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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取兵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4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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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老去的树

正月初三,雨水。

一场雨如约而至,说来就来。说走就走,阳光随后而到。这样的天,这样的节气,自然要去乡下看望老舅。转过一处山洼,远远地看到了乡下三舅的老屋,老屋侧边有一株树,依然站立。那是一株棕树——只是青葱不再,一幅垂垂老矣的沧桑容颜,正如乡下的三舅。

其实不仅是三舅老了,还有我,曾经的青皮少年,不知觉间,竟已是年过半百,我惊叹时光的倏忽,就像抓在手心的细沙,再怎么用力,也总是在指缝间溜走,不打招呼,决然而去,留下来是一地落花。

棕树亦是如此。站在棕树面前,苍黑色的枝干,周身刻满年轮,那是曾经的刀痕——乡下幸福的印记。如伞的树顶呢?那一柄柄青色的棕叶,如巨人之手,向天空努力地伸展,恰如农人向上天索求的心。

少年时的每一次回乡,我总是喜欢擎一柄棕叶,在手中乱舞,摹仿《西游记》牛魔王的宝器——芭蕉扇。确实,棕叶,是制扇的原材。乡间农人,就地取材,把棕叶砍下,剪成圆形的,用土布包上边,一把简单的蒲扇就成了。用久了,青翠不再,成了枯黄色,树的清香却尚在。蒲扇是人类最为密切的器物,为人类提供一种春风般的生活,在夏季的酷热中方能凸现,及时传达春天的旨意。蒲扇本身具有生命,能够以它的嗅觉或触觉感受四时的变化。一到夏天,酷热难耐,惟有一扇在手方能消暑度夏,这是平民的专利。拉车的、挑担的、做鞋的、卖西瓜的,人手一把。蒲扇皮实经使,能用几个夏天,一天到晚,“呼哒呼哒”,没个消停。“扇子有风,拿在手中;有人来借,待到立冬。”民间早就流传的俚语,就是扇子作用的注脚。老舍笔下的骆驼祥子拉了一天的车,一身臭汗回家,四脚忿地倒在铺板下,摇一把蒲扇。这是民间最常见的场景。济公活佛,衣衫破烂、疯疯癫癫,却是一位活神仙,一把破蒲扇,承载着千百年来家喻户晓的一个传说人物的传奇,简洁,质朴,无需修饰,无需多言,它的魅力尽在其中。那首脍炙人口的歌词“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你笑我,他笑我,一把扇儿破”, 成为心中无法磨灭的经典,如今也明白了那句: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少年时光,每年的夏季,也是农村的“双抢”季节——收割早稻,抢插晚稻秧苗。我总会来到乡下的外婆家,帮忙,虽然不是主劳力,但也可以帮着割早稻、抱禾把、晒谷、插秧。至今左手的小手指上还留有镰刀的痕迹,那一刻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那时没有电扇,消夏就是一把扇子在手,可以扇风,可以赶蚊子。到了夜晚,外婆摇着蒲扇,为我们扇风驱蚊。三舅是种田能手,虽然识字不多,却能说会道,一肚子的故事,牛郎织女,岳飞的精忠报国,聊斋里的鬼怪……。

老百姓消夏多用蒲扇,文人雅士偏爱折扇,文气十足。折扇,竹为骨架,纸作扇面,一面空白,一面钤印题诗作画,印着各种图案——山川草木、禽兽鱼虫,都是寻常目所接触之物,却饱含匠人精神与文人情怀。执扇在手,食指和中指一搓,一甩,“哗”的一声,开了,潇洒至极。一扇在手,张合有度,轻摇扇骨,飞舞于指间,自是说不出的风雅淡然。在古代,折扇就是一种身份象征。可三舅不喜欢折扇,他说,文绉绉的,经不得他的粗手一搓,只怕散了架。

三舅不知晓,折扇曾经是岳阳的宝贝。南方多水,尤其是八百里洞庭湖浩浩汤汤,催生了一茬茬文人,而洞庭湖以北又多丘陵,遍山楠竹,竹节长,纤维细腻,是做扇骨的绝佳,自然与扇结下了不解之缘,便成就了岳州扇的佳话。制扇始于明清,时间只有一百多年,却与苏扇、杭扇比肩齐名,跻身全国三大名扇之列。一柄小小的折扇,从选材到制扇,几十道繁复工艺里,无处不彰显着匠人的骄傲。

