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时光脉脉,悠悠而过。在一幕幕历史的烟雨中,重读睢阳。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东坡居士对西湖的咏叹宛如一幅缓缓铺开的水墨丹青,静谧中透着灵动,清丽中含着深邃。但于我来讲,睢阳城的韵味,清俊寂美,迷离飘渺,丝毫不逊色于古人笔下的这烟雨西子。
睢阳,旧称归德府,今为河南商丘睢阳区,自古便是通衢要道、文商汇集之地。燧人氏在这里发明了钻木取火,因而这里又被誉为“中国火文化之乡”。典型的温带大陆季风气候,孕育出了豫东平原上连片的麦黄和垄垄霜白,当然还有铿锵高亢的豫东长调。这里的四季,像极了一件雕刻的人面石像,棱角分明,却又在生活中难觅原型。
初识睢阳,是在一个烟雨的深秋,我跟随父母从西湖畔边迁居睢阳。干裂的大地,遍地的霜白,凋零的树桠,头顶灰蒙的天,走下火车的第一眼,睢阳城便用她独有的萧瑟把我原本新奇的梦想击打的遍体鳞伤。自小在鱼米之乡长大的我,从没想过会到一个如此荒凉、生硬,没有任何山水修饰的地方落脚。我以为,从此以后再也吃不到心爱的吴山酥油饼、杭州片儿川,再也见不到苏堤的春晓、雷峰塔的夕照。这对于一个曾以“唯美食与美景不可辜负”的江南少年来讲,无异于剥夺了生活中为数不多的色彩。原本充满憧憬的日子,自此变得枯燥乏味、落落寡欢。索性,除了上学读书,就是窝在家里静看庭中叶黄叶落。就这样,时光在我漫不经心的日子里悄然溜走,转眼就是一年。
深秋风又起,大地染霜华。母亲从柜底翻出去年的冬衣,当我裹在身上的瞬间不禁想起“莼羹鲈脍”的典故。晋代张翰,任官洛阳,因见秋风起,乃思家乡吴中的菰菜、莼羹、胪鱼脍,遂辞官归乡,安隐山林。念及于此,我便愈发的对睢阳城心无可恋。
一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父亲便让我陪他上街买早餐。深秋的风从身后斜斜的刮来,生硬清冷,我习惯性的缩着脖颈踱步而行。“哎,豆腐脑、油馍头儿......”街边突然的一声吆喝,就像一根引线,瞬间引爆了整条街的叫卖声。不过分把钟,天便立时通亮起来。“刚出锅的热油条嘞”“火烧,狗肉火烧哎”“香喷喷的葱油饼哦”……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你方唱罢我登场,清晨的寒意刹那间被驱赶一空。我愣在原地,砸吧着嘴,仔细品味这似曾相识的烟火味儿和久别重逢的乡土情。我似乎明白了父亲的用心。一片梧桐叶飘落,在地上打了个漩,又随风奔向前方。往后的日子,我开始试着走出家门,在一幕幕历史的烟雨中,重读睢阳。
在一个地方住久了,耳濡目染间对当地的历史和民俗会逐渐有所了解,然后归属感倍增,直至完全融入其中。我重读睢阳,最先读的就是归德路。宋太祖赵光胤称帝前曾任后周归德节度使,治所就在睢阳,古城边归德路的名字便由此而来。每当寒冬散尽,东风吹暖,归德路两旁的柳树开始抽芽,丝丝弄碧,拂水飘绵,柳荫下随处可见缓缓而行的人们。大家揖手道别,互道珍重,惟愿别后时有安暖,常伴清欢。柳,留也。古人借此比喻,演绎出了一幕幕折柳送别的情形,也融进了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根脉之中,绵延至今。我望着眼前送行的人群,历史的景象在眼前闪现。一千多年前,宋太祖一定也在这柳荫之下辞别家人,征战四方,开辟了北宋的一世繁华。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想起当年偏安一隅的南宋朝廷,腐朽软弱、残害忠良,不思收复失地,终在醉心享乐中导致覆国。从睢阳到杭州——一个揭开北宋崛起的序章,一个上演南宋落幕的舞台,两座遥遥相望的古城,一段发人深省的历史。不曾想自己从杭州到睢阳的成长历程,竟如同穿越时空般,与南北两宋产生了逆向的交集。想到这些,我对睢阳城的仰慕开始在心底悄然滋生。
