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鸿
如果说春天是一个扎着马尾巴女孩的一幕青春剧,夏天则是一群大唐体态丰盈美少女的沙龙,秋天就是满身珠光宝气妇人的一顿丰盛的宴会。安静又热烈,清冽又肃然,沉默了一个夏天之后,秋风一摇曳,山水就醉倒了。
《说文》说:“秋,禾谷熟也。”春华秋实,秋闪亮登场。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忙碌了一年的村民在这个季节里激情四溢。五谷丰登,腰包鼓圆,可以尽兴地痛快地享受一番。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九月的雨,火一样的燃烧着广袤的大地,田野浸润在霏霏细雨中,山朦胧,月朦胧,人在苍茫中匆匆穿行。“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南宋赵师秀的《约客》正合我意。约数友,品香茗,把酒夜话听雨声。总是忍不住喜欢宋末词人蒋捷的《虞美人 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一任雨声淋漓,喜怒哀乐酒全无。
国庆小长假,天空突地一放晴,憋屈了好长时日的人们,轰的一声倾家出游。秋色遍地是,锦绣河山景点处处爆满。
天无七日晴,寒露已过深深。秋,一日冷似一日。
俗话说,二四八月乱穿衣。县城里的裙子还未褪尽,中午的街道夜市繁华依旧。而在乡下,秋衣早已猎装在身。像我所在的这个小镇,由于海拔高,素以小城的“北极”闻名。从今往后,天一落雨,羽绒服就可以粉墨登场了。
诗词入秋皆寂寞。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名花自向闲中老,浮世原宜淡处看。云漫香居吞宝鸭,雾翻玉碗呷清茶。
秋字当头,无限愁事心底生。一落叶知天下秋,秋风秋雨愁煞人。历代文人墨客把已秋色渲染的波澜壮阔,放眼望去秋颜阑珊。范仲淹秋登岳阳楼“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之感叹。“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杜甫《登高》中读到的是秋风的悲凉。“寒蝉凄切,对长亭往,骤雨初歇”,柳永《雨霖铃》中满是秋雨的凄凉。秋游的马致远也落魄成“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秋思千古之绝唱。
坐在十月的门口,淋着九月的阴雨,和学生一起重温明人袁宏道的《满井游记》,特别怜惜文中的字句:
“冻风时作,作则飞沙走砾。局促一室之内,欲出不得。每冒风驰行,未百步辄返。廿二日天稍和,偕数友出东直,至满井。高柳夹提,土膏微润,一望空阔,若脱笼之鹄。于时冰皮始解,波色乍明,鳞浪层层,清澈见底,晶晶然如镜之新开而冷光之乍出于匣也。山峦为晴雪所洗,娟然如拭,鲜妍明媚,如倩女之靧面而髻鬟之始掠也。柳条将舒未舒,柔梢披风,麦田浅鬣寸许。游人虽未盛,泉而茗者,罍而歌者,红装而蹇者,亦时时有。风力虽尚劲,然徒步则汗出浃背。凡曝沙之鸟,呷浪之鳞,悠然自得,毛羽鳞鬣之间皆有喜气。始知郊田之外未始无春,而城居者未之知也。”一副冷春,满眼春色。
窗外,秋雨还在淅淅沥沥吹拉弹唱。春寒冷春的感觉混杂在秋的缝隙里,吸一口冰凉的气息清凉一晌。喜欢一家人围炉夜话其乐融融的感觉。喝茶喝饿了肚子,就着炉火烤几个各人喜欢的包子,焦黄的馍皮,略略烫嘴巴的馅,香气一路沁入心底。每每这个时候,父亲搬个梯子,特意从在场边枸叶树的雪窝篮子里取几挂冻得发紫的柿子,或温水里泡上,或炉火边烤上,不一会儿的功夫,柿子恢复了红润光鲜的模样。用手指甲轻轻一划,皮儿翻卷,唇挨着肉肉活力四溢的柿瓤,微微吮吸,一股清甜瞬间席卷全身,舒爽晶莹洇绿一季。正月吃柿子一年都自在,父母在,春寒倒春寒不再凛冽。
一叶飘落,秋从饱满的夏中走来,天高气爽落地生根,风是干燥剂,身上的汗水没了,室内的潮湿没了。雨便成了常客说来就来,有时还赖着不走小住两三日,早晚的温差让短裤直跺脚。山色斑斓正是,漂染的色彩艳乍,富丽堂皇山岭免不了粘了一身俗气。夏没了,路边地畔仍一袭绿裙的草木憔悴了许多。
常在暮秋说夏事。夏一袭青绿,热是口头禅,伏天的骄阳被空调搁在阴沟里。听说香港夏季的空调温度沿用的是英国18℃模式,室内室外冰火两重天,这种生活咱没有体验过。现在的孩子多是在空调里泡大的,离了空调没办法睡觉。我腿患有风湿,空调是享用不了的。凉席铺在客厅,前后窗户洞开,夜夜一身臭汗,只讨睡得舒坦。有一同事,风湿多年,与同事同处一室办公,空调二十四小时开放,苦不堪言。肩周炎犯了,关节炎犯了,空调为伊人憔悴,整个夏天因病痛折磨,心力交瘁,都是空调惹的祸,谓之冷夏。我深有同感,盛夏如火,空调冷夏如冬。
