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董先生赶到马老大家时天己傍黑。马老大吵吵嚷嚷地迎出来,从骡背上搀下冻成一团的先生,边用力帮他拍雪边道:“哪想到雪下得这大,兵荒马乱的又不太平,着实劳乏先生了。”接着又吆喝牵骡子的兄弟:“二小,拴好牲口往东屋炕里再填几把柴禾,让先生好好暖暖身子。”
先生拥着大被坐在滚烫的热炕上,一个时辰才缓过气来。马老大招呼老婆上酒上菜,自己陪着客人边吃边聊。
几盅烧锅下肚马老大出来解手,经过灶台被老婆叫住。老婆眼角斜了斜里屋:“那老头儿瘦瘦小小鸡仔一样,真有那么大能耐?”男人斥道:“你妇道人家懂个啥?人不可貌相,南边几个县的人都把这老爷子当神仙一般敬呢!”
女人听了依旧半信半疑。瞧瞧缸里水已见底,正待唤小叔子去井台上担些来,男人从里屋探出头来:“进来,先生有话问你。”
甫一进门,女人便迎上两束直直射来的目光,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心道:“这小老头儿,吃饱了饭眼睛竟变得这样毒!”
先生和颜悦色地问道:“大嫂子,老太太一向都是你侍候的吧?”女人点头称是。接着先生便详细问起老太太的日常起居,以及这次何时患病,病状如何等等,女人一一如实作答。末了先生伸了个懒腰,道:“就这样吧,明早再去见老太太。”
大雪又纷纷扬扬下了一夜,次日天明方才见晴。马老大和二小起床后挥锹扬铲一起动手,在院子里开辟出几条人畜行走的通道。
循着通道董先生由马老大引着,迈进了马老太太的西屋。马老大禀道:“娘,先生来了。”歪在炕上的老人忙挣扎着起身招呼。先生抢上几步扶住:“老姐姐,躺下躺下。”
马老大安顿先生坐好。先生摆摆手,马老大退了出去。
先生与老太太聊过几句家常,问道:“老姐姐日子可过得痛快?”
“马马虎虎。”
“儿子儿媳可还孝顺?”
“儿子倒没什么说道。”
先生追问一句:“想必儿媳有什么说道了?”老太太略顿一顿:“也还过得去。”先生道:“那就是既有好处又有坏处了。她都有哪些好处,您能不能给我仔细摆摆?”老太太抬手理理鬓梢,沉吟道:“好处是有,只是一时还真想不周全。”先生含笑起身:“我这人讲病,专喜听人的好处,您一时想不周全不要紧,只管慢慢想,下午我再来听。”
先生出了屋子,叫马老大将媳妇唤来。
先生望着女人道:“大嫂子可愿老太太尽快康复?”女人嗔笑道:“瞧先生问的,那是当然。”先生道:“既然这样,你就照我吩咐的做。刚才我听老太太的话音儿,你们婆媳间似乎并不十分和睦。等会儿吃过午饭你就跟我到老太太屋里,跪下陈说自己以往做的不合孝道之处,然后诚心悔过。怎么样啊?”见女人神态扭捏,先生耐心开导道:“你按我说的做了,我讲病才有效用。老太太的病若果真好了,她会从此疼你怜你,丈夫会爱你敬你,一家子和和美美,不好吗?”女人低眉想想,又抬眼望望丈夫,方点头应允了。
下午先生再次走进西屋,问道:“老姐姐,说吧,您都想到了儿媳的哪些好处?”听老人慢慢讲了儿媳往日的一些孝行,先生道:“您提的都是些远的,咱们只说近的。您一病这半年,梳头送饭,端屎端尿,哪一样不是儿媳操持?少干一桩您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舒舒服服躺在炕上。”见老太太点头,先生道:“您儿媳就在门外,有话要对她婆婆说。”向外面叫了一声:“大嫂子,请进来吧!”
