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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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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父亲

父亲去世已经整整十年了。

现在的我也早已过了不惑之年,每每回忆起父亲在世时的点点滴滴,总是情不能自已。

父亲出生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大字不识一个,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在他身上,既有庄稼汉的憨厚与淳朴,又有那个时代人特有的坚强与乐观。

年轻时的父亲个头不高,只有1米68,而且人偏瘦,但他却总说自己生得“五大三粗”。后来我才明白,原来他们那一代人出生在战乱时期,又经历过一九五八年的自然灾害,少吃缺穿的,更谈不上什么饮食营养了,因此大部分人个头都不高。难怪父亲和我们兄弟三人聊天时总会这样洋洋自得,或许在他看来,能够侥幸活下来,就是上天对他最好的眷顾吧。

大集体的时候,我年龄还小,几乎不记事,父亲所说的生活艰苦,我倒没什么印象。

后来苏北农村也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那时候我也不过十来岁,事倒是依稀能记得一点了。我家有七口人,爷爷奶奶年龄已大,早已丧失劳动力。而我和两个弟弟又太年幼,还不足以挑起生活的重担。人口多,劳动力少,而父亲当时作为家中唯一的男劳力,肩上的担子有多重就可想而知了。

在那个贫瘠的年代,为了补贴家用,父亲想尽了一切办法去谋生。在我的脑海深处,还存留着儿时最美的记忆。

六七月份的苏北大地,一片葱绿。乡间地头的野草野花焕发着勃勃生机,点缀着这个美丽而又多彩的世界。

庄稼人自有庄稼人的办法。父亲省吃俭用、节衣缩食,咬紧牙关、花高价买了两头老母猪,期待着来年母猪能下崽,然后换点钱增加点收入,父亲的做法可谓用心良苦。而作为孩子的我在放学后自然就多了一份差事——放猪(把猪赶到野外吃草、撒欢)。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最初,我是不大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儿时经常放猪的地方,处在一个河湾里,离家有二三里路。沿着弯曲的田间小道走过去,心情也是惬意无比。每逢放学后赶着猪离家之际,父亲总会重复几句我能烂记于心的话:“孩子,放猪时不要贪玩,千万不要让牲口糟蹋了人家的庄稼!放猪、放羊的人都是十里八村的老少爷们,要和别人好好相处,见人要主动打招呼,千万不要和别的孩子磨仗(苏北方言:打架、闹矛盾的意思)啊!”

那时的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字不识一个的老父亲总要对我千叮咛万嘱咐?为什么每一次都要强调这几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话?现在想想:原来朴实的父亲在用最简单的方法教会我最简单的做人道理---为人处世应以和为贵啊!

往事如风,一切归于平静。但儿时的欢乐时刻荡漾在在心间,浮现在脑海中。

一路欢唱一路歌,潺潺的河水环绕着静静的村庄。碧水蓝天下,荒僻的村落里,有我勤劳的父亲。独到的景致,承载了我太多的人生记忆。

转瞬间,我读初中了。这几年中,尽管父亲使出浑身解数,起早贪黑的劳作,但家中的经济状况似乎没什么改变。在我的印象中,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好像也和父母一样,变得更加忙碌了。

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是1989年,差点改变我人生轨迹的一年。点滴血泪,只因无奈的父亲做了一个无奈的决定。

那年我读初一,14岁。农忙之际,父亲因劳累过度导致旧病复发,连走路都不方便,更不用说下地干活了。在母亲的一再坚持下,父亲迫不得已住进了医院。抢收抢种的季节里,每家每户都起早贪黑的干活,生怕因天气原因而误了农时。

此刻的我家特别的尴尬,唯一的劳动力父亲住院了。他不但做不了农活,还需要别人照顾。家里乱成一团糟!我和弟弟还要上学读书,我都无法想象在没有现代化的机械、全凭人力的情况下,母亲一个人是如何面对这9亩田地的耕种劳作的。又要收麦子、又要栽稻子、又要种玉米、又要种豆子……在农村,这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能干得了的活啊!