然而,睢阳城的历史就像一部古籍,越读越厚重,越品味越难舍。当我顺着历史的藤蔓继续探索,我发现在更早的唐朝,睢阳城就经历过血与火的洗礼。公元757年,安史之乱的叛军为了打通南下江淮的通道,十三万重兵围困睢阳。雍丘防御史张巡率兵三千进驻睢阳,与守军合兵抗战,坚守十个月,历经战斗四百余次,杀敌十二万余。终因众寡悬殊、粮尽援绝,被俘殉国。但睢阳之战以少胜多,有力阻挡了叛军南下,保住了大唐半壁江山和江淮丰厚的财源,为平定“安史之乱”立下了不世之功。为了纪念这位护国英雄,人们在他当年浴血奋战的旧址兴建了张巡祠,以供后人凭吊。每年的重要节日,睢阳人民都会自发前往张巡祠,追思先贤,警醒后人。前人已逝,留给后世的是绵绵不绝的警醒。“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只有心里装着百姓,才有民心所向,才有盛世繁荣。每念于此,我对睢阳城的情感便愈发亲切。
一场寒风过后,古城内外的青砖黛瓦遍染霜白,睢阳城立即变得清瘦起来。冬日的睢阳城,是充满书香味儿的。当野外的凛冽撩拨着黄昏的灯火,我便在城墙的拐角遇到了应天书院。这是一座古朴生香的院落,白墙鸳瓦,琉璃飞檐。院门两侧蓝底金字雕刻一副对联,曰“应天始兴学书院冠华夏,学子频中第俊才擎宋廷”,短短二十字写尽书院辉煌的过往,当年“七榜五十六进士”的斐然成就着实让后人望而不及。史载应天书院在五代后晋时期创办,后在著名政治家、文学家晏殊和范仲淹等人的推动下,逐渐发展成了北宋最高学府,位列当时“四大书院”之首。相传范仲淹主持书院后,一直将“以天下为己任”作为指导思想,培养出了大批人才,梅尧臣、欧阳修等北宋名臣都曾在此读书。史书称“宋人以文学有声于场屋者,多其所教也”,足以可见应天书院在历史上的影响力。
穿行在古色古香的前讲堂、御书楼,迈上状元桥,跨越时空与先贤促膝畅谈,细细品读古人的高洁和忠烈。正可谓,冬夜霜沉静,高山流水音。于是,睢阳城在我心中变得愈发立体和丰满起来。从书院出来,张望远方,星光历历。灯火阑珊处,我似乎看到了一座座民居内橘黄色的画帘,和画帘后面深藏的历史,那是睢阳城血与火的风骨之外柔情温润的面孔。身后这座曾在繁华闹市中择一方清幽的千年学府,如今静立在凛冬的薄雾中,览尽历史的烟雨,给人以深深的咏叹。
时光脉脉,悠悠而过。日子就像睢阳城四季的光景,有时晴空万里、繁花似锦,有时烟雨连绵、落英缤纷。生活了十余年,我早已把睢阳城当成了故乡,也早已离不开每天清晨的豆腐脑和油馍头了。大学毕业后,我到更远的岭南谋生,时常想起古城的人和事,想起在护城河泛舟弄晴的时光,想起在归德路折柳送别的画面。愈经岁月沉淀,古城的身影愈是在梦中清晰可辨。于是年年北望,归意渐沉。倏忽间,瘦了时光,肥了思念。
时至今日,每次回到睢阳,我还是会记起初次会面时那个烟雨的深秋。眼前的睢阳城仿佛是一位智者,任凭春去秋来、花开叶落,惯看着周遭的秋月春风。又或者如同一串掩藏在历史烟雨中的珍珠,时隐时现、迷离飘渺,撩拨着我重访古道的情怀。再次走上归德路,我眼前不停闪现的是张巡率军民誓守城池的壮烈,是范仲淹对应天书院“天下庠序,视此而兴”的赞叹,是北宋百姓安居、社会富庶的繁荣景象。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睢阳城,经历了血与火洗礼的峥嵘,才有了磨难后的坦然。这份担当和豁达,应该就是古城送给我最好的成长礼物。行及于此,不禁情由心生,遂作藏头七律一首,以纪此行。
一镰新月共长天,别露霜华动平川。
十里归德折青柳,年来引舟话前缘。
故园风骨传千古,乡音无改任流年。
平台高歌酬壮志,安得倚天斩裂岩。
烟雨睢阳,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