女人立在门外,将先生和婆婆的话一字不漏听在耳里,听他们一叠声地赞颂自己,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惭愧。待闻到先生召唤,一头撞进门来,跪在炕前声泪俱下地忏悔自己的种种不是,乞求婆婆原谅。老太太也是老泪纵横,连说:“好孩子,快起来快起来,以前我也有做得不到的地方。”先生一旁笑道:“这就好,纵有无边罪过,一悔便消,以后婆慈媳孝,好好过日子就是了。”
女人去后,先生重新落座道:“老姐姐,其实一见面我就瞧出来了,您天性是个细致人,做事讲求稳重踏实,可儿媳正与您相反,胆大泼辣,好出头露面人前显摆,这不同的脾性正是你们生隙的根源。”先生伸手指向窗外道:“您看这天生万物,柳绿三春暖,梅开四九寒,各有各的风韵,各有各的秉性,怎么能强求一致?有道是家和万事兴,一切还是应以宽容为本和气为上。况且以我这双老眼来看,您这儿媳绝对不是那等泼米洒面的劣货,而是和您大儿子珠联璧合,持家过日子的一把好手。您呐,该知足啊!”老太太咀嚼着先生的话意,长叹口气道:“先生说的何尝不是?我以往也是太过挑剔了,对儿媳有许多不满,说出来又怕她两口子闹不和,只好闷在心里,闷来闷去,就憋屈成了病。今后我听您的话,凡事多想想她的好处,心里也就舒坦了。”
先生道:“这一层且揭过,我猜老太太还有第二件忧心之事。”
“先生说来听听。”
“那便是您的两个儿子了。哥哥早己成家立业,弟弟却尚未成年。兄嫂个顶个的精能过人,弟弟却老实木讷。您必定会担心将来弟弟要在哥哥手里吃亏。”
老太太一听泪水登时涌将出来:“先生真是说中了我的心事。手心手背一样是肉,哪一个我都不愿不好!”先生手拈长须道:“其实这事儿不难料理。您只需找个日子,请几位族中的长辈到家中,当着两个儿子的面立下文书,写明将来分家时老大挣下的银钱归老大,老人留下的产业兄弟平分,上合天理下应人情,哥两个谁都不会有何异意,也就断了日后争执的隐患。”老太太喜不自胜合掌念佛道:“先生真是给我指了条明路!”
先生又道:“以上两件是我看得出想得到的,除此之外老太太还有什么别的烦恼吗?”老太太徐徐道:“那就是老大与人合股在镇上开的杂货铺了。”
“您是担心他把辛辛苦苦赚的钱赔进里头?”
见老太太点头,先生道:“如今小鬼子二鬼子横行乡里,也不是开买卖做生意的时候,这样吧,您儿子对我倒十分信服,我劝劝他,叫他把本金撤回来,专心营务庄稼就是。”老太太笑逐颜开地道:“跟您说这会子话,我觉得这病己去了一多半了。”先生也笑了:“我就是来给您讲病的,病不给您讲好,您儿子大老远的把我请来干嘛?”
半个月后马老大拎着礼物到董先生家拜谢,说先生辞去后没几天母亲就能下地行走,现今身体康健更胜从前。
二
董先生成功治愈马老太太的事情传开后,前来求先生讲病的人家更是络绎不绝。先生一概来者不拒,医好病人后,穷家薄业者分文不收,富庶些的,临走只拎上几斤豆腐。有人不解,先生解释道:“我家有几亩薄田,足够花用,要那么多金钱做甚?至于豆腐,因媳妇就爱这一口儿,拎回去讨她高兴。”
看看年关将近,各家各户都开始忙着张罗年货。董先生这天也和长工喜旺套上马车,去镇上大包小裹采买了许多东西回来。
大车停在门口。先生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递给迎出门的媳妇淑贞:“过年了,给你买点儿珠花胭脂。”淑贞含笑接过,告诉先生:“马老大来了有半天了。”
先生举步进屋,见马老大正坐在炕沿上饮茶,含笑招呼道:“来了?老太太、媳妇都还好?”马老大忙站起答道:“都好着呢。我妈时常念叨,说等开春雪化了,她一定要亲自来看您。”
先生摆手道:“别,别,大老远的,别累着老太太。老大,赶早不如赶巧,我今天出去备办年货,买回不少吃食,正好让你小婶子炒几样拿手菜,咱爷儿俩热热乎乎喝上几盅儿。”
须臾饭菜上桌,马老大伸出筷子夹了一口,不由啧啧赞叹:“不错不错!先生,小婶子年轻漂亮,厨艺又这样好,您真是有福之人啊!”先生饮下一杯酒后红光满面,笑道:“我和你小婶子,说起来也是缘份——她是我讲病讲来的。”马老大大感兴味:“是吗?”