我们小孩子最怕的就是农忙时节,大人没日没夜的干活,孩子也要跟着早起晚睡,农忙一日不结束,人们就片刻不得安宁。每逢收割或耕种之际,也就是我们最痛苦的时候。眼看着别人家耕种一天快过一天,而我家呢?麦子只割了一点点,全靠人工,单凭母亲一个人的力量,她是没有办法应对这种高强度的劳动的,尽管她拼尽了全力!

眼看着田地就要抛荒了!我照旧上学,现在想想那时的自己也真是不懂事。不过当时的我毕竟也还只是个孩子,或许成人的世界,孩子们根本不懂。

依稀记得:在父亲住院的第三天凌晨,我睡得正香。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有人在唤我的乳名,睁开惺忪的睡眼,猛然发现父亲正坐在床边,原来是他摇醒了睡梦中的我。后来才知道,父亲实在放心不下家里,趁着母亲给他送饭,硬是央求母亲用板车把他拉回家。

我一怔,呆住了。

“孩子,大忙时节,我干不了活,你在家帮忙干几天,然后再去上学,行吗?”父亲侧身坐在我的床边,精神状态还好。但在这之前,我好像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观察过他:胡子拉碴,满脸焦灼,头发凌乱不堪。话不多,眼神中满是期待。我看见他的眼中噙着泪花,像是在乞求。

那一刻,灯光惨白,窗外,昏暗无比,空气似乎都凝滞了。

我想读书,一刻也不想离开我爱的校园。内心尽管有十二分的不愿意,一想到父亲的近乎乞求的眼神和母亲的艰辛,我睡意全无,坐直了身子,眼泪不听使唤的一个劲的往下流。父亲也没有说什么话,只是紧紧的把我搂在怀里,但那时的我好像没有感受到父爱的温馨。

父亲依旧需要住院治疗,我也没有和老师请假,就这样和母亲一起担起了家庭的重担。“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也不知道那二十多天我和母亲是怎么熬过来的。白天黑夜连轴转,割麦子累了,顶着烈日,就在沟渠边傻傻的坐一会;栽稻时渴了,迎着热风,就在沟渠边别人淘好的“井”里,捧一口水喝;点豆子饿了,就着咸菜啃几口已经被风干了的煎饼。

父亲在病没痊愈的情况下,因太挂念家,也强行出了院。

此时,左邻右舍都忙完了家中的活。他们看到我家落后太多,叔伯、大爷、婶子、大娘等都主动到我家帮忙,这或许都得益于平日里父亲的友善吧。从收割到耕种结束,母亲和我一直拼命地忙碌着,在邻居帮助下,我们总算熬过了农忙这一夏。

二十多天的田间劳作,让我苦不堪言。我不知道母亲是怎么忍受的。反正我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一样,简直要累瘫了,那一次我算是领略了劳动的艰辛。

农忙结束了,没想到我的求学生涯也差一点就此止步了。

邻村的一个同学到我家,他说班主任徐老师嫌我缺席太多,班级不会再接纳我了。听到这话的时候,我内心酸酸的,但没有哭。不过说实话,就算老师不批评,我自己都萌生了辍学的念头。一是家庭确实需要干活的人手,二是我对父亲有一种说不出的怨:为什么在我最爱读书的青春岁月里,非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对待我?辍学也许就是对父亲最好的报复!

父亲得知此事,见我不愿去学校,平时看似淡定的他好像一下子慌了,有点六神无主了。看着他沮丧的样子,我呢,似乎麻木了,反而有点窃喜,天知道我是不是叛逆?

后来,有老师和同学到我家,一趟、两趟、三趟……

告别校园一个多月,临近期末考试的时候,经不住老师、同学们的多次登门劝说,我终于重返班级,回到了久违的校园,见到了我阔别已久的可爱的同学。

那一刻,我是幸福的。

再后来,我听说老师、同学之所以对我厚爱有加,全是因为我父亲不止一次的一家一家的登门,向他们解释、央求他们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拉我一把。

