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祖母去世于2001年的寒冬,那年我十岁,距今已有21年矣。
我与曾祖母的时空交集虽有十年,但从我真正懂事到她去世却只有三四年的时间,因而关于曾祖母的记忆片段多有缺失,有些是自己亲身经历,有些则是从长辈那里听说来的。
曾祖母比曾祖父大四五岁,生下两个儿子。曾祖父在抗美援朝后与一位护士产生感情,在威海建立了新的家庭,留在滨州的曾祖母带着两个儿子,一个是我祖父,那年只有十多岁,另一个是我叔祖父,不到十岁。
遭受丈夫背叛的这股怨气,她直到去世都未能消解。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家里缺衣少食,威海的曾祖父断不了地往家里寄东西、寄钱,曾祖母虽照单全收,但她从未因此而对曾祖父改观。曾祖母有她的原则,她将这些钱物用在了儿孙身上,自己并不受益,而养育儿孙本就是曾祖父不可推卸的责任。凭着她要强、执拗的性格,宁可饿死也绝不接受丈夫对她的施舍。八九十年代,曾祖父身体尚硬朗时,隔三五年就回家探亲,曾祖母连门都不让他进,曾祖父只好寄居在他兄弟和子侄家里。听长辈们讲,曾祖父曾见过堂姐与我,还给我们塞过钱,但我全然不记得了。
失去丈夫的曾祖母将抚育儿孙当成人生的全部,那段灰暗的日子她艰难地熬了过来,说起来虽只有三言两语,可那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女孩的全部青春以及孤苦伶仃的一生。祖父有三个儿女,叔祖父有四个儿女,这七个孙辈均是由曾祖母一人看大。除了看孩子,田里的活一点不落,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在全村有口皆碑。
重孙辈的孩子出世后,曾祖母接下了照看堂姐与我的任务,与我相处的时间更多一些。曾祖母有自己的小院,她过世后,房子分给了叔祖父一家,现在是叔祖母在住。曾祖母的房子离我家不足百米,但她住的不多,更多时间住在我家。当时祖父母不与我们住在一起,父亲一年中有半数以上时间在出差,曾祖母于是过来陪我母亲和我。北屋一共三间房,母亲与我住在东间,曾祖母住西间。西间屋小,仅有十来个平方,里面放下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一个大衣柜,还有一些生活用品,再无其他。
我的幼时是曾祖母的晚年,记忆中的曾祖母和蔼可亲,做事情不慌不急,无论我多么调皮捣蛋,她从不会发脾气,永远都是笑呵呵的,宛如弥勒佛那样亲切。
曾祖母喜欢带着我去找她的妯娌们,她们在一旁谈天说地,我则与同龄玩伴像个泥猴一样疯玩。日头不早了,她带我回家,让我在院子里活动,她则忙着去做饭。
后来我上了小学,父亲出差在外,母亲早出晚归,我被全权交由曾祖母照顾。每天她早早做好早饭,将被窝里的我唤醒,夏天还好,她一关电风扇我就被热醒,继而不情愿地爬起来。倘若是在冬天,我赖床不想离开温暖的被窝,她则一次又一次地热饭,直到我即将迟到的时候,她才会义正言辞地命令我起床。
深秋时节,往返学校路上皆是行道树,大风一过,掉落不少枯树枝,每天放学的时候,我一路捡树枝回去,交到曾祖母手里。她从不吝啬对我的表扬,并将当天晚饭归功于我。
放学回家,趁着她做饭的功夫,我溜到她房间。曾祖母房间小,小的好处是冬天暖和,红彤彤的炉腔温暖着整间屋子,任由外面寒风凛冽,雪花飘落,屋子里是温暖的人间天堂。我打开熊猫牌的黑白电视,抽屉里有大伯买给她的冰糖和山楂片,有时还有罐头,我统统不客气拿来,看着动画片,嘴里也停不下。等曾祖母做好饭时,吃吃喝喝的我肚子已经半饱了。
除了做饭,曾祖母还喜欢尝试一些其他食物,烤地瓜自然不在话下。做饭时将地瓜放在灶膛两侧,避开炽热的火焰,可即便如此,地瓜时常会烤糊,后来她将地瓜埋在柴灰里,又常常面临烤不熟的窘境。慢慢地,她有了经验,在灶膛里一边烤,一边用烧火棍来回拨弄,外表皮虽烟熏得难看,但里面黄灿灿的地瓜瓤却无比诱人。有一年冬天,她还曾尝试过制作糖葫芦,但工艺简单,味道也不甚可口。她将糖倒入锅中,烧热融化,然后将洗净泡好的山楂一股脑儿地倒进去,待它们都沾满糖汁后,放在阴凉处冷凝下来,再用签子一个个串起来,拿给我吃。
曾祖母的小院少有人去,一到夏天,知了猴在院子里的树上安营扎寨。她知道我喜欢捉知了猴,有一次专门叫我过去,满怀欣喜地指给我看,一只碗倒扣在地上,掀开一看,一只金蝉从洞穴里爬了出来,正在晕头转向。我大喜过望,曾祖母当晚炒菜的时候就连带这只知了猴一同下了锅,我吃到嘴里,无比美味。