其实,夏是大自然送给人类的一朵奇葩。夏之惊艳、夏之火爆、夏之绚烂,夏在四季中是短暂的,而春和秋则是漫漫长长的。
人到中年害怕秋。不想长大,是人与生俱来的一种情结,与日后的叶落归根一脉相承。春去秋来,人事无常。
蟋蟀声里秋味浓。《诗经·豳风·七月》曰:“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转眼就是中秋,蟋蟀声声,秋空万里灿烂照旧。
一场秋雨一场寒。酷暑转眼香消玉碎秋尾随而来。耕作了一年的土地需要修养,地里的懒庄稼随着雨水的浸泡终将重归土地补充肥力,此后的日子里,大片大片的田地将在农人的手里除草、修渠、培土、深耕,为来年的丰收积蓄实力。人也一样,要不断地读书汲取营养。半月的雨笼罩,山河岚烟四溢。风来了雨来了,雨天读书好时光。
秋天,如人之中年。中年经历了一些坎坷之后才明白先前所谓的那些“挫折与经历”充其量只不过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一种自我多情而已。秋免不了离愁别绪,心想着春的浪漫夏的热情,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秋色已浓,自然规律罢了。心里总是忍不住恐惧起那个“天冷好个秋”的谶语。
听村人说,奶奶是老爹用一碗大烟土换来的小脚女人。奶奶命硬,在村里先后客死了三个男人。只记得姓高的这个爹是一具僵尸的模样,当时我和母亲在外婆家,是父亲一大早把我背回来的。那是一个下连阴雨的秋天,我们是在雨中送走老人的。
此后,奶奶便一个人过日子,从不掺和家里的事情。奶奶爱干净,衣服干净,床单被褥干净,家里地面打扫的干干净净。奶奶爱养花,房前屋后的空地,都有她植花的痕迹。奶奶喜欢我,有什么好吃的总给我留着。记得高三的那年秋季,我做一个梦,家里来了好多人,奶奶一身崭新的衣服笑呵呵地忙进忙出......多雨的十月,我隐约有点不祥的感觉。没过几天,父亲到县城给我送钱粮,告诉我奶奶去了。说是奶奶去扶场边的一株葵花,结果人和葵花一起倒在花丛里,等家里人发现时,奶奶已经去了。倒在花丛中离我们而去的奶奶,面带微笑,没有一点痛苦的神色。
我有时在想,奶奶是真心牵挂我的,临走之前都不忘托梦给远在百里之外求学的孙儿,是寄我希望。记得有这样的诗句“只有最毒的烈日/才能催开你最灿烂的笑脸……需要多少顿太阳的金粉/你才能涂染出这片锦绣江山”,女人是花,奶奶是花,愿天国的奶奶在花的世界幸福安康。
曾经鼎力支持我求学的三舅是在一个风雨交集的晚秋离我而去的。今秋,待我不薄的老丈人病情加重,最近话都不会说了......
雨是秋的魂。雨落大地,大地是会记忆的,山庄也是会记忆的。布满皱褶的黄土地,宛如一个智者的大脑皮层,它会记下村落的历史变迁。挤满院落的山庄,宛若一部厚重的家谱,记载着一个家族的兴衰成败,如同这一座座老屋,见证着世事沧桑。
秋色阑珊,秋雨连绵。文友的《流涛散文集》出版了,长篇小说《蓝金子》面市了,《流涛中短篇小说集》也即将付梓。在这里,商洛的历史、商洛的山水风情一览无余。读平凹给流涛的贺信,一抹阳光洒过心田,让人心里暖暖的。更为欣喜地是商洛作家群们的文学作品放烟花似的,缭绕的人静不下来。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雨后的秋天最让人着迷,无论是那松间的明月,还是那石上的清泉,只是人怀随缘之心,自在安稳;守淡泊之态,静谧优雅。
蓦地,杨万里的句子飞上心头:“青山绿水流连客,碧树丹枫点缀秋。”想小镇今非昔比,令人心潮跌宕,遐思难平。
一块块青砖,一片片青瓦,一堵堵泥墙,一座座老宅,都曾有过无数的故事,它们无不在用自己的方式在向人诉说着曾经的辉煌。
秋天,虽百花凋零,可兰花却次第绽放。“兰之猗猗,扬扬其香”,那幽幽的芳香,从四面八方而来,就像歌声,随我四方。这世界从不寂寞,往后的日子松、柏、竹与秋兰一个姿态,以“岁寒三友”亲友团的组合,把又一个冰天雪地缤纷成山花烂漫,她在丛中笑。
多情总是悲秋。盛极而衰,自然之秋。秋是时间划过留下的痕迹,冷是夕阳西下洒落的余辉。冷是老照片折射出的时光,秋是字里行问透出的怀念。揽镜花容谢,窥帘草色澄。苔痕浸秋雨,窗小深院灯。秋天,就像我们的样子,青春一天,阑珊一天。风吹过,雨淋过,满怀热烈地憧憬,又衍生出几多莫名的惆怅。
谁说过一句话:走过的路,每一步都算数!所以,行走,永无止境。折腾,或许是一种生活习惯!季节如此,人之秋亦当如斯,这就叫顺应自然。
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秋日壮丽多绚烂,与其坐叹光阴,还不如打起精神做些事。
小镇的早晚有点冻耳朵啦。冷秋冷秋,搓搓手,甩开膀子给活儿加加油。
(本文发表于《延河》下月刊2018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