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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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春天的一个午后，我鼓足勇气，第一次拨出暗恋女孩家的座机号码。
当时正值初三分流，一部分学生可以提前进入高中预备，无需参加中考，但只能去县一中或县二中，她因离家近而选择了县一中。我想考市高中，自私地想继续与她做同学，劝她也考市高中，于是拿起了电话。
她书读得比我好，成绩比我强，我在学习上对她的崇拜慢慢变成了情感上的迷恋，她后来也知道了。我们不在同一个班，她不了解我，我对她的了解全是从她同班同学、我室友葛腾那里获取，甚至让葛腾帮我递过情书，但情书辗转到了班主任手里，我因此还被班主任留下促膝长谈过。后来携妻子年下见班主任时，还曾笑谈过此事。
以现在的成熟世故去否定年少时的懵懂无知，未免有些偏颇。那年我16岁，情窦初开的年纪，在我得知她被分流到县一中后，耐不住内心的躁动，想要规劝一番这位从未当面说过一句话的女孩。我揉搓着从葛腾那里要来的写有手机号的纸条，犹豫再三，在一个春夏之交的午后，终于鼓起打电话的勇气。
“嘟，嘟，嘟……”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电话是她母亲接的，问好过后，我终于与她通上了话。那是我俩唯一一次对话，时隔十几年，谈话内容在脑海中依然挥之不去。电话那头气息很重，是午睡被我惊醒的缘故。我向她确认是否被分流到县一中，她回答“是”，我又说了几句好好学习的话，再无下文。我本意想规劝她和我一起考市高中，紧要关头却泄了气。我是谁？凭什么替人家做主？
挂掉电话，我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在午后的窗前，摆弄起桌上的随身听。磁带里放的是凤凰传奇的《月亮之上》，一首火遍大江南北却称不上高雅的歌曲。
“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地飞翔……”
一整个下午，单曲循环播放，我跟着哼唱以此缓解内心的紧张，越唱越顺口，以至于旋律想忘都忘不掉了！以后每当听起这首歌，总忍不住哼唱，总忍不住回忆起青葱岁月时给她打电话的那个午后。
今年年初与初中同学吃饭，聊起了她。我对她的了解是县一中毕业后，她考入兰州大学，之后去了新加坡，再往后的事情不得而知。同学说了她的近况，新婚燕尔，我看了照片，曾经埋头苦学的小女孩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我笑称，要是我做她新郎，婚礼上一定要放那首《月亮之上》。
同样播放《月亮之上》的还有父亲的手机铃声，十几年未曾更换。我怀疑他不清楚自己的手机彩铃，唯独打电话的人才能听到。后来我与他多是视频聊天，电话打得少了，终于能逃离那段耳熟能详的旋律。
Ⅱ
凤凰传奇的歌曲通俗易懂，语言直白，我不承认自己是他们的粉丝，我也从未主动收藏过他们的歌曲，从未购买过他们的专辑，但他们的声音仿佛无孔不入，总能走进我的生活里。
2012年的夏天，北京周口店酷暑难耐，我们野外地质实习被晒掉一层皮。实习分组，我是五组组长，一川是六组组长。实习后期，两组合并作业，我们一共十个人，包括我的初恋在内。一川大大咧咧，不拘小节，谈吐幽默，没有任何偶像包袱，因而可以做出诸多滑稽可笑的举动来。我们野外作业累了后，总会开他的玩笑，他毫不在意。让他唱首歌活跃气氛，他也毫不推辞，唱起来落落大方。
在光秃秃的荒山野岭，烈日炙烤着大地，一股股热风迎面吹来，我们戴着草帽，看着一川黝黑的面庞和扭曲的五官冁然而笑。他陶醉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以开阔的大地为舞台，以花草虫蚁为听众，拿地质锤当做吉他，放在胸前弹奏，边弹边唱。
“如果你还爱我，就什么话都别说，就跟我一路狂奔，就不要想太多……”
我知道这首歌由凤凰传奇演唱，但不清楚歌曲名，我曾以为是《狼的诱惑》，一查才发现是《全是爱》。后来我在实验室回味过几次原唱，却怎么都找不出2012年夏天一川戴着草帽手弹地质锤的味道来了。
