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婚礼正式举办的前几个月,主家就开始忙碌起来,发请柬,买菜,请大厨,盘灶,蒸喜饼,缝制被褥……完全不亚于一场战况激烈的战斗。越到临近的日子,时间紧张,神经紧绷,如临大敌,常常夜不能寐。
婚礼是一场演出,有些办得精彩绝伦,有些办得大跌眼镜,不过多数情况下,平平庸庸才是婚礼的常态,既不出彩,也不拉胯,婚礼一过,也算挪开了一块压在胸口的沉甸甸的巨石。
婚礼的前几天,大家陆陆续续来到主家,开始领取自己的任务。主管统筹大小事务,得是村里有威望有经验的人担当,他的话大家都得听;稍有文化的人,坐镇柜台,负责记人情账;性格外向的人负责活跃气氛;心思缜密的人负责接亲事宜;手脚利索的人负责跑堂……大家各司其职,承接下自己的角色,等待庄重而喜庆的时刻到来。
通常,婚礼前一天,主家万事俱备,把婚礼上用的,宾客们用的,全部收拾妥帖。在这天下午,村里的大喇叭开始放磁带,循环播放喜庆的歌曲。大喇叭本是放置在一棵白杨树上,可是位置不居中,难以辐射全村,后来村里重新拉电线,大喇叭便绑在了村中央的一根电线杆上。那时没有座机,遑论手机了,村里要是有什么事情,都由村支书这一全村“中枢”来“发号施令”,比如开会、传达指示、交电费等事宜。在我很小的时候,家里的猫丢了,我伤心欲绝,曾祖母陪着我来到村支书家,面对着话筒,我泣不成声,话说不利索,还是村支书替我发言,大意是“某某家的猫丢了,什么时候丢的,什么花色的,要是有人看到及时联系”,这些内容很像如今的寻猫、寻狗启示,只是少了张直观的照片。
大喇叭大放异彩的时刻,莫过于婚礼了。主家请人提前将电线杆上的大喇叭取下,放在自家的屋顶,磁带多由村支书提供。以往结婚还话筒音响时,顺带着将磁带一起给了村支书,久而久之,村支书家喜庆的磁带越来越丰富了,各式各样齐全。
大喇叭是婚礼的前奏,声音一响,气氛就上来了,全村男女老少不约而同向此集中。
院子里早已盘好了灶,村里的大厨带着几个帮厨,将菜品归类,熟食、生食、青菜……有些肉食做起来费事,耗时间,得提前备好。洗菜、择菜、切菜,也得早早准备好,开饭前煎炒煮炸即可。
这一天晚上陆续有客到,但人不会太多,三五桌已是上限,多数是因时间不合适,没法当场见证新郎新娘拜天地,只好提前一天将祝福送到。掌勺的大厨小试身手,三五桌完全没有压力,但这只是前奏,真正的“大活”在拜完天地后。
伴着月色星辰,天还未亮,一行车载着新郎,敲锣打鼓地去接亲。那时租婚车的行业尚未成熟,农村婚车多是东拼西凑出来的,各种颜色、大小、样式的都有,难以整齐划一,称不上多么好看,再说,一个村子还平均不到一辆车,能拼凑出一列迎亲的车队,已属不易。
女方家张灯结彩,红灯笼在夜色中格外耀眼迷人,听到敲锣打鼓,女方家纷纷来门口迎接。新郎官径直下车,车里通常会有一个不到十岁的小男孩,作用是“压车”,女方家得给红包,方可下车。
上世纪的农村婚礼,并不时兴堵门要红包的风气,也没有表演节目、找鞋子、深情告白之类的套路,亲友团虽有,但没有所谓的伴郎伴娘,接亲流程相对简单,没有任何花样。女方家早已为新郎备好了饭菜,留着主座,不能让来客空着肚子,压车的小男孩年龄虽不大,地位却不低,是仅次于新郎的贵客。男方这边再有三两个管事的人上桌,至于迎亲队伍的其他人,得另坐一桌,因为新郎这一桌剩余的位置,均是女方家请来的陪客。陪客多是同村能说会道的人,口碑好,人缘佳,通常与女方家非亲非故,换做男方家的陪客亦如是。我曾向长辈请教,为何陪客得非亲非故才行?长辈告之,偌大的村子,莫非就找不出几个合适的陪客来?若是连陪客都得自家人亲自下场,可见主家的人缘多差。陪客选得好,不光是对客人的尊重,也是彰显自家口碑的时候。