“她爸是个教书先生,得了个心慌气短的病,看了多少大夫喝了多少汤药也未见好,后来听说我善能讲病,便把我请了去。我在他家住了三天,跟老爷子聊了三天,帮他去了心魔,病很快就好了。老爷子对我感激得不行,说像我这样通达事理的人实在少见,一定要把女儿许配给我。我年岁渐渐大了,也确实需要人照顾,便应下了。套句乡间的粗话,我这头老牛,硬是嚼了棵嫩草哩。”
马老大道:“什么老牛嫩草,先生讲病救人,积德行善,活该有这样的福气呢。”
两人喝得高兴,谈得投机。先生渐渐有了些醉意,抬眼看马老大突然停杯不饮,翕动着嘴唇似乎有话又不敢说。先生怪道:“怎么了?有事就直说嘛。”马老大道:“先生,跟您说实话吧,我今天来,一是看您,二来还受人之托,请您出外讲病。”先生笑道:“我当是什么事!行,我能去。”
“可那病人不是一般百姓……”
“是谁?”
“我们江北的……保安队长吴翰章。”
啪!先生将筷子猛掼在桌上:“是那个汉奸!”马老大低眉垂眼地道:“我知道您一定不肯去,可姓吴的财雄势大,又有日本人撑腰,在我们江北可是跺一跺脚满街乱颤,他托我来请您,我不敢不来呀。”先生冷然道:“你回去告诉他,董某才疏学浅,他的病我讲不来!”
三
初一的饺子初二的面,初二一早吃过淑贞精心烹煮的面条,先生像往常一样在院中挥臂踢腿地活动身体,突听有人噼啪打门。喜旺跑去开门一看,见是邻近驻马屯的徐哑巴。
哑吧哇哩哇啦一阵口说手比,先生瞧出意思是请自己前去讲病,说道:“好吧,我跟你去。”
哑巴家孤零零处在屯边的一座高岗上。先生进得门来,见里面黑黢黢的,好一阵双眼才适应了,看清屋角小炕上躺着一人。走近细瞧,见那人不到三十岁年纪,一条胳膊血迹斑斑,双目紧闭呼吸粗重,触触额头热得烫手。
先生有些哭笑不得:“你这傻哑巴,这样的病哪是我能讲好的!”说话间他目光一移,见那人枕旁赫然摆着一柄驳壳枪,不由大惊失色,指抢问哑巴道:“这是他的?”哑巴使劲点了点头。
先生暗自思量,听说这些时鬼子正在附近山里围剿抗联队伍,莫非这人是抗联的?他向哑巴询问病人的来历,哑巴比划半天,意思是自己上山砍柴,见这年轻人昏倒在树林里,便将他背了回来。
先生更加坐实了自己的判断,他叮嘱哑巴好生照料病人,说:“我这就去请能给他看病的大夫!”
