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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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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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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爸爸

小学四年级的作文课上,语文老师出了一个题目:我的爸爸。胖胖的女老师踱着步子,走到我面前突然停下来,眼睛透过厚厚的镜片盯向我——也可能并不是我,但那时我一贯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一字一顿地开了口:“大家注意,一定要写出人物的特点!”

我的爸爸有什么特点呢?我咬着铅笔捉摸了很久,终于想出来了:他太喜欢笑了!

这是真的,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爸爸总是笑着的,从来没看见他发过脾气。

三年级的时候,我在一次数学测验中遭遇了重大失败,只得了可怜的六十分。更要命的是,老师还让大家把卷子拿回去让家长签字。我想这次签字的任务只能找爸爸完成了。

我背着书包小心翼翼地进了家门,目光扫了一圈发现妈妈没有在家,立刻放下了心。我从书包里扯出卷子,大摇大摆地向靠在躺椅上打盹的爸爸走去。

“爸,我们考试了。”

“哦?”正惬意地咂着嘴的爸爸睁开了眼。他坐的那个角落实在是个好位置,一天这个时候整个屋子只有那里还能照到阳光,爸爸尽量舒服地靠着椅背,看上去活象一只慵懒的老猫。

“考得咋样啊?”爸爸问。

“全班第六。”

爸爸的大嘴一下子咧开了:“好儿子,行啊!”

“倒数的。”

这种先扬后抑的说话艺术是我刚从同学那里学来的,虽然简单但极富喜剧效果。我满意地欣赏着爸爸表情的变化。

失望的爸爸从我手里接过卷子,看到那个鲜红的“60”马上又笑了:“没事儿,不管咋样儿还及格了呢。”

“老师说让家长签字。”

“好,签。儿子,拿笔来!”爸爸从我手里接过笔,严肃地、一丝不苟地签上了他的大名。

我举起卷子,端详着他的墨宝:“爸,你写的字活象蟑螂爬的!”

爸爸听了大笑起来,笑得声震屋瓦;我也大笑起来,笑得肆无忌惮。

我俩正笑得开心,突听高跟鞋的“哒哒”响,是妈妈下班回来了。

我刚来得及把卷子塞进书包,妈妈已经站在了屋子门口。她看着躺椅上的爸爸,眉毛竖了起来:“懒,就是个懒!早上我就跟你说大门门栓松了,让你修一修,怎么都这时候了还不张罗干?”

“干,马上干!”爸爸满脸堆笑,慢慢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快点儿,别磨蹭!”妈妈吼道。

“好,好。”爸爸嘻笑着钻到里屋找工具去了。

妈妈的目光又转向我:“还有你,还不快去写作业,作业写不好瞧我给不给你饭吃!”

我毕恭毕敬地向妈妈打了个立正:“遵命!”

妈妈的性子可以用暴烈来形容,但她遇到爸爸,就象拳头打进了棉花,从来不会擦出火花。所以,我们家永远不会有战争,有的只是快乐和爸爸的笑脸。所以,我就有了一个幸福的童年。

我的爸爸

我的爸爸身材不高,但是很结实,喜欢留着小平头,平时总穿一件旧的黑布衣服。

爸爸非常喜欢笑。他吃饭的时候笑,走路的时候笑,连睡着的时候也带着笑。妈妈说他的笑是傻笑,可是我挺喜欢他笑的。

爸爸喜欢助人为乐。一天邻居王大爷家房顶的烟囱堵了,请爸爸帮忙去通。爸爸正在房顶上干着活儿,突然不小心摔了下来,掉到了院子里的柴禾堆上。大家吓坏了,赶忙跑过去看他摔伤了没有。爸爸被大家扶起来后,也不喊疼也不叫痒,却先哈哈大笑起来,结果我们也跟着他笑起来了。

我的爸爸真是一个爱笑的人。

评语:文章条理清楚,语句通顺,写出了人物的特点,是一篇好作文。

我写爸爸的作文被老师评了个优秀,而且还在班上宣读了。我很少出过这样的风头,乐得心快要从胸膛里蹦出来。

放学了,我飞跑回家把喜讯告诉了爸爸妈妈。

妈妈很高兴,她斜眼瞧了一眼爸爸:“就你爸那点破事儿还值得你写到作文里去!”又摸了摸我的脑袋:“没想到我儿子还挺会写文章的。得,咱们今天吃饺子,犒赏犒赏你!”说完系上围裙一阵风似地进了厨房。

