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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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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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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鸿:梅沟一家人

对面是山,门前一条小河,河两岸是一块一块行行田,绿油油一片一片,屋后是山,满坡的青刚栎,胡乱的长着些松木、青冈木、板栗树。

“偷了我家的鸡,挨千刀的,媳妇不生娃,儿子找不到媳妇,女子嫁不出去。偷我家的鸡,吃了不得好死……”

夜半了,村西头邹小四媳妇叫骂偷鸡人的长一声短一声,连同狗的叫声在河道里混成一团。

曹建国的记忆中,爷爷就是静静在床躺着的脸上蒙着一张火纸的尸体。那天,天下着小雨,曹建国和他娘在外婆家。父亲一大早把他娘俩接回来,曹建国是父亲一路背回来的。说是爷爷不在了。

曹建国的奶奶,村上的人习惯喊她梅沟婆婆。说是梅老爷子用一碗大烟土换来的小脚媳子。曹建国对前两个爷爷没有丝毫印象,听别人说,一个是从场边狗叶树上给猪打狗叶掉下来摔死的,说是姓梅。一个是在房后头的小沟垴的柿子树上吊死的,说是姓钱。

曹建国有一个伯伯,四个姑姑。伯伯姓梅,大姑二姑也姓梅。父亲和另外两个小姑姓钱。

孩子多,没有男人的日子,实在没法过。说是从河南卢氏来了一个打工的,不知是可怜奶奶日子悽惶,还是看上了奶奶的漂亮,来到这里就住下了。说是这一群孩子中特别喜欢建国的父亲,父亲现在的曹姓是随了这个爷爷的。

曹建国听父亲说,这个罗爷爷有一身好手艺,泥水活做得真个地好。曹爷爷到上下村里人家干活,总是把建国爸带着,一来二去,悟性较好的建国爸对砌墙的活计也上了心思动了念向。

梅子亭18岁的时候应征入伍,这是钱爷爷到奶奶家最荣光的事情。梅伯当了三年兵,复员回来一直担任村里的队长,很快就娶了女人生了个儿子。大伯梅子亭一直是奶奶的骄傲和自豪。

几个姑姑都是十八岁的时候嫁了人家的。曹建国的父亲和母亲的姻亲是奶奶一手操办的。缺吃少穿的年代,女孩子找人家是个很简单的事情,女子找了婆家,家里就少了一张要吃要喝的嘴。

曹建国的爸妈婚后一个月就让奶奶分出去单过了。曹建国爸说分家的时候,奶奶就给了两个碗,一口锅,一把锅铲子,一升白面,两升糁子,一间房子。做饭是在堂屋门背后糊了个土炉子,炉子一冒烟就算是另立炉灶了。说正月回门时,是曹建国娘省下分家时的一升白面,炸成的麻花,凑合着正月回门认亲。

生产队的日子,人人起得早,干活不分下雨天晴。一天做到晚,一干干到过年,劳力少工分少的家庭,按工分只能分一丁点粮食,到处都是饥饿的人。遇上农田基建,男人一出门,少则一个月,多则一半年,婆娘孩子在家饿得一团糟。

“丑婆娘,一天天不好好下地干活,还躲在家里喝药,你当你是公主呀,娇养个你妈个逼。我叫你喝!”随着叭的一声响,梅伯把秀姑婶的药罐摔烂在场当中,散开一地,黑黑药渣的象牛屎粪。“你个狗东西,就不算人里头数儿,老娘有病你不给看,你把钱省下到土巴眼里花呀!你今天不把我打死,你都不是你妈生的,是婊子养的……”等小脚奶奶赶到场,梅伯衣服领子烂了,秀姑婶满脸是血。“你个瞎眼的东西,谁个打自己婆娘下手这么狠,有本身到外边去显摆,在家里耍么子能耐?”梅伯低头不语,秀姑婶呜呜地哭……

曹建国妈说她在娘家是老大,曹建国的外公娘的老爸,为人忠厚,劳力好,饭量大。稀糊汤,一筷子酸菜,外公一顿四饭碗都吃不饱,娘说每次给外公送饭只能送一洋瓷碗稀糊汤,每次看到外公把碗舔得干干净净,娘在一旁偷偷地摸眼泪。长成了大姑娘,跟了我爸,也是个穷家。有时候,外公跑几十里路来看我娘,做女儿的也只能给外公熬一碗稠稠的糊汤,多夹几筷子酸菜,家里没有油,没有一撮子细粮,想给老人做碗调和饭也是没指望?!