新郎吃完饭,新娘那边还得忙碌一阵子,父母作交代,母亲喂女儿吃东西,母女俩诉诉心里话,依依惜别一番,倘若远嫁,母女免不了落泪。随后,父母将衣着靓丽貌美动人的女儿交到新郎手里,或背着,或抱着,更多是挽手并行,走进车里。返程的路上,女方家派出一个或两个通常不足十岁的小男孩,俗称“压轿”,出发前被长辈叮嘱,见了红包才能下车。同行的还有女方家的管事、亲友几人,乘坐接亲的车,伴着锣声鼓声,浩浩荡荡地向男方家进发。
男方家里的男女老少亲朋好友,估摸着时间,早早在门口等候,人头攒动,蓄势待发,热闹不已,排场极了。此时天已经大亮了。
下车俗称“下轿”,在新娘下轿前,大家伙得先戏一番公婆,最多的莫过于扮丑,头戴酒盒子制作成的帽子,脸上用毛笔画上几道,穿着奇装异服,博大家一乐。有些公婆本就有谐星的潜质,落落自然,无需大家调戏,本色出演即可将大家逗乐,而有些公婆性格腼腆,扭扭捏捏,反而更加滑稽,别有一番趣味。
这时有人拿来绳子,一端套在车上,另外两端拴在公婆身上,由公婆将车拉回家,以显父母“当牛做马”之意。此时要看司机的表现了,若司机配合,按照公婆的步伐,将车缓缓前移,公婆一点都不吃力;倘若司机“使坏”,不踩油门,任由公婆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汽车这个庞然大物岿然不动,众宾客便在一旁起哄,笑称公婆出工不出力,可豆大的汗珠都浸出来了,汽车丝毫不动,越是卖力,越是好笑,叔伯兄弟和妯娌们前来帮忙,齐力推车,司机看热闹差不多了,也开始施油,汽车缓缓开动,公婆长舒一口气。
节目表演结束,车门打开,新娘一只脚刚刚迈出,左右两位女陪客迅速凑过来,在新娘头顶撑起衣服,护着新娘进大门。
此时此刻,站在屋顶上的两人,一人负责放鞭炮,撒喜糖喜饼,另一人端着满满一盆麸糠,冲着新娘头上扬去,幸好有两位女陪客掩护,疾驰而过,新娘方能毫发无损。那时没有喷花或拉花,只能用扬麸糠这种最原始的方式添加趣味。新娘倒是躲过去了,围绕在新娘身边的其他人就没那么好运了,麸糠从天而降,头上、身上,到处都是,不过从未有人因此而气恼,这是福气,是喜气,沾上了是好事,要是觉得不方便,轻轻一抖搂就掉了。
吃饭的流程与女方家一样,只是男女对调了下,座上宾成了新娘和送亲的队伍。迎新娘下车的两位女陪客,是与男方非亲非故的同村人,健谈又体贴,还有眼力劲儿,端茶倒水,一个劲儿地给新娘让菜夹菜,说些暖心窝子的话,让新娘宾至如归,力图使其在最短的时间融入到新家庭来。
窗户外瞪满了大眼小眼,下车进门过于匆匆,他们尚未来得及看清新娘的美貌,争先恐后地凑近,想一睹芳容,被女陪客一顿驱使,人散了,可没多久又凑齐了新的一波。
酒足饭饱过后,一刻闲不住,重头戏即将上演,这是要拜天地了。
桌子、椅子摆好,村里一位会来事又大嗓门的人客串主持,大家全都围过来看热闹。“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三拜结束后,激动人心的时刻来了,要交钱了。
主持人按照花名册,一一叫名,“他大伯大娘”,“他大舅大妗子”,“他三姨三姨夫”……听到自己的名字后,长辈走到椅子前落座,等着新郎的跪拜。在坚实的土地面上,西装笔挺的新郎跪下磕头,不过早有心细的长辈,将席子或垫子放在地上,以免新郎弄脏衣服或跪疼膝盖。一般是由新郎跪拜,新娘是不跪的,只是鞠躬致意。跪拜过后,长辈满意了,才会将攥在手里的钱交给相关人员,由他们入账。要是长辈不满意,还得再磕一个,直到其笑得合不拢嘴,将钱交了才算数。每叫一位长辈,新郎总得屈身、下跪、磕头,然后起身,拍拍裤子,等到下一位长辈落座,周而复始,后来新郎学聪明了,索性跪在地上不起来,省得弯腰了。“会计”抿一口唾沫,当众数钱,数完后不忘高喊一声“他的某某多少多少钱了”,围观的群众等的就是这一嗓子,好奇心驱使他们比来较去,看看谁拿得多,大方,谁抠抠索索,小气,这些金额在很长一段时间将会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名单是按照关系亲疏排序,前面喊到的人,关系近,钱拿得多,后面的人关系疏,钱拿得少。更多是一些不在名单上的人,得在敬酒的时候收。