爸爸的表现则是另外一副样子。他捧着我的作文本瞧了一遍又一遍,一边看还一边念叨:“好,好,不错,不错。”接着就夹着作文本出了门。回来的时候他美滋滋地对妈妈说:“咱们邻居都夸咱儿子有才气,是当作家的料儿。”妈妈一指头点在他的脑门上:“就你能臭显摆!”爸爸嘿嘿地笑了。

从此以后爸爸就坚信我是一个人才,常拍着我的肩膀说:“爸这辈子没啥出息,就指望你给爸争气了。”

爸爸确实出息不大,只在镇上一个单位当了个锅炉工,而且文化不高。学校有一次发下一张家庭情况调查表,有一项是填父母的文化程度,我问妈妈该怎样填,妈妈告诉我:“妈妈填初中,你爸就填初小。”我问妈妈什么是初小,妈妈说就是只上到小学三年级。

我一想怪不得呢。我刚上学的时候,老师有时候给家长下任务,要求在家里考孩子的拼音生字,这时爸爸总会抢在妈妈前面担当这一重任,煞有介事地给我做起了考官。可自从我升到四年级,爸爸却主动让贤了,每当我让他考我,他的脑袋就摇成了拨浪鼓:“让你妈考,她考得好。”

在妈妈考我的时候,爸爸会慢慢踱过来,歪着头看看妈妈手里的课本,又瞧瞧我写的字,在我们周围转啊转。这时妈妈就会呵斥他:“没事儿瞎转悠啥?一边儿呆着去!”爸爸就嘿嘿一笑,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地走开了。

当我写完了作业,爸爸又主动凑上来,热情地问我:“儿子,今天老师都讲什么啦?”我那时有着很强的表现欲,爸爸谦恭的态度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于是就口若悬河地讲了起来。爸爸痴迷地听着,满脸都是对知识的崇敬。我们父子是如此投入,以致做好饭的妈妈连叫几遍吃饭啦也没人答应。

多年以后我看到一本教育方面的书籍,才知道我和爸爸其实是在不自觉地实践着一种非常高明的学习方法。上小学时的我贪玩而懒散,之所以学习成绩还不算太差,与这种每天必修的功课有着很大的关系。

一个夏天的午后,我放学后蹦蹦跳跳地回到家,却发现家里的大门挂着锁头,邻居王大爷正蹲在一边抽着烟卷。他看到我,敲了敲烟灰站起来,说:“富贵,走,到大爷家吃晚饭去。”

我问:“我爸妈呢?”

“啊,你妈病了,你爸把她送医院了。”

“我妈得啥病啦?”

“没大事儿,不用你操心,有你爸盯着呢。”

第二天早上王大爷带我去医院看妈妈。妈妈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苍白的,一点儿精神都没有。这还是我那个风风火火的妈妈吗?

妈妈瞧见我并没有什么话,只是紧紧地握住我的手。爸爸显然熬了一宿,眼睛里满是血丝。王大爷问怎么样,爸爸说大夫说了,这病镇里的医院怕看不好,还是赶紧转到省城的大医院去。王大爷问什么时候走,爸爸说就明天吧,富贵就托付给大哥你了。王大爷说你只管走,有我在保证富贵冻不着饿不着。

第二天爸爸花钱雇了几个人,用担架把妈妈抬上了火车。临上车时妈妈抓着我的手不舍得松开。爸爸低头背过身去。王大爷劝妈妈:“好了好了,你病治好了就赶紧回来,我带富贵还到这儿接你。”

爸爸妈妈走后王大爷把我接到了他家里。王大爷一家对我很好,王大娘更是调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可是我还是时常一个人跑回空荡荡的家里,望着爸爸妈妈的相片发呆。爸爸妈妈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两个月后我终于盼回了爸爸。那天放学回来我一眼看到了爸爸,他正坐在院子里和王大爷王大娘说话。我欢叫着“爸爸”扑向他,爸爸也高兴地紧紧搂住了我。王大娘撩起围裙擦了一下眼角:“这孩子想爸妈都想坏了。”

我挣脱爸爸的怀抱,屋里屋外到处寻找,问:“妈妈呢?”爸爸张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我着急地问:“爸,我妈在哪儿呢?”爸爸终于慢慢地说:“儿子,你妈还留在省城养病,过些日子才能回来。”我哭闹起来:“不,我要妈妈!我要妈妈!”王大娘一把搂住我,流着泪说:“好孩子,你妈马上就回来,马上就回来……”

