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站东南角有一片菜地,面积不算大,有一分多。紧挨着菜地的墙根下,盖有鸡窝,或者叫作一个加大号的鸡圈,除了鸡,还有鸭子和鹅,混养在一起。
老张是台站的常客。他家住在闹市的楼房里,只有阳光和空气,想要找一片培育蔬菜的土壤和一处饲养家禽的地方可不容易,他瞄上了台站的地方。
老张原是台站旁边农行的职工,退休后闲来无事,干起了种菜喂鸡的活计。他是来台站最勤的人,甚至比台站在岗职工都要频繁,风雨、烈日、酷寒都挡不住他。喂养这群鸡鸭鹅成了他退休后的主要工作,在台站,几乎每天都能见到他,毕竟家禽也是要吃喝拉撒的,他得负责喂饲料、喂水、打扫粪便。唯独在疫情肆虐全城静默的时候,老张不得已,来不了,只好委托我们台长照顾这些家禽,管控放开的当天,又在台站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除了家禽外,老张将这一分地耕耘起来,种上了各种蔬菜,有茄子、西红柿、韭菜、小葱、生菜……老张不怕麻烦,还将黄瓜、丝瓜这类的瓜果架了起来。
台站的人极少做菜,多数情况下随便对付着吃了,因而没人会打老张菜地的主意。老张两口子生活,吃不了多少蔬菜,蔬菜最后多数都烂在了地里,发臭被清理了。看来老张种菜不完全是为了吃,而是单纯地享受播种与收获之间的乐趣,而今年不知何故,菜地里的青草没到了膝关节,老张没有及时清理。原来他不种菜了,将全部精力放在了那群家禽身上。
老张心疼家禽胜过油费,来去总开车。他的车经常堵在台站大门口,他在台站停留时间短,断定在此期间我们没有出行的必要,可总有几次意外。我们告知他几次,他当下点头同意,可下次依然不改,毕竟停门口是最省事的。
很久没有听到台站东南角那群鸡鸭鹅叫的声音了,我凑近一看,鸡圈里空空如也,没有饲料,水也干了。台长告诉我,这些家禽都被老张宰杀吃肉了。经台长提醒,我才注意到很久没见到老张了。
我偶尔开车进出台站,对于堵着大门的老张颇有不满。可他离开后,进出倒是方便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再也见不到老张进进出出忙碌的身影,再也听不到鸡鸭鹅的叫声,台站一下子冷清下来,我不免觉得有些孤单。
我习惯在台站院内踱步,每每走过东南角的菜地,就能想到老张,从而联想到我的祖父。
在老张的这个年纪,祖父和他有着同样的兴趣,做着一些类似的事情。
祖父虽然在农村长大又在农村度过晚年,他却是一位有退休金的工人,多次获得车队的劳动模范荣誉。我出生的第二年,祖父退休,又过了两三年,他在村西头盖新房,开始了退休后的生活。
关于盖房还有一个插曲,在挖地基时,作为顽皮孩童的我,绕着地基跑了一圈。祖父看我意犹未尽,鼓励我再跑一圈。可这一圈却差点毁了我的容,我磕在砖头上,疼得哇哇大哭,嘴唇上面鲜血直流,后来留下了一道疤。我当时太小不记事,这些都是祖父后来告诉我的。他当时担心坏了,要是磕瞎眼睛怎么办,要是磕到脑袋怎么办。还好只是浅浅一道疤,只有仔细看才能看清,实属不幸中的万幸,可祖父依然自责。我不觉得这道疤有什么不好,每次照镜子时,反而有几分亲切,看到它我就想到了祖父。
祖父的退休生活并没有想象中悠闲,褪去了工人的身份,他做回一位农民,成了家中主要劳动力。祖父原是车队货运司机,有退休金,本无需在年过花甲后继续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他没有一分庄稼地,所从事的农业劳作,要么是为了年迈的曾祖母,要么是为了祖母以及我的父亲,他们在村里都分有地。
祖父任劳任怨,只有付出,不问回报,从来不会询问地里粮食的产量和价格,这些都与他无关。哪怕是退休金,他也悉数给了祖母,自己一分钱不要。他有自己挣钱的渠道。开磨坊,专门磨一些喂猪喂牛的麸糠,那时没有口罩,也没那么多讲究,换上一身脏衣服,直接抱起秫秸秆往电磨里塞,一场活干下来,整个人灰头土脸,比乞丐强不到哪里去。在过道养鸽子,用纸箱子搭窝,弄得过道里又脏又臭,大家都反对,后来不了了之,这是很早的时候,我记忆中没有鸽子,只见过鸽子窝。养兔子,我陪祖父赶集卖兔子,大半天卖不出去一只,终于有人来看,只是没想到,我一天看三遍的兔子,当时居然只卖五块钱一只,我心疼兔子,一条生命只有五块钱,更心疼祖父,他起早贪黑到处为它们打草,这钱挣得太不易,祖父怕我难过,专程带我吃包子,说是我陪他卖兔子的辛苦费。