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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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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3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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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之日

昨日之日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得知姥爷消息的那一刻,依然难以接受。

作为一家之主的姥爷,九十多年的生命长河中,历经无数风风雨雨。作为年龄较小的外孙,我仅仅参与了怹的晚年生活,自我有记忆来,不过短短二十多年时光,却有无数温馨时刻涌现。

姥爷从广州回来时,已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虽说我曾在广州与怹共处过几个月,但年龄太小,丝毫没有记忆,哪怕对着照片也回忆不起分毫。姥爷回来后,因为同村的缘故,见面机会多了,随我渐渐记事,许多记忆在脑海挥之不去。

不同于广州的车水马龙灯火辉煌,鲁北小村静谧闲适,从大城市返乡的姥爷,没有任何不适,这是怹出生的地方,是怹家,是怹的根。

最早也是印象最深的事情发生2000的那个冬天,曾祖母辞世,家中人来人往,虽有人帮忙协调安排,但依然乱作一团,没人顾得上我这个九岁童。除了出殡、送葬等重要场合,其他时间我交由姥爷照顾。

家中气氛沉重,每人脸上写满了悲伤。来到姥爷家,整个人轻松许多。冬天天黑得早,亮得又晚,于是有了与姥爷更多相处的时间。

姥爷姥娘做好晚饭等我,哪怕我已吃过晚饭,到了怹家免不了再多喝一碗粥。晚饭过后,姥爷将炉子烧得很旺,任凭窗外寒风呼啸,屋里温暖如春。我钻进被窝看电视,正在播放《铁齿铜牙纪晓岚》。作为一部轻喜剧,逗得我们开怀,我们一边看着,一边聊着,不亦乐乎。两集过后,睡意袭来,趁着电视看后的余兴,靠着火炉的余温,美美地睡上一觉,香甜入梦。在曾祖母去世前后的那段日子,姥爷姥娘为我提供了一处温馨的避难所。这么多年,在姥爷家留宿,唯独这一次。

姥爷的家位置偏僻,在深巷里左拐右绕才到,邻居也不多,屋后是坟茔地,一到晚上黑咕隆咚,伸手不见五只,阴森恐怖。每当母亲晚上探望姥爷姥娘时,总会带手电筒,叫门不开的话,就去踹屋根,看到门灯亮了,便知道老两口出来开门了。后来这些邻居一一搬走,只剩下姥爷一家。

外出求学前,我时常一个人跑到姥爷家蹭饭,自然是在白天。姥爷厨艺好,炸油条、煎馅饼、包饺子不在话下。另外,这些子女常给老两口买营养品,而怹们又没有那么大胃口,只好便宜了我。

姥爷是受过教育的人,类似于现在初中文化水平。姥娘虽没受过教育,但学习天赋极佳,认识足有千字,竟是通过看电视对照字幕学的,我想其中也离不开姥爷的调教吧。

姥爷有一本大号新华字典,词条名目繁多,内容极其丰富。在姥爷家,我玩耍累了后,经常抱着这本字典,躺在窗边的沙发上,津津有味地读起来。

最常和姥爷玩的一个文字游戏就是一个人形容一个人来猜字。那时我十岁出头,正值小学三四年纪,求知欲旺盛,仗着自己在学校又多学了几个字而沾沾自喜,迫不及待要证明自己。

姥爷翻阅字典,拿常用字考我。怹说出偏旁部首,我在脑子里想象出字的模样,然后读出来。一个考不住,再来一个,要是把我难住了,姥爷就会对照着字典教我认字,就这样一边玩乐一边学习,全然不顾时间的流逝,夜幕降临竟浑然不知。彼时没有电话,母亲挨家挨户不知找了多久,终于找到姥爷家里,又气又急,还以为我出事了,气都没喘匀,揪着我拍打起来,怪我贪玩,天色晚了不知道回家。姥爷急忙澄清,母亲这才气消一般。

类似的文字游戏,我也曾与祖父玩过。那多是在夏季,衣着单薄,祖父用手指在我后背写字,我来猜字。笔画一般不多,字也多是常用字,我每每都能猜出来。祖父喜,我亦喜。如果能在文字上有所小成,必然离不开两位长辈的启蒙。

上了年纪后,姥爷出远门的机会少了,多数时间待在村里,每五天出门赶一趟大集。一开始姥爷骑三轮车载着姥娘,后来三轮车蹬不动了,换成了电动三轮,买点菜,与偶遇到的熟人聊天叙旧,日子也算逍遥自在。

那时母亲在路口经营一家饲料店,姥爷会在大集热闹起来之前,载着姥娘来店里歇脚,有时会帮母亲照看一下,更多时候是与我母亲闲聊。因为出门机会有限,消息相对闭塞,东家长西家短的事情全由母亲转述,姥爷听得津津有味。临近中午时,赶集的热潮退去,人少了,路通了,姥爷载着姥娘回家,顺路买几个肉包子当午饭,一上午就这样充实而又愉快地过去了。