我很快就明白了,妈妈已经永远离开了我和爸爸。妈妈病得很重,省城的大夫也没能救得了她,爸爸带回的只是一个装着她骨灰的小小的盒子。

我哭得撕心裂肺,从此我在黄昏的街道上疯跑的时候不会再有人用高亢的嗓音喊我回去吃饭了;我扯破了衣服回到家再也不会有人用细密的针脚把它细心地缝好了。就这样我在十一岁那年永远失去了疼爱我的妈妈。

以前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习惯搂着妈妈纤瘦光滑的胳膊进入梦乡,可是现在只能去搂爸爸那壮实粗糙的胳膊了。这时我又禁不住想起了妈妈,在被子下抽泣起来。爸爸会在黑暗里叹口气,把另一只胳膊也伸过来轻轻搂住我。哭着哭着我睡着了,梦境里亲爱的妈妈捧着课本,在认真地考我的生字,爸爸在一边绕着我们转啊转。

初中的语文课上,高瘦冷峻的老师讲完朱自清那篇著名的散文《背影》后,抬起头向大家说:“朱自清先生的文章朴实无华,感人至深,写出了含蓄深沉的父子之情。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父亲,我想请大家也写一篇有关父亲的作文,题目就叫《我的父亲》吧。”他的目光从每个同学身上移过,最后分明地停在了我的脸上:“有的同学由于特殊的家庭环境,可能对父亲有着更加深切的体察,一定能写出一篇优秀的习作。”

由于我在业余时间读了许多杂书,文科基础比一般同学要深厚些,文笔也算不错,语文老师对我一向很器重。同时他也知道我来自单亲家庭,有一个含辛茹苦供我上学的父亲,所以以为我一定会给他交上一篇感情充沛、催人泪下的好文章。

我认认真真地在作文本上写下题目《我的父亲》,可是我该写些什么呢?

在我升入初中后的那年冬天,,由于父亲上班的锅炉房活儿多人少,父亲中午也要值班,不能在家里给我做饭了。我只能每天放学后去他的单位,与他一道热热早晨的剩饭,简单对付一口。

一个风雪交加的中午,我披着一身雪花走进了父亲的锅炉房。

屋里面炉子的火苗呼呼地蹿着,吸一口气热烘烘的,和外面简直是两个世界。父亲正忙着热饭,见我来了,招呼我在炉子边坐下,递给我几张皱巴巴的报纸。他知道我喜欢看新闻,凡是在单位见到被人随手丢掉的报纸,就忙捡起来给我留着。

屋子里还坐着六七个人,都是嫌天冷雪大不愿回家,在附近饭店吃饱喝足后到这里扯闲篇儿的。

一个人瞧瞧认真看报纸的我,对父亲说:“老李,你小子怂人一个,倒有个好儿子啊。”

父亲憨憨一笑:“我儿子现在看还行,没事儿就爱看个书读个报的,兴许以后能有出息?”

那人说:“放心吧,一定比你强。”

父亲笑道:“那是,一定比我强。”

这时屋门又开了,进来一个戴眼镜的瘦子。父亲和屋里其他人忙站起来,恭敬地叫“科长”。科长傲慢地点点头,大喇喇地坐在正中央的椅子上。马上有人向他敬上了一棵烟,又有人殷勤地掏出打火机帮他点上。

科长惬意地吸了一口烟,跟着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顿时一股辛辣的酒气在屋子里弥散开来。他一转头瞥见了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年轻人,似乎想起了什么,开口道:“小吴子,最近单位活动室的球拍子没了几副,是不是你小子拿回家啦?”

小吴子马上急了:“科长,是哪个混蛋跟您说的?我这人您还不知道,咱小偷小摸的事儿可从来不干!”

科长冷着脸:“还赖什么?有人都亲眼看见了。告诉你小子,痛快把东西拿回来,不然有你的好看!”

小吴子不敢顶嘴,涨红了脸嘟囔:“偷拿单位东西的又不止我一个。”

科长转向众人:“别以为拿几个球拍子是小事儿,谁都把公家的东西往自己家搬,单位早晚不得搬空啦?”

