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秦岭南麓,蠎岭深处,村庄横卧,屋舍斜依,纷纷洒洒的雪嘻嘻哈哈地飘着,景致煞是壮阔。我偏爱那冬天的雪,喜欢一个人在簌簌的雪野里漫步,喜欢把一串串悠闲的脚印随意涂画在苍茫的大地上。
最近一段时日,和一位大学私交甚密的同学微信互动频繁。他在南方的一个江南水城打拼混得不错,在公司里颇受老板器重。只是眼下业务萧条,才有时间打理陈年往事。我在老家起早贪黑,他在大都市里如鱼得水,应该说是年轻得志幸福美满。可他呢,却时时唉声叹气,反而对二三十年前的婆婆妈妈的事儿喋喋不休,以致于许多记忆的细节都历历在目。
同一个时代的人,有着相似的生活经历。他给我讲他小时候的故事。说他小的时候家里姊妹们多,父母身体不好挣不了几个工分,年年粮食分得少不够吃,一到青黄不接的时候光景恓惶的惨哟。所以家里就把生产队的一栏牛喂养着。他说他妈每天早晨出山放牛之前,都要把头天晚上焖熟的洋芋疙瘩装在大老碗里,放在他姊妹们的床边,哄着他们不闹腾。遇上雨天,他爸就去上坡放牛。有妈在家的时候,也是自己带头喊饿最猛烈的时间。会哭的孩子好处多,会闹就能多抢到吃的东西。母亲手巧,稀糊汤里放一把新鲜的野菜,一家人吃得精光,一个个口齿留香。实在没有下米锅了,老爸偷偷背十几根两米来长的木杠杠,去趟河南灵宝,往返数十天,就能弄回一家人几个月都啃不完的干红薯片片。
那阵子,白面奇少,粗粮也不够吃。只有端午节、八月十五、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上白面馍馍。说有一年四五月份的样子,一远房亲戚给他大姐提亲,一天三顿稀糊汤,上顿酸菜,下顿酸菜,那男的没几天就开遛了,招呼都没打。他说大姐的命好,吃不了苦的汉子就不算男人。害得老爸纠结了好长一段时间,觉得对不住自己的女儿。一天到晚不说话,闷着头在地里使劲的干活。
朋友说有一年夏天,正是麦收时节,学校也放了忙假,屋漏便逢连阴雨,眼看到手的庄稼,糟蹋了,雨下得气人。抢收回来的麦穗在出芽,地里的麦穗在出芽。实在没办法,家家户户冒雨脱粒,没法晾晒的籽粒仍在不停地出芽。整个学期,全校师生都吃的是甜得黏牙的馍儿。那时落下慢性胃炎的毛病,到现在后半天从不敢吃甜的酸的东西,否则胃酸多的难受。
这是啃冷馍留给胃的记忆,朋友说的我也有同感,我念初中的时候也在学校住宿。背馍上学,是特定年代一群人心中挥之不去的记忆。那些年,为了明天,为了美好的未来,背馍上学的我三年如一日地背着馍馍去二十里外的镇上求学。学校一天两顿稀糊汤,玉米糁子、柴禾是由家长交给学校灶上,灶上发给饭票,面额大的饭票有一斤半斤的,面额小的饭票有一两、二两的,开饭时凭票打饭。菜是从家里带来的,冬天是的腌菜泡菜,春秋是清一色酸菜,家境好的学生多一层辣椒油。有的学生提得是木漆菜桶,有的学生提得是塑料菜桶,有些小女生用印有“为人民服务”红色字样的洋瓷缸装菜,极个别不吃菜的学生拿一包盐,吃饭时直接把盐当调料吃。
饿着肚子一路走来,饥饿的感觉是深刻透彻的。每星期家里只能给我烙六个饼子馍。三个小而薄的白面馍,三个大一点的苞谷饼子馍。不到周三天黑就消灭的一干二净,周四周五晚上饿得睡不着觉,做梦都在找吃的。周六下午放学一路小跑着回家,第一句话就是,妈耶,饿死我了?到现在,母亲每次学给女儿听,我在一旁抿着嘴笑。
年少的经历任由同学一次又一次提及,不由得心生酸楚,感慨年代的艰辛世事的不易,心里又甜蜜蜜的感觉,就像珍藏几十年的一瓶老窖,历久弥香。
时光倒流,三十年前的一个冬日,父亲听人说县城的大肉价钱比较便宜,步行数十公里的山路,掏两毛钱买一盒宝成牌香烟搭坐一辆顺路车去了县城。第二天突降大雪,说是三五天不会再有了进山的车。父亲背着50多斤的年货,赶后半夜回到了家。我当时在小镇上读书,只记得那年的年夜饭肉菜特别地多,香甜着我幼小的记忆。父亲幸福的脚印像花一样绽放在界岭羊肠小道上。
初中三年在小镇上念书。缺油水的年代,吃啥啥香,吃啥都不耐饿。夜间在宿舍啃冷馍是一道风景。粗略估算一下:每周背馍6个,除去夏收、秋种忙假,一学期按18个周算要背108个馍,一年216个馍,三年648个,每个馍按半斤粮计折合成粮食大约是三百余斤,桶装菜的重量也是很可观的。夏天天热,馍锁在小木箱里容易生霉变坏,要赶在馍霉变之前把它消灭掉;冬天天冷,馍冻得硬邦邦的,经常是泡在稀糊汤饭里吃。小镇由于海拔高,夏天凉爽冬天奇冷。九里天,双手冻得就像透明的红萝卜,在冰冻的河面用石头砸个小窟窿,简单洗洗碗。有阳光的午饭后,用四个手指头蘸点水轻描淡写地洗一把脸。遇上雪天,校园各处的积雪是洗碗最好的原料,碗口朝下在雪地里旋转两圈就干净了。每每期末放假前,灶上都会吃一顿结余粮免费的伙食,不限量经饱吃。记得宿舍里一个大个子男生一顿饭吃了二斤糊汤,吃光了我们四个人四菜桶酸菜。饭胀人愚,这个学生最终还是中途辍学了。只是,每每看到老师灶的伙食那么好,好生羡慕,更坚定了自己发奋读书的勇气和出人头地的决心。
