斯夕斯,寝斯食斯”,去世后长眠于斯。从墓地可以远眺对岸,对岸是十二圩。为梦想奔走的人安眠于奋斗之地,返乡,变为永恒的凝望故园。如果江水有情,它会携着栖霞的一片枫树叶,携着游子对故土的眷念,漂流到圩上。一叶如信笺,密密麻麻地写着游子对故园的眷念,是含泪告白。一叶如丹心,当年心怀报国梦的少年面对汤汤圩水许下救国愿望,一生践行,无愧圩上。
3
圩水汤汤,芦苇苍苍。柔顺的苇草之于江水,是抚慰。慈母般抚拍任何可能的桀骜不驯,何必太匆匆,这里可以稍许逗留,歇息之后再从容入海。江水变得温驯平和,温驯平和的江水之于芦苇,是哺育,是滋养。几千米之上的高山冰雪和几千里之内的水土涵养汇聚,融合,给予苇草的营养是独特的,给予它成长的体验也独特。芦芽根植于湿地,如胚胎着床于母体,水中看世界,世界是琥珀色的,有节奏地摇晃着的琥珀色,仿佛鸿蒙之初,仿佛三界之外,混沌而模糊。有朝一日,芦芽窜出水面,摇曳着纤细身子节节向上,它看得更远。一条条满载货物的轮船江面来回穿梭,大堤上一排路灯身影在江水里晃悠。隔着大堤,向北有一座城。像水晶堆叠的世界,也像集装箱错落排放的巨轮,承载着一城人的欲望和憧憬,随时准备鸣笛起航。
早春三月,滩涂上旧年的芦苇一簇簇随风招摇,在苍苍芦苇的圩滩散落着一丛丛青绿,一缕缕清芳,那是如约而至的圩水馈赠。依水而居,圩上人家像这里的鸟、这里的草木一样安然接受这份厚重的馈赠,在他们的餐桌上的一道道独特风味都自带圩上标签。芦笋、蒌蒿、洲芹、马兰头、鲢鱼薹、野茭白、地藕、紫菌,圩上有八样,样样有传说。
圩水汤汤,翻卷出世居圩上的平凡人家入骨溶血的忧喜日常。在圩滩一带采野菜的都是本地吃苦耐劳的农家妇女,年龄大多已五六十岁,她们是最能吃苦的一辈人,也是最懂野菜的一族。野菜散布在江边岸堤、芦柴滩、河坎,有的还需要穿上渔民打鱼用的皮衩下水,在水里泡上几个小时去找。在圩上,能够找寻野茭白的女人寥寥无几,阿凤是少有的几人中的一个。“要下水的,水很深的,都要到胸口了,水越深的地方野茭白越好,越好拔,还越嫩”,向水而生,圩滩是野茭白的家园,十二圩围堤旁的芦滩,就是它生长的好地方。野茭白的个头比平时吃的茭白更纤长,口感更柔嫩。相比较其他野菜,清明节前后出现在菜市场的野茭白要更难采摘。说话的人是阿凤,她的话语里透露出圩上人家的吃苦耐劳。春日渐暖,圩水却依然清寒刺骨,穿着笨重的皮裤,站在水中还是能感到那份寒意。她的脸是褐色的,江风拂去她的青春容颜,但是她的脸上充满笑意,她依然对生活抱有希望。 “你看我剥,只有剥到这么大的才好吃。” 她拿着刚采摘的一根长长野茭白在水中清洗然后一层层爆开,剥到能吃的根部那一点点。为了这么一点点美味,阿凤常常要在水里站很长时间,她的手要浸在水里。采摘妇女手在整个野菜上市的季节都在江水浸泡,被淤泥沾污,掌面灰白,手背暗青。圩上野味给她的家多一份收入,我听街道饭店的老板说过,阿凤常年给他的店送野菜,一个采摘季节的收入很可观。“可惜啊,有的已经找不到了。”阿凤望着道路那边一大片荒芜的滩涂。我知道她说的是已经绝迹的柴菌、野藕,阿凤的叹息我在饭店老板讲述中也听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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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风吹拂,层浪涌动,像一页页书随风翻,每一滴水每一缕光每一阵风都有专属圩上的故事。江上,汽笛声声,穿梭江面的船只在编织新时代故事。码头上,塔吊林立,货轮已经泊岸,集装箱装卸正在进行。圩上江滩地势开阔高爽,对江有沙洲为屏障,夹江之中江面宽广,水流平缓,十多里范围内均有锚位,可同时停泊大批大吨位船只,是理想的优良水运码头。船舶制造和货物运输,是码头文明的鲜明写照,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小镇不远处一条新修的沿江柏油公路间隔开来,大片的滩涂日渐荒芜。失去江水的浸润,荒芜的滩涂陈述着疏离的凄凉。当护堤重任交给现代堤防,滩涂成了无可言说的惆怅。面对大片荒芜的滩涂,人们开始思考如何让漂泊的灵魂在荒芜的滩涂找到皈依,怎样做才能保证发展与保护并行不悖。
夕阳拉长了小镇建筑的身影,安静祥和的小镇已在招手,等你亲近。橙红的落日余晖在香樟树枝叶的缝隙闪烁,参差不齐新旧混杂的建筑既保留小镇各个时代的印记。有汤汤圩水千年佑护,小镇依然年轻,充满活力。
引人驻足的是小镇小城一角,一艘小木船侧卧路边,船沿蹲着几只大嘴黑羽鸬鹚,一只水盆里若干小白鱼在游动,旁边有两摊堆叠整齐的锦鲤和鲫鱼。它们的排列关系微妙,似乎隐含这样一层意思——小鱼供鸬鹚享用,鸬鹚捕获的鱼正在出售。鱼从何处来,是个迷,是不是鸬鹚捕获,更是迷。两个穿皮裤的男人在摊位上和几位买家讨价还价,他们的身后是江,川流不息的长江。毫无疑问,江上曾有打鱼船。曾几何时,一艘小船晃荡江上,几只鸬鹚入水,渔翁披蓑戴笠烟雨中,是圩上渔家的习以为常。而今,生活不用那么辛苦,甚至可以说是优渥,但是他们仍然扛着渔船,养着鸬鹚。改变他们的生存状况容易,改变他们的习惯很难。落户于江,取材于江,在长江生态恢复期间,有多少渔民和酒家以他们特有的方式默默坚守。圩上晚风,润湿,柔顺,带着一丛甜腥。不远处,一串红灯笼悬挂在酒楼房檐下,摇曳的灯火映照着黛瓦白墙,黑漆楠木的匾额蒙上盛况不再的怅惘,晚风吹拂,灯笼摇晃,牵引出着一串火红色期望。
圩水汤汤,是谁在夜色来临前发“逝者如斯”的轻叹,又是谁把那春天里的歌谣在吟唱。圩水汤汤,和缓平稳,一直向前,圩水汤汤,生生不息,世世代代,那是让人心有着落的流淌,承载了一代代人的幸福和梦想。
本文发表在《运河文艺》(2022冬季卷)《大江文艺》(2023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