梅伯当生产队长,队里的东西看得紧,有时忙不过来了,曹爷爷也过去相忙。夏天晾晒麦子一大场一大场的,大人小孩不准靠近,连人家的老母鸡也不准带着一窝子鸡仔过来。有一天曹爷爷最疼爱的儿子我的老爸,在麦子上打滚玩,被曹爷爷狠狠凑了一顿赶了回去。晚上在家,奶奶数落曹爷爷的不是,梅伯也来帮腔,奶奶只说了一句:“对人家秀姑好点,不要冷了媳妇的心,把家里的日子当一回事。你爷俩一个毬毛病,队上的事就你俩瞎操那门子闲心。”秀姑是我的婶子,当时太看重大伯的生产队长。梅伯在部队的时候觉悟就高,回家当个队长很受公社领导看重,开不完的是会,熬不完的是夜,可怜了秀姑婶,一说梅伯半个不字,梅伯就那一句话,“我这队长也不是给你一家子当的,少屁干,我晚上还要去大队部开会哩。”

后来,梅伯外面又有了女人,秀姑婶子一不顺眼,梅伯就拳脚相加。这几个女人吃梅伯的势,几次在地里干活嬉落秀姑婶,秀姑婶人前忍着不理视,夜深深的晚上,传来秀姑婶的嘤嘤的哭声……奶奶有时候陪婶子睡,拉拉家常。

点煤油灯的夜晚,天格外黑得早。男人女人那点鸟事打发着漫漫长夜,把岁月的饥饿抛得干干净净。

天刚蒙蒙亮,“起床啰,干活啰,下地啰。”队长梅伯一声声粗嗓子,把男人从女人的暖被窝里拽出来,一个个背着镢头,挑着笼子,拿看铣子到指定的地方集合。男的活,一天记10分工,女的活,一天记7分工。稍微轻巧的活轮不到秀姑婶,早被勾引大伯几个婆娘抢分了。你听,谁家的媳妇偷野汉子了,谁家的婆娘又挨打了……中间歇响的时候,一个婆娘径直走到秀姑婶跟前,对秀姑说:“你男人昨夜没在家吧,不晓得把谁又搞到手了,你咋不管管?”秀姑婶看都不看那女的,呸地使劲吐了一口唾沫,“骚货?!”那女的尖声喊叫:“队长丑婆娘骂人啰,骂你们是臭婊子骚货……”过来几个婆娘,拉手的拉手,按腿的按腿,揪头发的揪头发,秀姑婶逮住刚才那个喊叫的婆娘的手指头狠狠咬了一口,那个婆娘拎着血淋淋的手死猪般地嚎着,暖暖的太阳,笑的嘴巴歪歪的男人,“看什么看,干活干活,闲得毬咬人?”梅伯过来给了秀姑婶一耳刮子,秀姑婶披头散发地走了,“梅子亭,后头和那些骚婆娘过去!”

秀姑婶真的走了,留下了梅伯和孤零零的安素子。听说奶奶好话说了几箩筐,大伯在秀姑娘家硊了两天,秀姑婶死活也不肯再回来。奶奶大病一场,头发又白了一圈。

屋露偏逢连阴雨。也就是这阵子前后曹爷爷出的事。曹爷爷有个习惯,一早起来多少不吃点东西,做活就没得劲。一碗剩米饭,曹爷爷舍不得倒给猪吃,早上炒得吃的,上坡背了一梱柴禾,回来后觉得肚子不美气,也莫当一回事,到晚上疼得要命吐了几口血,曹爷爷给奶奶说自己怕不行,不到天亮就没气了。那个早上,天上飘着小雨,曹建国和妈妈是建国爸从外婆家接回来的。

在曹建国记忆中,曹爷爷就是一具静静躺着尸体,脸上蒙着一张火纸。

没了娘的孩子就成了奶奶的亲孙子,跟奶吃跟奶喝,没事的时候把奶奶的东西翻得满床都是。一次,奶奶叫大伯给自己买一把锁子,梅伯拧着安素子的耳朵问:“是不是你害的人,又偷了你奶多少钱?兔崽子,再有下次,我就把你劈了。”噼里啪啦一顿暴打,气得奶奶在地上直跺脚......

