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与家人视频,得一噩耗,一位同族的爷爷于前日过世了。放下手机,内心痛苦万分,痛哭一场倾泻,却并不能倾尽心中难过。夜半时分,辗转反侧,清晨早早起床,坐在电脑桌前,回忆与这位爷爷的相处点滴,以此缅怀。
为与自己的祖父区分,称此爷爷为德爷爷。德爷爷的父亲行三,称之为三爷爷,我的曾祖父行四,两位老人家是亲兄弟。如此算来,祖父与德爷爷是堂兄弟,血缘关系还算亲切,可他们这一辈的堂兄弟,我见过的共有九位,算上在我出世之前便已过世的,共有十几位,如此看来,这样的堂兄弟算不上多亲。若论出息,最优秀的莫过于这两位。两位爷爷均是工人,有铁饭碗,有退休金。祖父生前是客运车司机,德爷爷是胜利油田的工人。因身份、工作以及年纪相仿,且都有些文化,聊得来,在十几位堂兄弟间,祖父与德爷爷关系最要好。
与德爷爷相处久时,我尚不记事;等我记事了,相处的时间又有限。记忆最早可追溯到曾祖母那代人尚在人世的时候。曾祖母常带我四处串门,在同族各位奶奶家闲聊。大奶奶全无印象,唯知她喝农药自杀了。二奶奶个头矮小,身体羸弱,住在一间小北屋里,光线昏暗,一股子尘土味道。二奶奶院子里有棵枣树,每逢枣子成熟时,曾祖母总爱带我来此,有吃不尽的枣子,又脆又甜。三奶奶与二奶奶家斜对门,也常来此,三位妯娌在树荫下说笑,我则在院子里疯跑。二奶奶过世后,北屋再没人住,改成了牛棚。当耕地的牛换成拖拉机后,这屋子成了杂物间。每年春节拜年,路过这间房屋门前,我总能想到她们,院里的枣树依旧,只是树下再难见到馋嘴的孩子了。
对三爷爷的全部印象集中在一件事情上。我家与三爷爷家尚有一段距离,在许多年前的一个下午,我尚不足十岁,一个人在家看电视,年逾八旬的三爷爷拄着拐,步履蹒跚走进院子。听到声音,我将三爷爷迎进屋。三爷爷有没有和我闲聊,聊了多久,聊了什么,如今全然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从左右口袋拿出两个石榴,专门给我送来。石榴的味道早已忘记,三爷爷的音容相貌也记不真切,唯有两个石榴的记忆,挥之不去。
曾祖母这一代人陆续辞世后,德爷爷成了同族年龄最大、最德高望重的人。德爷爷两个儿子均在东营胜利油田工作,村中只剩德爷爷和德奶奶老两口。因德爷爷有退休金,他们无需在庄稼地里辛苦劳作,空闲时候,德爷爷养鸽子自娱自乐。
德爷爷家前后两个院子,前院子是德爷爷德奶奶住处,后院子是三爷爷三奶奶住处,两个院子之间是六七米长的连廊,连廊里搭了许多架子,是鸽子的住处。每次去德爷爷家,乌央乌央的鸽子在头顶盘旋,穿连廊时,须快步疾行,生怕它们在头上拉屎。
平日里老两口相依为命,唯有过年时,身在外地的儿子媳妇回来,全家乃至全族一下子热闹起来。
德爷爷俩儿子常年在外工作,唯有过年回村。大儿子言语不多,接触较少,不甚了解;小儿子性格开朗,风趣幽默,我尤其喜欢,称为“山叔”。山叔童心未泯,过年回家,烟花炮仗买一大堆,除夕这天下午,早早搬到巷口村子主道上,放响全村第一炮,直到夜幕降临,其他人陆续回家做饭,山叔意犹未尽,又从家中搬出不少烟花,专门放给我们这群孩子看。烟花在夜空中炸开,灿烂无比,我们这群孩子又跳又叫,喜不自禁。
我最爱去德爷爷家拜年。不同于村里小卖部或者赶集小摊上的糖,德爷爷家的糖多是山叔带来的,质量上乘,甜而不腻,绝不会应付了事。德爷爷毫不吝啬,一把把往我口袋里装,直到盛放不下为止,其他孩子怕是没有这样的待遇了。