听到科长的话,正把热好的饭菜端起来的父亲讨好地附和:“那是,这么大的单位总得有个规矩。”

小吴子一听,一肚皮火气找到了发泄的地方,他瞪着眼睛向父亲吼道:“老李头,你他妈的活腻歪啦?敢当面给老子下蛆!”说完冲过去挥掌就向父亲脸上扇去。父亲忙抬手一挡,手里的饭盒顿时被打翻在地,饭菜溅得到处都是。小吴子叫嚷着:“告诉你,老子不是好惹的!”一摔门扬长而去。

众人都有些吃惊,屋子里一时静悄悄的。父亲呆立了一会儿,脸上终于挤出一丝笑容,轻轻说了句:“年轻人火气就是大。”

大家都跟着父亲释然地笑了,接着再没人理睬父亲,纷纷聊起了最近酒桌上流行的段子。

父亲慢慢走到墙角拿起笤帚,俯下身收拾起了地上洒落的饭菜。

我呆呆地看着默默扫地的父亲,举起报纸遮住了脸。

我的父亲

读了朱自清先生的散文《背影》,我深深为文中父亲的形象所感动,同时也想起了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经常教育我做人要正直善良,实际上他自己也是这样做的。

记得有一天我和父亲去百货商店买东西,出来时看到一个小女孩正站在商店不远处哭泣。父亲马上向那个小女孩走了过去。我不情愿地跟在后面,心想:“街上来来往往那么多人都不管,咱们凭什么要管?”

父亲走到小女孩面前,亲切地问她:“小姑娘,你为什么在这里哭啊?”小姑娘擦着眼泪说:“我和妈妈出来逛街,不小心走散了,我找不着妈妈了。”父亲说:“别着急,我们帮你找妈妈。”

我们领着小女孩左打听右打听,费了好大周折终于找到了她的妈妈。小女孩的妈妈含泪拉着父亲的手说:“师傅,真太谢谢你们了。”父亲摇摇头说:“不用谢,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我望着父亲,觉得父亲的形象比以前更高大了。父亲真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啊!

评语:文章文笔流畅,层次清楚,但内容过于程式化,流于一般俗套,没有写出人物的个性特点。

经验丰富的语文老师一眼就看出了我作文中的情节纯属编造,显然这次的作文我令他失望了。

初三那一年我决定改名了。

小时候我并没有觉得自己的名字“李富贵”有什么不好,可是自从升入初中后,对照班上同学那些又帅气又漂亮的的名字,我越来越感觉到自己名字的土气和俗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以致老师在班上点我的名字时我都羞于答应。

不叫李富贵,那该叫什么呢?

我常常在没事时取出一张纸,在上面写满自认为漂亮的字眼,进行分化组合优中选优。在反复斟酌后,我终于敲定了“超凡”这两个字。超凡,与“富贵”一样体现着某种野心,但比之“富贵”要含蓄雅致得多,并且叫起来响亮悦耳,相信每个听到这名字的人都会立刻肃然起敬!

我几次想把要改名的事告诉父亲,却都欲言又止。我知道不管我改名字的动机多么堂皇,都意味着是对父亲的一种背叛。小时候听妈妈讲,父亲当初为了给我起一个满意的名字也费了一番脑筋,最后从“有福、得贵、大富”等一大堆候选的名字中选定了“富贵”这两个字——既富且贵,在父亲看来已是人生的极致了。

几番踌躇后,最终我还是跟父亲说了想改名的事。父亲一点儿没有思想准备,他惊愕地盯着我,好久才说出一句话:“富贵……这名字不是挺好的吗?”

我不忍看父亲的眼睛,低着头说:“都什么年代了,谁还叫这种名字?”

父亲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笑了笑,慢慢地说:“这名字确实是土了点儿,那……你要改就改了吧。”

即使妈妈在的时候也是由父亲每次来开我的家长会。这对父亲是一件大事,他会很认真地准备好纸和笔,计算好时间及时赶到学校。开会时他一定一丝不苟地把老师的话记录下来,会后总是最后一个离开,好有充足的时间向老师打听我的情况。

我升入高中的第一次期中考试后学校照例召开了家长会。第二天课间的时候我的女同桌问我:“喂,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你问这个干嘛?”我敏感地反问。

“昨天我妈开完家长会回来,跟我说你爸真土老帽儿,胡子拉碴也不刮刮,浑身邋邋遢遢活象从山沟里出来逃荒的。老师让家长发言,你爸还挺积极,结果说的话那叫土,一点儿没水平,惹得家长们都笑他。”

女同桌的话深深刺痛了我,我永远不会忘记她说话时那种不屑的表情。

此后学校再开家长会我再也不告诉父亲了,对老师只谎称父亲有病或工作忙没时间来。

有时父亲会疑惑地问我:“你们学校该开家长会了吧?”我垂着眼帘回答:“我怎么知道学校为什么不开?”父亲看了看我不说话了。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我和父亲之间很少有交流了。我在学校和同学们天上地下、古今中外地高谈阔论,回到家却愈来愈沉默寡言,经常是我在一个人在屋里学习,父亲在另一间屋里看着家里那台破旧的电视。