梅沟婆婆,曹建国的奶奶是小脚,一个住习惯了,自个做饭。村上的大人小娃在家里玩,遇上饭食,自己不吃都行,别人不吃就不高兴。可两个儿子,谁家的饭都不吃。有时做了好的,把我拉过去吃。

爷爷留给曹建国最深影响就是那张发黄的纸条。自家的地盘,让邻居几句话写成了自己好像占了人家的便宜似的。爷爷不识字,说也无益。没文化害死人,曹建国心里默默记着,愈发用劲读书。

时间过得真快,暑假一过,曹建国就要到城里上高中去了。

曹建国的大姐抱着孩子过来看看弟弟,带了好多弟弟喜欢吃的柿饼,还有核桃仁糖包子馍,曹建国的姐夫在秦岭山上给人领班,忙着不得回来,说忙完这一阵子就消停了。

梅伯儿子安素子的女儿两岁多,过了重阳节就满三岁了。小孩跟她妈一样好骂人,刚学会说话,就“你妈逼”“你妈逼”乐个不停。梅伯背地里给奶奶说,这两个狗日的东西晚上不会睡觉,把一个刚满月的胖儿子活活地压死了。梅伯怕人笑话,黑灯瞎火地偷偷地把夭折的孙子埋了,没人的时候,不知哭过多少次。

村上一通电,煤油灯就用不上了。村子里上上下下大多数人家都住上了新瓦房,梅伯家的老屋实在应该仔细仔细翻修翻修。安素子没有上过学,梅伯害怕娃子出门吃亏,不准儿子出门挣钱,一个大小伙子哪里都没去过,那里也不愿意去。媳妇整天在家骂着父子俩,骂急了,梅伯出去躲一阵子。吃饭的时点回来,媳妇头不是头脸不是脸,梅伯端着碗圪蹴在屋后的柴禾棚里吃两口冷冰冰的饭。有时候夜深了,安素子小俩口的厮打声把人吵醒,有一次,大伯起来拉架,儿媳妇骂他老色鬼想爬灰老不死。后来梅伯再也不敢起来拉架了。

曹建国念高一时的第二学期,洪水沟的小姑夫被窑门石砸死了。听小姑说,瓦窑已烧了六天都引饱了水,那天前半夜是小姑烧窑,后半夜姑父来换自己,约摸下了有小半夜的雨,姑父迷迷瞪瞪有点瞌睡,听到窑头上有响动,说去出看看,没出窑门,就被窑头上的大石头砸倒在地。天蒙蒙亮,小姑来换姑父时,姑父人都冰凉的棒硬棒棒。

奶奶的眼睛好多天看不清人了。

曹建国念高二的时候,梅伯一阵子一阵子尿不下来。看病要花钱,到县上检查要花更多的钱。梅伯听门口的赤脚医生说,用大黄煎水喝能治病,梅伯自己到山上挖了不少少,一天到晚煎着喝。儿媳子跑回娘家说,老东西有钱不给自己买衣服穿,整天逑事不做一门心思喝药。亲家母上来二话不说,摔了梅伯的大黄药罐,口口声声叫女儿重找人家,不再跟着猪狗不如的东西安锁子过活。领着女儿甩手走了。

安素子媳妇走了,家里再也没有人骂人了。梅伯一口气上不来卧床不起,一连几天尿不下来,疼得在床上直打滚,人在河畔都能听到他长一声短一声的哀叫。

这天冬年,梅伯眼睛睁的大大地离开了我们,奶奶是在梅伯入殓的那一天双目失明的。那一年,安素子过了四十岁的生日,一个女儿,一屁股烂帐。

曹建国高三那年,家里开始喂老母猪。一只满月的猪崽儿十来斤重,便宜的时候能买到五十块钱,贵的时候能卖上百块钱,一窝十三四只,两年五窝,罗建国的母亲早把账算在心里头了。

曹建国的父亲泥水匠的手艺远近有名。土砖砌墙盖三间四间大瓦房,多少砖,多少瓦,多少天时间,需要几个大工几个小工,找谁做活最划算,一说一个准。好多预订盖房做活的人在年前就掏了定金。

曹建国一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家里来了好多人,奶奶穿一身紫红色的棉袄褐色的棉裤笑盈盈的陪着吃饭。第二天家里捎信到学校说奶奶不在了,曹建国下午坐一趟顺路车赶回家。烛光摇曳,哭声缠绵......静静地陪在奶奶的灵柩旁,让悲伤缓冲、赶走高三复课的紧张。而院子里,奶奶亲手种植的一丈红正开的艳炸、欢实。

梅沟婆婆出殡那一天,院子里、路畔、河边都是人。灵柩一出门,雨密密地落下来,不紧不慢、淅淅沥沥,湿漉漉的地面,水汪汪的头发,就在灵柩入墓的一刹那,天空飘过一声闷雷,墓门砌实水泥摸光一切就绪时,雨就慢悠悠停了,太阳露出了小半个笑脸,天晴了。

端午过后,麦子正黄,杏子在枝头笑破脸皮的时候,一个绿色放肆的夏季正向我们迎面走来。

梅沟出大学生了,梅沟坡跟的一爿竹子翠旺旺地长成了林,翠的惹人,大有向四周蔓延的燎原阵势。而奶奶墓前那片一丈红,艳得像云,旺得像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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