除了我这个曾孙之外,最能讨曾祖母欢心的,唯有猫。曾祖母爱猫,甚至不嫌弃猫在冬天钻进她的被窝睡觉。对于一个孤苦伶仃守了一辈子活寡的女人来说,猫陪伴着她,给她带来了精神上的慰藉。曾祖母常说猫是“人来疯”,可她偏偏喜欢逗这只“人来疯”。在曾祖母的影响下,我对猫猫狗狗也充满了好感。在养猫这件事上,我们祖孙俩有不少共同语言,极为默契。曾有一只猫误吞下吃过耗子药的死老鼠,命悬一线。曾祖母熬了一大锅绿豆汤,她负责扒开猫的嘴巴,我负责往里灌,直到它吐出来为止。曾祖母和我齐心合力,终于将它救活。这只猫顽皮,后来又爬到了井边的杨树上,结果自己笨得下不来,在上面待了一天一夜。曾祖母觉都没睡踏实,找到堂叔,让他搬梯子,把猫救了下来。最后这只猫走丢了,我伤心得哭了,曾祖母不知经历过多少次这种生离死别的场面,比我淡定多了。她一边安抚我,一边陪我去村长家里,在大喇叭里招呼一则“寻猫启事”,后来无果。不久后,曾祖母抱来一只小猫放在我跟前,我被新鲜事物吸引了注意力,之前的伤心难过很快便烟消云散了。
家门前有一口老井,挑水的人络绎不绝。井边不远处有一排杨树,每逢夏天,曾祖母喜欢与一群老姐妹在树下纳凉,搬着马扎,摇曳着蒲扇,说说笑笑。她们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哪怕每天见面也不会腻烦。如今老井早已荒废,杨树统统被砍伐,那一群人也都已故去了,欢声笑语的场景不再复现。
夏夜晚饭后,曾祖母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门口纳凉,留我一人在家看电视。当时《春光灿烂猪八戒》热播,里面的猫妖给我留下了阴影。我害怕,不敢一个人待在房里,只好去门口找曾祖母。夜风习习,星辰璀璨,确实比闷热的屋子里清爽不少,这还不够,我缠着曾祖母要钱买冰棍,曾祖母从兜里掏出两毛钱,拿到钱后,我飞快地跑到村里的代销处,买到冰棍就啃起来,回到曾祖母身边时,一根冰棍即将完全下肚,只好缠着她要第二根。曾祖母上了年纪也不忌口,兴致来了,有时她会主动给我钱,让我去买俩冰棍,她一个我一个,我们祖孙俩就坐在马扎上面对面吃冰棍。我牙口好,啃得快,曾祖母只能含着,咬不动也不敢用牙咬。待我吃完后,眼巴巴看着她,她将手里的冰棍递给我,我顾不上嫌弃就啃了起来。
我对曾祖母也有嫌弃的时候。那时她在家给我包饺子,口水一不小心滴到了砧板上,我嫌弃得不行,一锅饺子一个没吃。现在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况且小时候没少吃她嚼过喂我嘴里的东西,可那时性子倔,又挑剔,不顾及曾祖母感受,数落了她一番不是,现在想想确实不应该。
另一件让我愧疚至今的事情是年下放鞭炮。村里的人不管家住在哪里,都得在除夕这天下午凑到主街上来,找到自己本家,将鞭炮聚拢在一起,看看谁家放得多,放得响。这也是一年人最多的时候,很多在外的人都不会错过除夕下午的鞭炮声,从三点左右开始,一直持续到天黑,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莫过于此了。我家离主街有段距离,在主街看不到家门,而且家中曾有进贼的经历,所以当我看到曾祖母步履蹒跚来到主街凑热闹听鞭炮响时,肚子里顿时升起了一股无名火,埋怨她不好好看家,一大把年纪还凑什么热闹!现在想来真是惭愧,少不经事的我自私自利,只想着自己热闹,却罔顾了老人家的感受,着实不该。曾祖母孤独了一辈子,她喜欢热闹,这样可以抵消她内心的孤苦,可我却无情地浇灭了她的热情。
第二年的除夕,曾祖母再也没能看到。她沉睡在了腊月二十八这天,是母亲最先发现的。曾祖母从不赖床,哪怕寒冬腊月天,她起得都比母亲要早。可腊月二十八这天,母亲出门前未能看到曾祖母的身影,一看她还躺在床上,呼吸还有,但人已经叫不醒了。现在想来应该是脑出血之类的病症。母亲去找临近的叔祖父母,又去找住的稍远点的祖父母,一同将曾祖母送往医院。全村唯一一部电话在代销处,我哭哭啼啼地跑去给大伯打电话。他们都去了医院,唯独我在家,那一夜没心没肺的我却沉睡了过去,一觉到天亮,被他们进门哭泣的声音吵醒,那时我才知道曾祖母再也醒不来了,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曾祖母去世后,在收拾她的遗物时,发现了三千多块钱存款,在那个年代对于她这样的农村老妪来说是一笔巨款,即便放在现在也不少。这些主要是曾祖父和大伯给的,曾祖母没舍得花,全都攒了下来。遗物里还有曾祖父寄来的棉衣,但曾祖母性子要强,从未在人面前穿过,不过她一直留在大衣柜里。我想夜深人静的时候,曾祖母或许一个人试穿过了,或许自我欣赏了许久,做了一个香甜的梦。
又过两年,叔祖父去世了。五年前,祖父去世了。三年前,曾祖父也去世了。至此,曾祖母一家四口在另一个世界团聚了。
昨天是曾祖母忌日,母亲与姑母去上坟祭拜。大伯和我一样,在坟前心里不是滋味,借故避开了。他在曾祖母生前尽了孝,而我当年只是个十岁孩童,如今三十有余,欲尽孝于曾祖母而不得,只好写些苍白无力的文字来缅怀。
我曾多次梦到过曾祖母,但是梦境中的内容记不真切了。我希望做一个这样的梦,梦里人头攒动,鞭炮齐鸣,我会邀请曾祖母一同看烟花,将曾经亏欠下的热闹,统统补偿给她。
2022年10月5日作于河北唐山
2023年1月20日修改于山东滨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