父亲不时会到我这屋来送一杯开水或一个洗干净的苹果,他有时想跟我说点儿什么,但看到我露出烦躁的表情就知趣地闭上嘴,悄悄退出了屋子。

长大一些后我就开始明白,我的父亲只是一个无权无势身份卑微的锅炉工,在我实现“超凡”的路上并不能给我太多的帮助,一切只能靠自己努力。所幸我的脑瓜并不笨,又十分刻苦,成绩一直还不错。高三那一年我更是拼命苦学,晚上一直学习到午夜,凌晨四五点钟又爬起来学习。我的努力没有白费,最终如愿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

接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很平静,高考前的几次摸底考试我的成绩都在年级名列前茅,高考只是正常发挥出了水平而已。

父亲却高兴得满面红光,他举着大红的通知书站在家门口,向路过的每个熟人打着招呼:“喂,知道吗?我儿子考上省城的大学啦!”人们都凑趣地恭维:“老李,你算养个好儿子啊!”“那是,那是。”父亲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我要离开小镇去省城上大学了。走的那天平时要好的同学都到火车站送我。

我和同学们在站台上说笑话别,父亲挤在票房的人群里给我买车票。父亲终于高举着车票从人堆里挤了出来,他气喘吁吁地跑上站台把车票递给我,擦着脸上的热汗笑着说:“票可真不好买,小心拿着。”

之后我一直被同学们簇拥着,临上车也没顾得上和父亲说一句话。火车徐徐开动了,我把身子探出车窗向送行的人们招手,这时我注意到在我那群衣着光鲜、青春健美的同学背后,一个穿戴又旧又脏的矮小身影在努力地向我挥着胳膊,努力地挥啊挥。

十一

四年的大学生活很快就过去了,毕业后我没有回到偏僻的家乡小镇,而是在省城找了一份工作,虽然没有实现“超凡”和“富贵”,但也算是一个体面的城里人了。与其他所有人一样,我工作几年后开始恋爱、结婚,然后又有了自己的孩子。

这期间我回过家乡几次,眼见着父亲越来越衰老了。这时我已没有了少年时的轻狂和骄傲,很想和父亲多亲近亲近。虽然每次刚见面时我们都很激动,但谈了一些各自的近况后似乎也就再没有什么话了。我的一些老同学听说我回来了,常常三一群两一伙地请我出去喝酒叙旧,一早出去,晚上喝得烂醉回来,我每次回家真正陪父亲的时间其实并不多。

我努力打拼,终于在省城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当时恰逢父亲刚刚退休,我回到家准备把父亲接到省城去同住。父亲说什么也不肯去,他说人老了喜欢清静,城市闹哄哄的怕住不惯,再说这镇子呆久了,还真舍不得离开呢。

我去隔壁看望王大爷时,王大爷向我道出了真情:“人岁数大了就怕寂寞,你爸咋不愿意跟你住在一块?可他知道儿媳妇爱干净,自己邋遢惯了,住在一起时间长了要讨人嫌,最后惹得你们小两口闹矛盾,这才不愿意跟你去城里住哩。”

我听了一时无语。

就这样我住在省城,父亲一个人住在小镇。我所能做的只是不时给他邮去一点儿钱,逢上年节打个问候的电话而已。

时光在不觉间一点点流逝,转眼我的儿子也到了上学的年龄。开学那天我牵着他的手去学校报到。

儿子蹦蹦跳跳地在我身旁走着,他突然拽了一下我的手,指着前方漂亮的学校楼房问我:“爸,你小时候也是在这里上的学吗?”

我愣了一下,回答:“不是,爸爸是在老家上的小学。”

儿子的话顿时让我想起了自己遥远的童年和已在两年前去世的父亲。父亲当年也是这样牵着我的手,把我送进了小学的校门,接着又是初中、高中、大学。多少平常的日子过去了,我渐渐地长大,而他自己却默默老去,直至最终归于黄土。

我的眼眶湿润了,恍惚中突然觉得此刻向前走的并不是我和儿子,而是另一个年轻的、爱笑的父亲带着寄托了他无限期望的儿子,欢快地向着家乡的小学校走去……

(小说发表于《少年文艺》2013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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