一川从莫斯科回国后进入北大读博，比我低了一级。他得知我失恋后心情难过，陪我喝酒解愁过几次。有天深夜，我在实验室加班，收到他发来的短视频。那是他在KTV扯着嗓子唱《全是爱》，特意让人录下来发给我，以作慰藉，让我回忆起恋爱的甜头来，不至于咽下去的全是苦涩。殊不知，我一听到那个熟悉的旋律，怀念起苦中作乐的日子，两行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Ⅲ
2014年入读北大后，有了参观清华园的机会。那是唯一一次与初恋去清华园。
清华园有荷塘，朱自清先生的散文《荷塘月色》就是在那里找到的灵感。我们慕名而去，找到了荷塘。那里有流觞曲水，有蜻蜓荷叶，有亭台楼阁，有杨柳虫蛙，很是热闹，不过朱自清先生说“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我和初恋就属于“他们”。那时我什么都有，有天之骄子的光环，有温柔善良的女友，有出人头地的志气，有献身学术的热情……
来到清华园荷塘，文人墨客率先想到的是散文《荷塘月色》，凡夫俗子最先回荡的是旋律《荷塘月色》。我自诩文人，可奇怪的是，当我和女友初到荷塘时，率先脱口而出的竟然是“我像只鱼儿在你的荷塘，只为和你守候那皎白月光”。我不得不佩服于凤凰传奇的强大感染力，我再次被他们俘虏了。
荷塘还在，月色还在，散文也在，旋律也在，唯独初恋女友和我分了手。当我2015年独自再去荷塘故地重游时，我感受到了“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这句话的深刻内涵。我从那时成了孤家寡人，失去爱情也失去了一切，孤单、无助成了我生活中很长一段日子的主旋律。
Ⅳ
当广场舞风靡我家乡时已是2016年，早先并非没有，只是集中在县城的水泥广场上。直到村里修缮了村委会和活动场，广场舞这才下乡入村，不然谁乐意在尘土飞扬的土地上放飞自己呢？
北方农村的冬日没有多少农活可做，夜晚娱乐活动匮乏，冬天天黑得早，又不能一抹黑就上床睡觉，只好找点事情来消磨时间。村广场离我家不远，在家甚至能听到广场舞音响的声音。晚饭过后，当音响响起，爷爷就会骑上三轮车，载着我向广场进发。
广场上围满了人，多是老人和小孩，想来也是耐不住家中的清寒和无趣。广场上的灯光恍如白昼，一群孩子在拍打篮球，跑动得大汗淋漓。老人纵队成列，像一条长蛇队伍，一边缓步前行围绕广场转圈，一边跟着音乐节奏手舞足蹈。
广场舞中老年妇女居多，像爷爷这样的老翁不多，但他不会觉得难为情。他来此目的是锻炼身体，出点汗，活动开四肢，晚上睡个香甜的觉。
“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
音响里放的是凤凰传奇演唱的《最炫民族风》，气势震天撼地，伴随着歌声整个人仿佛都有了力气。爷爷跟在队伍最后，穿着厚厚的棉衣，模仿着前面的样子，踱步挥手，开心得像个孩子。
我去过广场几次，但我从未加入过广场舞的队伍，爷爷邀请我多次，统统被我拒绝了。当时我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怎么能跳广场舞呢？我去了要么当观众，要么打篮球。去多了之后，我的新鲜感没了，待一会儿便不耐烦，只想拉拽爷爷回家。但他不舍，跳起广场舞来就顾不上时间，即便曲终人散也常是意犹未尽。
爷爷难得培养起一个这样的爱好，我自然不该夺其所爱。广场舞只有晚上才有，于是我给爷爷买了一部老年机，能够外放视频和声音，拷贝了《最炫民族风》进去，从此他在家中也能跳起来。爷爷爱不释手，但我受不了《最炫民族风》的聒噪，时常留他一人在院子里，但他不觉孤单，他已经完全融入到了广场舞的乐趣中。
转过年来的秋天，爷爷罹患肝癌去世，老年机随他埋葬在了地下。今日农历九月十二，是爷爷忌日，不知不觉他已经离开我五年了，真想他啊！如果他还活着，要是再听到《最炫民族风》跳广场舞，我一定不会拒绝他的邀请，甚至会主动强拉硬拽他过去，陪他一起手舞足蹈。可惜这种场面再也不会有了！
我没有追星的爱好，凤凰传奇却是个例外，他们总能在不经意间出现在我不同的成长阶段，化作了我人生中的一个符号。于凤凰传奇而言，我只是无名小卒，于我而言，他们也从不是我的偶像，但看到他俩，我内心总能得到一种莫名的慰藉，让我想到曾经的幸福与甜蜜。近些年我听他们的新歌少了，看他们的综艺节目多了，无论是歌唱还是闲谈，他们的声音带给我的都是一种内心的富足，一种被岁月包裹的充实，一种“似是故人来”的亲切，一种在时代滚滚浪潮中被庇护不被抛弃的存在感。如果有一天这些声音变得疏远，那一定是我幸福与苦楚交织的过往追随着那对传奇的凤凰远走高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