先生匆匆赶回家后,吩咐喜旺立即套车,随自己去镇上的中医堂走一趟。
中医堂的沈大夫是董先生多年至交,见先生心急火燎地赶来,笑着调侃道:“往日见你什么时候都气度雍容不慌不忙,今天怎么火上房似的?”董先生无暇与他说笑,道:“老沈,不管你现在忙不忙,随我岀一次诊!”大夫问:“是谁病了?”先生压低声音郑重地道:“抗日志士,命垂一线!”大夫心头一震,不再多问,立即收拾药箱随先生上了马车。
在沈大夫全力救治下,病人神志终于清醒,病情也渐趋好转。几天后沈大夫又带了药物从镇上过来,把了把脉象道:“己经无大碍了,只是身子虚弱,还要再慢慢调理一段时间。”
病人从炕上抬起身诚挚谢道:“几位大叔的救命之恩,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董先生道:“先不用客气,我有句话问你——小伙子,你到底是什么人?”病人答道:“恩人面前不敢欺瞒,我姓郑,是抗日民主联军的一个连长。我们一小股部队奉命到这一带执行任务,不幸和大队鬼子遭遇上,很多战友牺牲了,剩下的也被打散了。我一个人又冷又饿,胳膊又挂了彩,在林子里走着走着就栽在地上什么都不知道了。不是几位大叔,我这会儿一准在阎王殿里站班呢!”
董先生几人都笑了。董先生道:“现今日本人在咱关东这样嚣张,抗联队伍敢跟和他们硬对硬地干,老百姓说起来谁不挑大拇指!哑吧兄弟房子偏僻,不易走漏风声,你就在这儿踏实养伤吧,等好利索了再走!”
从这以后,每隔两天董先生便拎上些鸡汤猪蹄的吃食,送到哑巴家给郑连长滋补身体。看着郑连长狼吞虎咽地吃完,董先生便会好奇地打问起抗联的一些人和事。听说抗联战士趴雪窝子,吃野菜啃树皮地跟鬼子苦斗,先生常常感动得热泪盈眶,叹息道:“有你们这些血性汉子在,中国就不会亡啊。”
在一次闲谈中,说到汉奸二鬼子助纣为虐的可恨,先生便提说起了数天前吴翰章曾托人请他讲病。郑连长思谋片刻,道:“先生,这可是个难得的瓦解敌人的机会啊!”先生不解:“机会?”
“对,是机会。”郑连长娓娓道来,“鬼子在江北几个县没有多少驻军,全靠几支伪军武装撑持着,姓吴的保安队就是其中力量最大的一支。先生可趁着给吴翰章讲病的机会,劝说他不要跟着日本人把坏事做绝,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他若能听进去一句半句,那可对江北的抗战大大有利啊!”
先生点头道:“明白了。您放心吧,冲锋陷阵的事我做不来,这劝化人心的活儿最在行不过。”
四
董先生由马老大引着,走进了吴家阴森阔大的宅院。
吴翰章己在厅前等候,见先生迈入月门拱手笑道:“早闻先生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仙风道骨气宇不凡!”先生沉着面孔道:“哪有什么风啊骨的,不过一个糟老头子罢了。”
吴翰章吩咐下人带马老大到厢房安歇,自己将董先生让进客厅。
踏入厅堂,首先映入先生眼中的是正中壁上的一幅春江闲钓图,左右配联曰:有闲真富贵,无事小神仙。见先生抬头细赏,吴翰章道:“见笑,不过附庸风雅罢了。”
宾主落座,下人献上茶来。吴翰章开口道:“吴某幼时攻读孔孟,青年游历西洋,也并非见识浅薄之辈,知道无论西医中医,治病疗伤都需倚仗汤药针剂,而先生诊病,却只凭一张利口,不知是何医理呀?”
董先生听他话语分明有考较自己之意,呷了一口茶水正容说道:“人之患病,看着似乎都是身病,但追根溯源其实很多乃是心病——暴怒伤肝,惊恐伤肾,忧思伤脾,悲郁伤肺,最终脏腑失调,气血阻滞,诸般病症便找上身了。所谓心病还需心药医,我讲病就是以天理人情抚慰之,感化之,疏导之,助病人排除万千烦恼,解开心中郁结。病源去后,脏腑气血重新振作,身病自去。这就是我讲病的医理。”
吴翰章眯目暗思,半晌拊掌道:“有道理!那就麻烦先生也给我讲讲病吧。”
“敢问吴老爷什么病状?”
“失眠多梦,严重时一晚上也难以合一合眼。”
“何时得的?”
“有两三年了吧。”
“可因事由触发?