拜完天地,来不及休息,紧接着是午宴,这可是最热闹最忙碌的一顿饭。
客人多,桌椅板凳屋里容纳不下,就得将部分酒席置办在左邻右舍家中。喜糖、花生沾、瓜子和饼干,这是婚宴上必不可少的四个小碟,在正式上菜前,供宾客等待闲聊食用。
在县城大摆筵席以及流动炒菜车下乡之风盛行前,农村婚礼的菜肴全都依仗大厨,虽不如饭店整洁卫生,却多了些人间烟火气。
到了大厨一展身手的时候,起锅、倒油、下菜,按照大厨的口令,几个帮厨在一旁紧张待命,时刻不敢懈怠,一旦错过了火候,味道可就不一样了。本着先凉菜后热菜的原则,有些凉菜的切盘、摆盘,完全交由帮厨负责,大厨的精力全都放在大菜和硬菜上。
本来只能容纳两道菜的托盘,硬生生叠加起了四道菜,跑堂的一个接一个,在各个房间穿梭,放下新菜,收回空盘。
婚宴上的碗筷盘勺多数是租来的,想来也是,一家人的碗筷盘勺怎能支撑起十几桌的分量呢?哪怕左邻右舍借个遍,也远远不够,倒不如租来合适。在我记忆里,自我出生起,家里就有这些餐具,装满十多个大筐,盘子、碟子、碗、勺子、筷子、酒壶、酒盅、大件、茶壶、茶杯……一应俱全。主家会提前找上门,与母亲约定好日子,将所需餐具列出清单。临近婚宴,母亲按照清单,将餐具悉数找出,待人来取。当主家的人骑着三轮车来时,双方再核对清点一番,确认无误后,完成交接。婚宴过后,上门还餐具时,又得清点一番,此时通常是不足数的,毕竟婚宴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摔个盘子碎个碗在所难免。
不光锅碗瓢盆是租的,炒菜的大锅,烧水的锅炉,盘灶的工具,这些主家也没有,都是大厨带来的。大厨不光有炒菜的手艺,家伙事儿也样样不落。
大厨一人掌勺,跑堂的却有好几人,炒菜的速度远远跟不上上菜的速度。等菜的间隙,勤快的跑堂也没闲着,端茶倒水,提壶递烟,进进出出,忙前忙后。
上鱼或是上丸子这些大菜的时候,已经临近婚宴的尾声,这时,新郎新娘在长辈的带领下,开始挨桌敬酒。
长辈一一向新人介绍来宾,来宾说些祝福的活,话毕,一饮而尽。彼时没有白开水或是饮料充数的风气,大家喝的都是实实在在的白酒,虽只有一小酒盅,却是满满的诚意。
新人转身前往下一桌,身后负责数钱和记账的两人还得停留一会儿,待酒桌上的人情份子钱收齐,才会赶往下一桌,继续自己的使命。
这样的婚宴要一连三天,大喇叭彻夜地响,主家几乎彻夜不眠,全靠精神支撑。第一天宾客最多,也最热闹,多是男方的亲朋好友。第二天通常是女方的亲朋好友,男方万不敢亏待了亲家,更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主家如此,新人如此,掌勺的师傅亦是如此,直到最后累得直不起腰,抬不了手。
第三天稍可松懈些,一是因为来宾少,准备的筵席少,没有那么多的事情,二是要犒劳下左邻右舍跑堂的、帮忙的,以感谢他们的辛苦,毕竟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乡邻乡亲,自然无需拘束。
婚礼结束,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地,除了一个个张贴在大门小门上的喜字外,一切都恢复了原样,家中多了一口人,多添一双碗筷。
忙碌的日子暂告一段落,接下来就要迎接新的生活了。
2023年4月21日作于北京丰台
4月27日改于北京至唐山列车上
4月30日定稿于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