时间的尘沙在无情地掩埋物事,折扇也成了平常之物,又渐渐被电扇代替。就像其他的很多东西,风车、水车、打谷机等等,这些民间的器具,与蒲扇、折扇一样,无可挽回地湮没在岁月的尘埃里,抑或成为廉价的工艺品,插在书架,挂在墙壁,无人问津,眼过去,遍身尘埃。只是时常怀想,我的奶奶、抑或是外婆,摇着蒲扇,独坐安静的村口,身后是古老的窗棂,古朴的木门,还有带着温度气息的铜门环,在落日的余晖里渐行渐远

事实上,蒲扇的用处不止是扇风,太阳刺眼的时候遮阳,阵雨骤来时又可代伞,劳作间歇还可坐垫,甚至可以成为训子的工具,小孩子不听话,伸手一蒲扇,不伤骨不伤皮。棕叶在民间,远不是一柄蒲扇,最常见的就是扎扫把啦,结实耐用,可用上几年。乡下的院落随处可见几把棕扫把,一幅贤慧女人的模样,不纤秀,却实用。裹粽子,离不开箬竹叶,而捆扎之物,非棕叶条莫属。端午佳节,母亲忙着粽子,两张箬叶叶尖相叠,弯成斗状,抓一把米,用筷子插紧,再把宽些的箬叶向里折,盖住盛米的“斗”,多余部分顺势往下折靠,用棕叶扯成细绺,绕两圈打转,用力打结抽紧。一只青衣粽子,就做好了。母亲裹的粽子特别紧实,好吃!如今包粽子已无处可觅棕叶了,只能用棉线取而代之。

最让少年对棕叶的好感,还在于棕叶是制作玩具的载体。一片片随手可摘的棕叶在民间艺人的手中,赋予了鲜活的生命力,一双貌似笨拙的手,三下两下,就能编织出惟妙惟肖的动物世界:青蛇、翠鸟、苍狗、老鸡、蝴蝶、蚱蜢……,简单而又美好,温暖了少年的旧时光。棕编艺术,截取刚长成而尚未展开的嫩叶为原料,以一根叶茎为筋架,采用结、辫、捻、搓、拧、串、盘等技法,做工精致,朴素雅致。只可惜,很多年未能看到棕编了。有些民间的艺术因无人继承,正在淡出人的视野。那是一个时代独特的记忆。名不见经传的棕叶,传承着中华千年文明,被誉为是灵巧的指尖艺术。

前天,陪同妻去集贸市场买菜,竟然遇见了一位老人,在街头棕编。或许是常年的走街串巷,老人被太阳晒得黝黑,他的摊子“极简”,小捆撕成条的棕叶,一把矮凳,一把剪刀,一瓶水和一辆自行车,车来车往的路边一坐就是一天。老人编织很认真,细心,神情专注。只见他信手捻起两片棕叶,灵活的手指在叶间快速穿梭,三五分钟后,变成了一只活灵活现的青蛙、栩栩如生的蝴蝶,黄中带青、清新朴实,在艺人手中微微颤动。他魔术师般的手,让围观的群众的惊叹不已,驻足围观。抑或是现代高科技的玩具,棕编在现代的孩子眼中已没有了我们年少时的吸引力。正好女儿回家,女儿属狗,我欣然要老人编了一只小狗。十元钱,远不是这个艺术的价值。如今,这只小狗还守在书柜中,只是褪了色,但形在,神在,仿佛活的一般。所谓匠心,或许就是,哪怕只是一件小事儿,也能不厌其烦地将它做到极致。

棕树的价值远不能体现在一柄蒲扇一把扫帚,即使让孩子们欣喜的综编,在曾经的年代也只是乡下艺人流浪江湖的讨生工具。棕树的精髓在于树干上裹着的层层棕片,与百姓生活息息相关。“千棵棕,万棵桐,一世吃不穷”的民谣诠注着棕树曾经的辉煌。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棕树更是有它特别的作用,把棕树皮捶软,贴在木板上,成了鞋底壳子,你的千层底鞋子,就有它的踪迹,让你的寒冬里有了些许暖意。从棕树上割下棕块,再把棕块撕成棕毛,搓棕绳、做床垫、编蓑衣、制鞋垫。这其中就有许多的“学问”:怎样培育棕树,怎样割棕块,怎样撕棕毛。而这些细节在我年少时却没有在意过,只知道它们曾经的存在,至于会存在到什么时候,根本没有去想过。存在的细节在被忽略之后,现在能看见被一层层割去棕片的,高高的,笔直笔直的棕树已经不再可能。棕树正在时光中渐渐老去。