“事由……应该是做了保安队长之后吧。前后也看了不少大夫,西药中药吃了不少,但都无大效。”
董先生微微点头,道:“吴老爷,我有句话想问你,这保安队实质上就是日本人的鹰犬,你身为中国人,却做着日本人的鹰犬,不知可有愧疚之心?”
“这…….”吴翰章抬头望向先生,正遇先生刀子似的目光直直逼视过来,不由得垂下眼帘,道:“我倒想做张少帅的官儿,可东北军没对日本人放一枪就撤进了关内。如今咱关东是日本人的天下,不跟着日本人干,谁给你乌纱帽谁给你现大洋?”
“那是有奶便认娘了?”
吴翰章尴尬地笑道:“先生不必说得那么难听嘛。”
先生指着身后对联道:“吴老爷家资豪富,又做着保安队长,这富贵两字是有了,可真似小神仙般逍遥自在吗?”
“不敢说逍遥自在,可也算顺水行舟万事随心。”
“果真如此,就不会睡不好觉了。吴老爷,你既让我来讲病,还是推心置腹实话实说的好。”
吴翰章离座起身踱了几步,停住脚叹道:“说实在的,在日本人手底下当差着实不易,稍有差池就被赏几个耳光,然后劈头盖脸一阵痛骂。这还算好的,去年到省里开会,因为与抗联作战不利,日本顾问当场就毙掉了皇协军的两个团长,现在想起来我这心都嘭嘭直跳哩。”
董先生道:“给日本人当差不易,这其实还在其次。吴老爷可曾想过,日本人现在是嚣张不可一世,但难保永远如此。有朝一日他们滚回东洋老家去,顶着一个汉奸的骂名,吴老爷,你将何以自处?”
“唉……”吴翰章叹了口长气,道:“我知道自己的名字早就上了义勇军的除奸名单,也知道老百姓们背后都咬牙切齿地骂我,可……我是上了贼船下不来啊!”
“只要真心想下,没有下不来的道理。”
“怎么下?”
“走着前路思后路!”
“怎么讲?”
“对抗联义勇军也好,对老百姓也好,只要瞒哄住日本人,能抬手就抬手,得放过就放过。如此一来,抗联和义勇军知道你不愿与他们为敌,必然不希望你这棵可歇凉的大树倒台,在你管辖的地面上活动时也会讲求策略,让你在日本人面前能交待过去。放心吧,真到了秋后算帐那一天,同胞们会记住你的过,也会记住你的好的。”
吴翰章默然良久,道:“先生所言不失为一条明路,翰章受教了。”先生道:“你果真能照我说的实行,身家性命可保,良心得安,自然不复有失眠之苦了!”
五
四月里南方早己花红柳绿,北国才刚刚冰消雪融。
这天是董先生请客的日子。起床后他扔去厚厚的黑棉祆,换上了淑贞新缝制的夹衣,顿觉体健身轻,胳膊腿儿利索了不少。吃过早饭先生吩咐淑贞洗菜炖肉,自己和喜旺擦桌打酒,打扫庭院,只等贵客临门。
正午时分客人悉数到齐,便在院中央的大槐树下摆开席面,推郑连长坐了首席,以下董先生、沈大夫、哑吧依次就座。
郑连长首先站起祝酒:“各位都是我的救命恩人,多余的感谢话就不说了,如今我伤愈归队,一定与战友多杀鬼子,早日把日本人赶出中国去!”说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众人轰然喝彩,一同陪饮了一杯。沈大夫酒量不宏,酒一入肚面皮便红涨上来,慨然道:“我们几个老家伙就是岁数大了,要是再年轻几岁,也拎着杆枪跟你打鬼子去!”