每到暑假,无论是远在广州的大姨一家,还在近在青岛的小姨一家,都会回村探望,姥爷家里顿时热闹起来。

平日都是粗茶淡饭,唯有过年才能吃到大鱼大肉,可姨妈们返乡时,堪比过年,几乎每天晚上都在姥爷家团聚。

夏天炎热,唯有太阳落山后,才会有阵阵凉风袭来。夜幕降临,欢乐的时刻到了。姥爷会提前在水桶里放上西瓜和啤酒,等着孩子们到齐后,丰盛的晚餐正式开始。

屋内炎热,桌子搬到院子里,一桌摆放不开,两桌方能容下一大家十几口人。坐在苍穹下,吹着凉风,借着灯光和月光,大快朵颐起来。妇女小孩坐一桌,吃饭快,吃完饭撤掉杯盘,一边吃着西瓜,一边聊着村里村外的新鲜事。男人们因为抽烟喝酒的缘故,吃饭过程尤其冗长,外加凉拔啤酒格外爽口,一瓶接一瓶,喝起来没完没了。

姥爷不抽烟也不喝酒,虽与这些儿子女婿们一桌,但怹吃饱后就起身离桌,不凑热闹。搬出躺椅,拿着铺扇,在院子里纳凉,看着满天繁星,看着一家人说说笑笑,优哉游哉。等热意尽消后,回屋打开电视,看起了最喜欢的节目。院子里晚宴散场时,姥爷已经香甜入梦了。

在信息不发达的时代,广州的时尚领先家乡数十年,那边很多过时的东西,我们依然视若珍宝。每次大姨妈从广州返乡,总是大包小件,里面全是给我们这些农村亲人准备的礼物。衣服无论款式还是设计,我们这边尚未时兴,零食无论是鱿鱼丝还是牛肉干,村里的代销处都买不到,我印象最深的是芒果,本地不产,大姨妈硬是从广州背了过来,我吃完觉得甚是美味,芒果核舍不得丢,埋进土里,结果可想而知,这粒芒果并未为了满足一位少年的美食梦而改变生存习性。现在条件好了,即使不是时令水果,在超市也很容易买到,只是味道不再有年少时可口了。

刚回来时,院子杂草丛生,经过姥爷一番精心打理,变得宜居起来。黄瓜、西红柿、茄子、辣椒……各种应季蔬菜应有尽有,打理小院也成了姥爷晚年生活的主要内容之一。此外,姥爷重拾起养鸽子的爱好,专门腾出一间东屋来养鸽子,对于鸽子的品种、羽毛、颜色如数家珍,在我看来千篇一律的鸽子,姥爷却能精准地说出它们的不同。前些日子过世的德爷爷同是鸽子爱好者,两人住所仅一墙之隔,两位老人互有来往,交流养鸽子的心得。更多时候是隔着墙,哪怕见不到人,也能有说有笑,只是随着姥爷耳背加重,这种场景愈发稀少,如今更是再也见不到了。

农村的晚年生活并不全是那般美好,田园风光、绿树葱茏、炊烟袅袅……这些在生活面前统统不值一提。农村对老年人极不友好,尤其是冬天,屋里屋外两重天,上厕所不方便,洗衣做饭不方便,要是遇上下雨下雪天,出门容易摔跤,出行不方便,看病也不方便……碍于条件有限,数以万计的农村老年人不得不面对,相对而言,姥爷姥娘属于少数的幸运儿了。

大姨妈是姥爷最有出息的孩子,专门给姥爷姥娘在县城买房子养老。楼房虽没有农村那样广阔的天地,但卫生又宜人,冬天暖和,姥娘多年的老寒腿也不疼了,姥爷上厕所用上了坐便器,方便多了。

2019年是姥爷姥娘最后一次出远门,大姨妈和大姨父带着两个轮椅,带着怹们来到了北京,那是我在北京读书的最后一年,正好有此机会尽孝。

这是姥爷姥娘第一次来北京,去了天安门,去了故宫,去了天坛,去了长城,完成了夙愿。推着怹们游览,给怹们充当解说,要是来了兴致,怹们也会站起来看一看。印象最深的是看到了天坛公园里永乐年间的一棵树,姥爷深感其年龄之老,不住惊叹,直言能看到数百年前的活历史,此生也值了。

从北京回来后,姥爷的生活圈子多限于小区周边,曾有一次自己坐公交,把全家人吓坏了,此后再也不坐公交,一个电话就能招呼到人。再后来生活圈子仅限于小区,直到最后限于家中一隅之地。

姥爷高寿,四世同堂,如果算上旁系的话,那就五世了。昨日之日不可留,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都不在了,世上只留姥爷一人,如今姥爷也去与怹们团聚了。

 

2023107

作于河北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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