上学读书后,与德爷爷接触少了,唯有逢年过节才会说上几句,山叔回来也没有那么勤了。原先住在同一巷子的同族亲朋,经过一代代开展散叶,要么搬到城里,要么去村里更宽敞处盖房子。唯有德爷爷与几个堂兄弟依旧坚守在老祖宗留下的宅基地上。
2010年我的高考升学宴,德爷爷因为照顾中风的德奶奶,没去参加。临去上学前夕,祖父嘱咐我去一趟,一是探望德爷爷,二来汇报我的考学情况。
太阳西斜,树影婆娑,光影斑驳,德爷爷正悠闲地坐在马扎上,在院子里喝茶,鸽子“咕咕”地叫个不停,给农家小院添了几分热闹。
虽然那年我已十九岁,可德爷爷眼中的我依然是个孩子。见我进门,他拿出了哄孩子的糖果、山楂、饼干,悉数塞到我手里,爷孙俩边吃边聊。或许因他与祖父亲近,又或许因我品性纯良,而且是同族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德爷爷对我格外优待。
我要学的专业是地质,德爷爷原是胜利油田的工人,在专业方面有一定相似性。他滔滔不绝讲了许多,讲他如何进入油田,又是如何工作的,讲他油田的工友们,讲油田上的奇闻趣事……树影越拉越长,天色越来越暗,我婉拒了德爷爷留我吃饭的好意,就此离去,开始了我的大学生活。
大学期间,有一次放假回家,正巧遇到德爷爷推着轮椅上的德奶奶来我家,不过没有停留太久。德奶奶中风后,神智有些不清,认人也不全。德爷爷开她玩笑,德奶奶骂骂咧咧不停。后来德奶奶去世,德爷爷成了孤家寡人,由儿子接到东营安享晚年。
最后一次见到德爷爷,是在2017年祖父去世的葬礼上。
东营与老家虽相隔不远,但德爷爷年近八旬,身体不好,好些年不曾回来。祖父傍晚去世,第二天上午,德爷爷与山叔急忙赶了过来。还没进门,德爷爷早已泣不成声。他身体本就不好,这一哭,更是直不起身,路都走不动了。在一众人的搀扶下,德爷爷走到祖父遗体前,掀开白布,看到祖父遗容,一下子瘫倒在地,嚎啕大哭。众人怕他上了年纪,再出什么意外,见过祖父最后一面后,将他送回了家。
老家多年未曾住人,打扫过后只能将就住下,烧火做饭更是绝无可能。母亲嘱咐我,一日三餐给德爷爷送去。
当时已是深秋,天气转凉。来到德爷爷家,院子里晾晒着被褥,走进小屋,竟有些温暖,原来点上了火炉。老年人怕冷,德爷爷坐在炉边,示意我也坐下,趁着吃饭的功夫,德爷爷讲了很多他与祖父的过往,情到深处,哽咽起来,饭都咽不下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到德爷爷。因他在东营养老,老家的人平日也多遗忘了这位长辈。每逢过年,父亲会给德爷爷打电话拜年,后来德爷爷耳背得愈发厉害,也有些迷糊了,接电话的人成了山叔,由他转达新春祝福。不承想,今年竟成了最后一次。
德爷爷已去,在东营火化,回家的只有他的骨灰。老家的子侄辈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德爷爷葬在祖坟里,依偎在三爷爷三奶奶坟旁。祖父当年嫌祖坟人多太挤,给自己选了一处新墓地。兄弟俩无法比邻而居,甚是可惜。
作为曾备受德爷爷关照的孙辈,因他过世,悲不自胜,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属文以记之。
2023年8月26日
于河北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