听母亲说,三舅曾经有过学棕编的念想,但外祖父却没有同意。外祖父一生育三子四女。老大,也就是我的大舅,是命运的宠儿,读了书,进了县城,成为一名吃公家饭的人。老二是我母亲。女子无才便是德。母亲没有进过一天学堂。至今母亲都在埋怨已长眠在地下的外祖父没有送到读书识字,让她睁眼瞎了一辈子。我的二舅跟随我的爷爷当打铁,当了一名铁匠。最终,三舅当上地地道道的农民。原本聪颖的三舅,确实成为村子里最能干的种田能手,犁田育秧施肥收割。无论是水稻、包谷、茴、碗豆、黄豆等,一切田地的作物,在他的调教下,服服帖帖,该绿的时候绿,该红的时候红。三舅俨然魔术师,用他的智慧和勤劳,在大地上演绎神奇。每年的秋天,四舅的门前,堆满了金子般色泽的稻谷,那股清香永远在我脑海里飘荡。

虽然没有学艺,但三舅对棕树却是厚爱有加,他时常在晨起之时,起床后总要绕着自家的院落转一圈,琢磨琢磨今天的农事,比如耙田、清沟、沥水,乡村农事一年四季的农活零零总总,总是忙不过来。三舅转了一圈,最后总忘不了站在棕树旁,仰起头细细地看看棕树,甚至有点喃喃自语。这个场景是我在暑假期间观察到一幕 ,起初我以为他在观望树上有什么新奇的东西,抑或新来了一只鸟,这是孩子们好奇的景象。我也学着三舅的样子,仰起头来寻寻觅觅,但是在我的眼中除了有些夸张的棕叶,再就是棕叶之上的蓝天,当然不时也有三两只鸟从棕树的顶空划过,不留踪影。其实三舅是在观察棕片,棕片在农村的用途广泛,比如制棕绳。制棕绳在乡下被称之为“搓棕绳”。 三舅那双比棕毛更粗糙的手,把棕毛正倒交替一前一后一前一后,像是在重复着洗手的动作,这手中搓着的棕绳像是一眼泉水,汩汩地流出来,又流进乡村生活,把乡村的温暖系得紧匝结实。在乡村,一根绳子的作用非常巨大。稍稍静下心来,梳理一下,乡村生活,绳子无所不在。农事中牛绳、马缰绳,纤绳、网绳、井绳、晾衣绳。正因为如此,绳子的要求在农民的眼中就比较苛刻了,稻草搓的绳的韧劲不足,棉绳成本太高,而用棕皮制作成的绳子结实,不怕日晒雨淋,甚至能耐海水的侵蚀,在海水里泡几年也不烂。少年时,放牛是记忆最深刻。再暴烈的牛,只有被棕绳牵住,就变得温顺了,仿佛棕绳是它前世的缘。

当然棕绳的价值曾经得到百姓人家的垂青,“棕绷床”一度是乡村奢侈的寝具。以木框为架,串编棕绳为床面,软硬适度,睡卧舒服,修理方便。我清楚地记得,八十年代父亲为老兄添置的婚床就是“棕绷床”。一老一少——两个棕师傅在家里制作了一个星期。那个一脸沧海茫茫的老师傅说,乾隆皇帝睡的就是棕绷床,他的父亲的父亲就是宫廷里御用匠人,为皇亲国戚制作了不少的棕床。我曾一度深信无疑,那时我热衷于阅读梁羽生的武侠传奇小说。正因为他说的一切其实无从考证,也无须考证。只是后来的席梦思彻底改变了棕床的命运。我曾经杞人忧天地想到了曾经的棕床师傅,一老一少,他们是否安好,曾经祖传的手艺又如何在多变的世俗上寻找自己的立足之地。

我对蓑衣充满神奇。头戴斗笠蓑衣,仿佛一个神秘的隐者,抑或是漂泊江湖的侠客。事实上蓑衣只是乡下各家必备雨具,防水又保暖,赶集、下田、看庄稼,雨水淋不透。南方多雨,蓑衣更是不可少。有一帧画面至今清晰。一场雨疾驰而来。早稻收了,晚稻秧苗刚插进水田。雨示歇,三舅便戴上斗笠,披上蓑衣,手提锄头,到田间放水。水太满,就会淹死秧苗。我站在屋檐下,看雨滴成线般从屋檐落下,远远地看着三舅,一如神秘的侠客,在雨雾中漂移。如今回想,又为自已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幼想掩嘴而笑。

