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养狗的传统,给我留下印象的狗不下十只,其中半数年龄在五岁以上。它们陪伴我走过了孩提、童年、少年、青年时代,若无它们,我的成长岁月不知要黯淡多少。我是幸运的,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的狗伙伴相陪;它们是不幸的,它们的寿命只能陪伴我某一阶段。
年少的我心地善良,曾因它们的逝去而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甚至还哭过几次鼻子。后来随着年纪增长,心肠也变得硬起来,再与狗伙伴生离死别时,已然麻木,虽会难过,但难过的心情不会持续太久。
家中现在养的是一条白色土狗,无名无姓,我管它叫“小白”。它的年龄不可考究,五岁肯定是有的,也许更老,我记不真切了。
五年前祖父去世,家里来很多吊唁的人。那时家中有两只狗——当然,它们至今仍在,一条是圈养的金毛犬,另一只就是散养的小白。小白属于中小型犬,虽然会冲着陌生人狂吠,但从未对人做过出格的事情。吊唁的人多,其中不乏天生怕狗之人,还有很多不了解小白性格的人,我担心小白会惊吓到他们。另外,招待这些吊唁的客人,家里摆开了几十桌席,我担心小白一时嘴馋,会偷吃,即便在桌下乱窜,在客人脚边游来荡去,也是极不好的。我打算将它关起来,当我发现它时,它正蜷缩在人迹罕至的南屋棚子角落里,无精打采。狗通人性,想必它也看出家中的变故了。祖父生前喜欢养狗,小白是他抱回家的,也是由他养大的。葬礼一连三天,小白几乎没吃没喝,没有叫唤,尾巴也没像平日那样摇摆,趴在地上,在别人不易发觉的角落,注视着来往匆匆的客人。
那是五年前的事情了,证明小白至少有五岁。祖父去世后,小白就追随在祖母身后,祖母夸它有灵性。
可祖母最开始不是这么看的,甚至一度想将小白卖给狗贩子。
小白小时候顽皮无教,曾在邻居菜地里咬死过一只鸡。它或许是好心,看到鸡正在啄菜心,想要将其驱赶走,只是下嘴狠了点——这是我脑补出来的画面,但最后的结果却是赤裸裸的真实,鸡被它咬死了。邻居笑呵呵地来我家讨说法,祖母只好赔笑脸。邻居走后,祖母拿起竹竿,本想打它一顿,可小白没跑也没躲,老老实实蜷缩在地上,像是犯了错等着挨打,祖母心软,只是训斥数落它一番。自此一事,祖母说小白是散养出来的祸患,只会闯祸,倒不如卖给狗贩子省事。
俗话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对小白亦是如此。祖母对小白看法的改观源起于我的一次生病。有一年寒假回家,我得了重感冒,得去四五里路外的卫生室输液。一大早出门天色阴沉,寒风砭骨,父亲开车送我去卫生室,一看药水得滴大半天,他安顿下我就回去了。太阳迟迟没出来,看样子是要下雪。十点多钟,透过窗户,我看见祖母脚蹬三轮车进了卫生室院子,将三轮车停在棚子里。祖母担心我饿了渴了,给我带来香蕉和热水。送完东西,我让她先回,她执意等我输完液一起回家,等着等着,鹅毛大雪飘了下来,三轮车是走不了了。临近中午,输液结束,父亲开车来接我俩,反正第二天还要过来,三轮车暂且留在车棚里了。
回到家,中午喂饭不见小白,祖母觉得小白贪玩出去了;晚上喂饭依然不见小白,雪积了厚厚一尺,它又能去哪里呢?临睡觉前,祖母在院子里唤了几声,没有回应。第二天早上,祖母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先看看小白回来了没,一宿的时间,它早该回来了,但是没有。小白看来是丢了,祖母不免有些沮丧。
上午父亲送我去卫生室,刚进大院,小白就从三轮车底下窜了出来,冲着我们摇晃尾巴。小白不光认人,它还能认车,自行车、三轮人、汽车它都认得出来。卫生室的大夫说,小白在三轮车底下呆了一夜,也不叫唤,饿了渴了就咬上几口雪。我把这事告诉了祖母,她直夸小白仁义。
从此,祖母再也不提卖狗的事情了,小白成了她的开路先锋和保镖,陪伴她的时间远比我这个亲孙子要多。十多年前我家从村里搬到公路边,但祖母能说得上话的同龄人,多数还在村里。祖父过世后,祖母时常一个人伤神,消磨时间的法子之一就是回村里拉呱唠嗑。祖母耳背,听不到多少信息,但聚集在一起有助于消解她的孤单。当祖母在家骑上三轮车的那一刻,小白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它知道这是要出门的意思。只有在岔路口,小白才会等上一等,过了岔路口,小白知道目的地所在,像是一位开路大将,疾驰奔跑在马路上,大涨威风,若是遇到在路上游荡的狗,小白大喊大叫,将其驱逐,为祖母的三轮车清路。祖母的老姊妹们笑说,不用看到她人,单是看到小白,就知道祖母在不远处了。
祖母消磨时间的法子之二就是下田干活。其实田里没多少农活,无非是拔拔草,撒点菜籽。我曾劝说她多次,但祖母不听。她闲不住,八十多岁的人了,三天两头往田里跑。她说一到田里就浑身自在,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坐在田间地头的树荫下,比坐在空调下的沙发上舒服。我陪她下过几次田,实地看过,工作量确实不大,也便依着她了。
从家出发,在公路上有一个三岔路口,一条是通向村里的路,一条是通向省道大路,还有一条是通向田里的路。当祖母选择最后一条时,小白同时也明白了。小白跑得快,直接来到田陇边。它不下田,只会在地头路边看守三轮车,无聊的时候会追逐草丛里的飞虫,或者自娱自乐在路上撒欢,累了就趴在三轮车底下,吐露着舌头,喘着粗气。
祖父过世后,城里的大伯为了有更多陪伴祖母的时间,回村盖了新房。每次当小白在院子里平白无故摇尾巴的时候,意味着大伯的汽车已经到了大门口,几秒后大伯就会进门,手里少不了带给小白的“美味佳肴”。陪祖母吃过晚饭,大伯要回村里新宅过夜,小白在门口等着,确认是进村的方向无误,它就会跟上。第二天一大早,倘若小白回到了家,祖母便知大伯已经进城上班,若小白还没回来,祖母就会做好早饭等着大伯。
前些年我第一次带妻子回家,小白没有表现出对待陌生人的敌意和好奇心,而是围绕在她身边欢乐地转圈,一脸谄媚,尾巴摇得像拨浪鼓,嘴里哼哼唧唧仿佛忍不住要开口说话。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却像是老友重逢。妻子家中也曾养狗,她也喜爱动物,这一点也许被小白捕捉到了,再看到我对妻子的态度,机灵的小白顿时明白了,从此也将她视作家人。
年岁渐长,祖母耳朵越发不灵敏,眼神也不好使,蹬三轮车的步伐也慢了下来。小白担当起了祖母的耳目。若是家有串门的客人,祖母坐在客厅或躺在卧室听不见,小白就会冲着房门狂叫不止,直到被祖母发觉。祖母三轮车骑得慢,撵不上小白的速度。小白虽会狂奔,但奔跑一段路就会回头看,会停下来等一等,要是距离远了,它还会折返跑,确保祖母在它的守护范围之内。
在陪伴祖母方面,小白比我强。
2022年11月28日
于河北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