现在想想:有这样朴实而坚定的父亲,我是幸运的。

凭借父亲的帮助和自己的不懈努力,三年后,我顺利的考取了高中。

读高中了,家庭各种开支也更多了。这时的父亲变卖了家里的两头母猪和猪仔,买了一头毛驴,借助这头小毛驴,父亲和母亲一起做起了贩卖粮食的小生意。他们认为做点小买卖赚钱快。出的是苦力,赚的是辛苦钱。每天都要早起晚归,天天赶集,却依旧凑齐不了我和两个弟弟的学费。

当时有人还笑话我读书没用,但父亲从不和别人争论,父亲没进过一天课堂,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个“睁眼瞎”。或许在他的心中有一股潜在力量——农家孩子,上学才会有出路。

生活再难也要继续,我也从来没有听到过父亲抱怨生活的话。

再到农忙时节,家里人手依然不够。可是即使再苦再累,父亲再也没有留我在家干一天农活。耕种累了的时候,兴之所至,父亲会一边赶着毛驴、一手拿着皮鞭、扯直嗓子吼一吼当地的号子“啊….哎…咦…咦…”,没什么节奏,音调怪怪,声音高亢,有一股穿透力。难怪过路的农人都会停下来打趣一下,似乎在嘲笑父亲干活没累着。

“你安心上学!农活多点没关系,我和你妈慢慢来做!”这是父亲最常说的话,也是我听到的父亲说的最果断的话,没有一丝犹豫,我能感受到他眉宇间透着的那股坚毅。

究竟是我多年前的“报复性”辍学给他的心理造成了莫大的阴影,还是父亲多年后的反思带给他无尽的悔恨?看似不合情理但又在情理之中的决定,差点莫名的毁掉儿子的前程。这或许就是他内心隐隐的痛吧?

第一年高考失利了,又复读了一年,我最终考取了安徽师范大学。所有家人中,父亲是最开心的那个人。在他的心目中,或许我就是他的骄傲。

大学毕业后,我在乡村做一名老师。再后来,我娶妻生子。所有家人中,父亲仍旧是最开心的那个人。或许我依旧是他的骄傲。

上班后,因学校琐事太多,也很少有时间常回家看望父母,父亲也就一直和母亲生活在农村,平平淡淡的过日子。每逢节假日,给他买一些衣服或者鞋子之类的,他也舍不得穿。他总喜欢穿我穿过的旧衣服。哪怕洗的发白了,也舍不得扔,多次劝他也没用,我也无可奈何,也很愧疚。

每次回家,父亲都会和我促膝长谈,总会像小时候叮嘱我那样反复叮嘱:要做好本职工作,唯恐儿子哪方面出了错。父亲常告诫我:不挑担子不知重,不走长路不知远,干一行要爱一行。

同样的语调,同样的表情,可父亲分明衰老了呀。斑白的双鬓,下垂的眼睑。我鼻头一酸:岁月无情,人世间真的没有谁能抵挡住时光小刀的雕琢。

父亲虽然不识字,但是能说出很多朴素的道理。“让人一寸,得礼一尺”、“水退石头在,好人说不坏”等,直到现在我都能随口说出很多很多。其实我也知道父亲的良苦用心,一如我小时候他教育我那样!我能隐约感知到父亲对我的期盼,也能隐约感知到父亲对我的关爱。或许在父亲眼中,三十好几的我,永远就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在家吃顿饭,短暂的停留,我就又要返校了。

当我要离家时,父亲总会忙个不停,他会把家里收藏许久的农产品塞满一个个蛇皮口袋,应有尽有,不管有用的还是没用的。什么玉米面啊、大米啊、干豆角啊、茶豆皮啊、大葱啊、辣椒啊、咸菜疙瘩啊……“不值钱,自家的,吃着放心”父亲一边说着一边略显尴尬,生怕我爱人不接受这些。其实他并不清楚:在孩子的心目中,没有什么比这浓浓的亲情更有价值了。难怪转身离家的瞬间,我爱人总会泪流满面。

时光就这么静静的流淌,我也很享受这份暖暖的父爱!