养猪,在屋后面盖猪圈,每天喂猪、打扫,忙得团团转,行市好的话还行,挣点钱,行市要是不好,只能白白受苦了。出租搅拌机、电夯、电缆,2000年之后,农村家家户户掀起盖新房的热潮,祖父用他的积蓄买下了这些设备,用来出租赚钱,他从没听过“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的说法,可他却明白这一道理。每当这些设备出了毛病,祖父从不责怪主顾,他认为这些设备在使用时本来就存在磨损,总会在某一位主顾手里出毛病不工作,祖父不但不责怪人家,还会因耽误人家的工期深表歉意,最后迅速修理好或者更换新的设备,确保主顾家里的活正常进行。
林林总总说了这么多,已经严重跑题,始终没能回归到祖父的小院上,索性截弯取直,说说祖父的院子。
祖父退休后盖的新房,大门朝西,一进门是影壁,沿着西屋厨房走到北屋,铺的全是砖面,院子剩下的地方,就全是土了。
农村宅基地宝贵,盖完北屋和大门后,剩下的地方多数情况要盖东屋西屋或是敞篷,将宅基地充分利用起来,边边角角再种上些菜,没有收成也算不上损失,有了收成那便是意外的收获,况且像南瓜这样具有顽强生命力的作物,哪怕在墙角都能结果。而祖父不一样,他名下没有农田,即便有,祖母也会用来种玉米、小麦这样的粮食作物或者大豆、棉花这样的经济作物,绝不会允许祖父在庄稼地里“胡作为非”。盖完房子后,留下了不到一分地的院子,成了祖父可以施展才华的全部空间。
我记事以来,小院里已经种满了果树,杏树、桃树、梨树、葡萄树,影壁后面还有银杏,北屋前面有无花果。一年中多数时候,总是有水果吃。
祖父的闲暇时间都用来打理这些果树了,这是他难得的乐趣。祖父退休后的一大乐事就是搬着马扎坐在屋檐下,一边喝着茶水,一边心满意足地望着院子里的果树,兴致来时,他径直摘下几个果子,也不洗,只是双手一擦,“喀嚓”一大口咬进嘴里。
我也喜欢这片小小的果园,水果虽然不稀奇,却是自家种的,吃起来虽然不如市场上卖的好吃,但别有一番滋味。祖父会在两棵相对粗壮的树干上拉根绳子,绳子中间绑有木板,让我坐在上面荡秋千。一到夏天,白天的树上,知了叫个不停,祖父带我捉知了,傍晚时分,又会拿着手电筒陪我找知了猴,虽然收获寥寥,可祖孙俩在院子的说笑的一幕却让我怀念至今。
小学时,我在课堂上听说了牛郎织女的故事,在七夕节前后的晚上,专程跑到葡萄架底下听他们私语,结果全是蚊子嗡鸣的声音,为此祖父笑话我了好几天,同时拿风油精为我涂抹止痒。
白天的院子充满绿意,可一到晚上就有恐怖之感,尤其是对我这个垂髫之童而言,每到晚上,院子里黑咕隆咚,像是要将我吞噬。我要是半夜起来拉屎,一个人不敢出门,祖父打开门灯,披着衣服,打着哈欠在门口守着,我跑到树下,找到一处能够看到彼此的安全的地方,才放心下来。
祖父的小院前前后后存在了十来年,后来我们全家搬离了村子,祖父的房子也卖给了同村乡邻。
我读高中时,不记得为何事,曾去了一趟祖父的旧宅,兴许是送东西。
我甚至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这里还是祖父曾经的小院吗?院子里干干净净,没有一棵树木遮挡,拉上了铁丝绳,正晾晒着被褥。院子这么小?怎么会这么小呢?我印象中的院子可是一片果园,单是果树就数十株,这么小的院子能栽种得下?见此情景,我呆呆站在门口,等主人出来后简单交代几句,落荒而逃。我不敢在此逗留,一想到那个令祖父怡然自乐的小院竟被处理得片叶不剩,我心里难受,现在想起来还不是滋味,直到祖父离开我都没告诉他我的亲眼所见。
搬了新家,院子大了不少,留给祖父更大更多可以发挥的空间,但他又年长了几岁,体力下来了,再也无法用心维护、经营这一片新院子了,只是在院子的东南角栽种下了蔬菜,弯腰就能打理,当年种下当年就能收获。而那些果树,总是高高在上,还得仰着头打理,况且栽种后,没个三五年,结不了果子,而祖父等不到那一天了。
如今想来,祖父的小院只能留在我的记忆里了,就像他本人那样。
后记:
不完美是生活的常态,就拿这篇随笔而言,它本应在上个月完成,却因各种事务或各样借口,拖延到今天,乃至今晚深夜。事与愿违,曾信誓旦旦保证自律,却连每月一篇随笔的任务都没完成,羞愧难当,只好于今日补上。虽说只隔了一天,却分属于不同的两个月,甚至不属于同一年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