编蓑衣是个手工活,工序复杂。选粽、拆粽、梳粽、洗粽、甩粽、绞绳、搓绳、编制。用钉耙梳理成片的棕丝,抽丝,搓成棕丝绳备用。先做领子,将片状的棕丝按衣领的形状叠起,用棕丝绳细细缝起来。衣领制成后再一片片拓展成肩部、背部。然后制作棕衣下摆,最后拼接成一件棕蓑衣。然而祖先几千年传下来的手艺,在80年代化纤产品的出现后,结草为衣的生活成为过去,蓑衣结束了它的历史使命。青箬笠、绿蓑衣的江南渔家生活情景,慢慢成为历史画面,古老而又遥远,模糊成记忆,弥足珍贵。

在南方的乡下,村前屋后一定会有二三株棕树,在少年的眼里,远没有桃树李树可亲,但我对棕树依旧充满敬畏,成年后常常感动于棕树的生存能力和坚韧品行。寻一处空地,肥也罢,瘦也罢,管它山坡还是洼地,无须整理,从不挑剔,即可生长,甚至自己破土而出,独自面对风雨,独自生长。我固执地认为,一棵棕就是一个乡村朴素而平凡的人,野性十足,又耐风,也耐雨,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水分就疯长。正如我的三舅。

时光永远不会老去,每一天日子都是新鲜的,每一天的阳光都是清新的。但是时光中的生灵终会老去。正如草木一秋。能干的三舅,终于抵挡不住时光的侵蚀。三舅老了,老了的三舅偏偏又患上老年痴呆,身体慢慢变得干瘪,眼神变得虚无,动作日益迟缓,一幅老态龙钟的模样。老了三舅,疾病终于可以在他曾经健壮的身体上肆虐。不怨天,不怨地。每一个人的一生都是命中注定。冥冥之中在命运的牵引下,走进了一个历史的片断,或许险象环生而又惊心动魄,或话庸碌一生而又平淡无奇。命中只有八角米,走遍天下不满升。这是三舅经常挂在嘴边的口头语。这也许是乡村对命运最不情愿屈服的托辞。三舅育有二子一女,大儿子从小被肺炎所折磨,跑了无数次医院,看了无数的医生,吃了无数的中药西药。十四岁,正是如葱般的年龄,却被病魔扼杀,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我一直记得他的那双大黑眼,怯怯、自卑的眼神。三舅的命运在此“绊”了一下,人生完全发生了改变,坎坷与忧伤将伴随他的一生。这或许是老年痴呆最大的注脚。唯一的女儿不慎落入火堂,毁了容,试想女人如一朵花,残缺了的花朵又如何在世俗的社会上找到幸福的落脚点。他的小儿子虽然读书不多,但凭着乡下人的狡黠,穿越丛林,在城市的天空下寻到了立足之地,可惜他不安于某种境遇,居然离婚独居,成为了故乡的叛徒。此时的三舅已无力回天,他拖着虚空的身体,在苍茫的大地上守望余生。他时常于田野的一隅,无语独坐,我料想,那些说不出的怨怼,直抵喉咙,却又说不出郁积于心的隐痛。有时又穿行在曾经谙熟于心的乡村阡陌中,却分不清东西南北,找不到归家的路。

我无意让三舅的人生与棕树牵扯什么。事实上棕树与三舅也没有任何瓜葛。一棵老去的树,又何尝不是一个人的老去?棕树,只是三舅生活中的一株卑微的草木`,正如山坡的枞树,池塘边的柳树,小溪畔的苦槠,当然棕树曾经给三舅的些许生活情味,棕叶是他手中的一柄蒲扇,棕皮搓成了一节棕绳,甚至棕树的花也成为一道菜肴。乡下的人如棕树诸般草木繁荣生息。

告别三舅,舅母从灶堂的上面取下一刀腊肉送我,这是乡村最厚重的礼物。黯黑的腊肉上端是一节棕绳,落满烟尘,仿佛是一根颇有些历史的棕绳,沾染了时光的灰尘,也让我的心在灰尘中挣扎。

车子行将转过山坳,我回头一望,三舅依旧在守望,他佝偻的身影,在落日的余晖中,更像老去的棕树,在民间已然式微。

那株老棕树还能在风中寂寞而立多久?

发表《天津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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