光阴荏苒,岁月静好,一切就这么简简单单。

还像以往一样,我每天上班、下班,日子平淡而充实。2008年9月份的一天,刚开学不久,我接到母亲的电话,说父亲不舒服,吃东西或咽唾沫干呕,想让我带到县城医院检查一下身体。起初,父亲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在家人一再坚持下,父亲终于答应了。

那次见到父亲,感觉他面色还好,只是背有点驼,瘦削。不过在我心目中,他的形象仍然很高大。

父亲检查身体,我全程陪同。拿到检查结果的那一刻,我不敢也不愿相信,身体还算硬朗的父亲怎么会和癌症扯上关系?我呆呆的望着天空,欲哭无泪。医生不希望手术,建议保守治疗。母亲难以接受这个现实,嚎啕大哭。而父亲始终蒙在鼓里,他对这一切并不知情。

经过讨论,大家一致认为还是让父亲先住院。父亲又很不情愿的接受了。

中途休息,我和父亲闲坐。他又像往常一样开始“数落”起我来:“孩啊,干一行要爱一行,平平淡淡,教书育人,咱要对得起这份工作啊。”我无心听他唠叨,只好背过身,偷偷地抹眼泪。

住院了,又不能做手术,每天就这么打点滴。不过三天,父亲就嚷嚷着要回家,他也可能是意识到什么了,也可能是心疼孩子们花了钱。我们拗不过他,便匆匆办理了出院手续。

回家的路上,我们都很少说话,父亲反倒像个孩子,口若悬河,说自己身体很棒……我们只好尴尬地迎合着。

回到家,父亲似乎很放松。他让我母亲做了几个菜,我们弟兄、妯娌几个、包括孩子们围坐在一桌。在我的印象中,除了逢年过节,一家人好像很少像现在这样聚在一起。席间他时不时逗逗几个孙子、孙女,时不时提醒一下我的两个弟弟要勤快,时不时静静地望着我。那一晚,除了父亲,我们都是配角。慈祥的老人,满脸刻着岁月的沧桑。

晚饭后,父亲要我陪他到田间地头走一走。几天不在家,我知道作为庄稼人的父亲对土地的挚爱。

夕阳下的田野,笼罩在一片苍茫之中,我和父亲一前一后走在田埂上……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到了2009年春节。

这期间,父亲从没有向我问起过他的病情,每天依旧乐乐呵呵的。东家串个门、西家聊个天,偶尔也会让母亲陪同着走走亲戚。父亲虽然做了化疗,病情却不见好转。父亲患病的那年的春节是我们家过得最有意义的一个春节。其实那时候的父亲已经吃不下太多的东西了,不过精神状态还好。

平时我要上班,没课的时候就回家和父亲坐一会,谈论的话题依旧是生活琐事。

后来,父亲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加重,父亲的身体也一天比一天差。由最初的咽不下食物,到最后喝不进水。作为儿女的我们也是干着急,爱莫能助。

临近六月份的时候,再见到父亲,我的心都要碎了。

父亲耷拉着眼皮,眼睛凹陷,颧骨凸起,腿和胳膊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父亲蜷缩着身子,如一张残弓,侧卧在床的一角,嘴巴一张一翕,气若游丝。见我进来,父亲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好久才伸出一个手指头,勉强做了一个手势,我明白那是让我坐下。我静静地注视着父亲,没有说话,眼泪就止不住地流。想到平日里一向高大的父亲被病痛折磨着,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当着父亲的面放声大哭。

父亲呢,轻轻的哼了一声。我听不清他在说啥,我靠近他,他似乎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告诉我,让我照顾好母亲、照顾好家庭、安心工作,还说人总有生老病死,让我不要哭之类的话。这几句话,父亲断断续续的,说了好久好久。我默默擦去眼泪,望着病床上的父亲,我的心空了。

坚毅的父亲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煎熬,却不曾叫一声苦。

生活再苦再累也没有任何怨言,这就是我平凡的老父亲。一如中国大地上所有的农民那般:脚踩大地,耕耘着,收获着,年复一年。父亲把自己对土地的热爱化为一声声深沉的呐喊,那“啊…哎…咦…咦…”号子中流淌着的绝不是一般的音符,那是一种不服输的进取心,那是对命运的一种抗争。

2009年6月17日上午11时43分,父亲永远地闭上双眼,静静地走了。

2019年5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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