饮至半酣,董先生手拍桌案吟唱起岳武穆的《满江红》:“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郑连长、沈大夫也随着他高声吟诵,哑吧也吚吚呀呀大声唱和。
六
郑连长走后,董先生依旧不辞劳苦地四处讲病救人。清明前后十里外李家峪有户人家将他请去,讲了几天病后先生记挂着家里一堆农事等着料理,辞了主人匆匆回转。
回到自家门首天己傍黑,先生高声叫门,过了半晌喜旺才披着衣服将门打开。黑影里看不清神情,只听喜旺声音有些慌乱:“睡下得早,开始没听见您叫门。”先生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没事儿,接着睡吧。”径直走进卧房。
淑贞正在灯下纳着鞋底,见先生进来,放下针线道:“回来了?我给您倒盆洗脚水解解乏。”起身走向灶间。
先生疲惫地坐在炕上,无意间目光一扫,见炕边脚地上躺着一只男人的布袜,却不是自己的,仔细分辨,分明是喜旺日常所穿之物。
先生心头猛颤,面上却不动声色,见淑贞端水进来,道:“先不忙洗,我去看看牲口。”径自出去。
先生自马棚转回,看脚地上的袜子己不见踪影,顿时坐实了自己的猜疑,胸口一阵酸痛,身子禁不住晃了几晃。淑贞忙上前扶住,问:“怎么了?”先生绷紧了腿脚道:“不碍事儿,走路累了点。”
董先生一夜没有合眼,清早起床胡乱吃了些早饭,只说还要外出讲病,出了门直奔镇上中医堂来寻沈大夫。
沈大夫见先生神色不似往常,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先生不答,只说心里烦闷,要和他喝上几杯。沈大夫道:“这大清早的……”他看看先生,不再多说,吩咐内人炒了几个下酒菜,自己提出一壶陈年老酒,和先生对饮起来。
董先生一连在沈大夫处住了三天,每天都喝得酩酊大醉,醉倒即睡,睡醒再喝。到第三天夜半,先生突然醒来,披衣来到门外,遥望满天星斗,叹息一声:“就这样办了。”
天亮后沈大夫来探看先生,董先生请他坐下,如实述说了妻子与长工偷情的家丑。沈大夫怒道:“这样的女人还能留着吗?您何必自己烦恼成这样,回去一封休书就把那个烂货打发了。”先生道:“我起初也是愤恨难平,但现在我想明白了,我整日与人讲天理人情,其实自己家便有不合人情处。我一个年近六旬的糟老头子,占着一个年轻轻的女子,本就不相匹配。我又经常在外讲病,把她扔在家里和一个单身长工相伴,出来进去耳鬓厮磨,日久生情也是难免。我想清楚了,与其休了她三个人难堪,不如成全她两个让我一个人烦恼算了!”沈大夫听得愣住了,良久搓手嗟叹道:“先生胸襟,实在非常人可比。”先生摇摇头道:“这几天我实际上是一直在给自己讲病。给别人讲病都容易,轮到给自己讲病,才是最难最难的啊!”
先生回到家后,举止言谈仍与平日一样。几天后他将淑贞和喜旺叫到身前,道:“我素有四海云游之志,一为讲病救人,二来人活一世多些阅历见识。只是眼下世道兵荒马乱,一旦出去能不能囫囵回来还真不好说。这样吧,以三年为限,我若平安归来什么都不用说,若是回不来,你两个就搭伙过日子吧,房子田产都给你们。”
聪敏的淑贞恍惚觉出了先生话中之意,一拉喜旺衣襟,两人双双跪在了先生面前。淑贞哽咽道:“先生,您这么大年纪了,外面风餐露宿的,身体怎么吃得消?您留在家里,咱们……以后好好过日子。”先生搀起他们道:“我主意己定,不要再说了。”
两日后先生最后望一眼灰瓦白墙的老宅,挥别含泪相送的淑贞喜旺,拉着一头黑驴踏上了旅途。
七
此后江南江北的人再未见过先生。有去山东老家探亲的,听当地人说曾有一位瘦小精干的老者去过他们那里,只凭聊天就能为人疗病去灾,只是不知名姓。还有去平津一带做买卖的,看到一老者乘着一头黑驴从大道上驰过,仿佛就是先生,只是不敢拿准。
东北解放以后,一位姓郑的解放军师长曾来到董先生的老宅寻访先生。听说先生外出游历不知所踪,站在院中的大槐树下一直怅惘了许久。
(原发于《时代文学》201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