上高中在县城,开学报名到期末放假,中间是很少回家的。期间也有过背着馍儿步行百里的求学之旅。那年正月,父母想挽留我在家过了十五再去上学,熟知天地公不作美,十四晚上突降一场罕见的暴雪。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小村臃肿成疾。班车停运,十五一大早,我与同村的另外一个高三学生一道,背着母亲专门给我蒸的糖包子白面馍,从老家出发沿着父亲当年的路线徒步返校。乡间的公路上,涂满了早起的行人和狗的零零碎碎的脚印。偌大的界岭,白茫茫一片,我寻不见父亲当年留下的足痕。我俩在一尺多厚的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爬行,把山里孩子求学之不易深深地刻在大山的肌肤里。想当年,父亲在漆黑的夜里踽踽独行,一家老小火辣辣的眼神照亮着父亲亮堂的心。同样的一座山,翻越了就是一片光明。早上六点从家里出发下午六点赶到县城,途中,饥了饿了吃一个白面馍,渴了吃两口雪,累了就站在雪地里欣赏美景。好在县城葡萄酒厂有个亲戚,给我俩烧了一大盆木炭火,做了可口的饭菜,切成薄片蘸上面糊糊油炸的番茄片和油炸膜片是寄存心底最美的味。
等我俩把湿袜子湿鞋烘烤干返回到学校,一看到校门口“成功从这里起步”遒劲的大字时,热血沸腾,一天用12小时徒步百余里是完全值得的。此后,不管再走多远,日子多艰难,那一年正月十五的脚印深植于心底,召唤着引领着我走向更为辽阔的地方。好在走出雪地的人,每每下雪,站在异乡的桥头,深情地遥望着家的地方,天空中飘过的都是故乡亲切的云朵。
水清鱼读月,山静鸟谈天。罗丹说过,美丽的风景之所以使人感动,不是由于它给人或多或少舒适的感觉,而是由于它引起人们的思想。在当时物质极度困乏的年代,馍是特定时代物质的象征,馍是一家人节衣缩食的精气神,馍承载了一家人的期盼,馍是希望是不落的太阳。背馍上学,有《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平一样的心酸和自豪。如今,营养改善计划惠及千家万户,背馍时代的饥饿已退出孩子们的视线,渐行渐远成了文学作品中的经典。背馍的经历,饥饿的记忆,像大旱逢甘霖润物无声,像春风拂杨柳温暖清爽,像美酒陪佳人风花雪月,像事业步步高舒心给力。怀念饥饿,并不是安贫乐道,不思进取;怀念饥饿,只是“仓廪实而知礼节”刺激一下正在日渐麻疲的神经,继而,珍惜眼前幸福的生活,本色自己,还原自我,踏踏实实、安安生生过正常人的日子。
在物质极大丰富的年代,层出不穷的食材流逝了乡情温暖的呼唤。很难再体验一把饥饿的味道。生在红旗下,长在阳光里,孩子们在“阳光校餐”里挑挑拣拣中长大,没有饥饿的亲身体验,快乐、幸福如雨后春笋般涌进社会大舞台,缤纷世界,踌躇满志。不忘初心,砥砺前行,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幸福,这是人类文明的进步。
贫穷是一种生活历练,苦难是一笔人生财富。天天啃干馍,就咸菜,喝白开水,艰难困苦的生活没有让一代人消极沉沦,没有让一代人自暴自弃,这些人以超常的付出与坚韧不拔的精神在刻苦读书、发愤图强。人因梦想而伟大,站在贫瘠的土地上,纵然豪情万丈,却身陷艰苦岁月,除过激情燃烧的劳动,唯有发奋读书。立志成才,是在为改变自身、改变家庭状况的同时,更是想为社会做出更大贡献的初衷。如今,在许多领域,在许多重要的岗位上,背馍出身的许多人挑大梁,担重任,成为社会各个阶层的中坚力量,成为社会转型期的弄潮儿,手把红旗旗不湿,弄潮儿当涛头立。正是那些当年背馍上学学成归来的一群人将一个且行且远---背馍时代精神演绎成时代强音。为美好生活而努力读书,磨砺自己,激励后来者。
背馍是会记忆的,饥饿也是会记忆的。布满皱褶的黄土地,宛如一个智者的大脑皮层,它会记下世事变迁。挤满案头的书册,宛若一个个阅历丰富的老者,记载着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的兴衰成败。
路易.巴斯德说过:“立志、工作、成功是人类活动的三大要素。立志是事业的大门,工作是登堂入室的旅程,这旅程的尽头就有个成功在等待着,来庆祝你的努力结果。”诚如斯言,一个个从背馍的迷茫的村庄里走出来,走出一片艳阳天,累而快乐着,不正是如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