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回老家小住几天,惊叹家门口甘蔗林般长势的苞谷。随便走走,村里隔河二岸的大平地里,都淹没在苞谷青葱苍翠的林海里。
玉米原来叫玉蜀黍,各地俗名很多,有番麦、玉麦、玉黍、苞谷、包芦、捧子、珍珠米等名称;还有叫做六谷的,意思是说五谷之外的又一种谷。我们当地人都叫它苞谷,仅次于小麦。
玉米原产于美洲,大概是明末开始从美洲传入中国的,在乾隆时期才普遍种植。李时珍的《本草纲目》(1578年)里就有记载。根据各省通志和府县志的记载,玉米最早传到我国的是广西,时间是1531年,距离哥伦布发现美洲不到四十年。到明代末年(1643年为止),它已经传播到河北、山东、河南、陕西、甘肃、江苏、安徽、广东、广西、云南等十省。还有浙江、福建两省,虽则明代方志中没有记载,但有其他文献证明在明代已经栽培玉米。清初五十多年间,到十七世纪末(即康熙三十九年)为止,方志中记载玉米的比明代多了辽宁、山西、江西、湖南、湖北、四川六省。1701年以后,记载玉米的方志更多,到1718年为止,又增加了台湾、贵州两省。单就有记载的来说,从1531到1718年的不到二百年的时期内,玉米在我国已经传遍二十省。
岁月的那头,村子旧得像一张发黄的纸,疏疏落落地铺开。村庄的房舍,仿若随意落地的一块粗布,丝毫见不到刻意的装点和粉饰。苞谷,在岁月的河滩落下一地清辉,碎碎的,泛起无数涟漪。
秦岭南麓的故乡,苞谷是主粮。在老家,小的时候,基本上一日三餐吃的是苞谷为主的饭食,早上是永不变色的酸菜糊汤,只有农历六月六,才能吃上一年一次的白面馍馍。一天三大晌,九十点吃早饭,两三点吃午饭,七八点吃晚饭,现在基本上还在沿用。到了年底,多数人家把白苞谷粉用开水烫一下掺点麦面粉蒸成年馍,正月天里走亲访友慢慢享用。只有一些家境好的蒸两笼纯麦面馍自家人吃。年夜饭,多数是大颗粒的苞谷粒煮一大锅,三十晚上吃一顿,正月吃几天。稻米是稀罕之物,村里在外工作的家户才能吃上。黄酒家家有,是清一色的苞谷米做的,手艺好的能吃到二三月。苞谷虽说是粗粮,饿了也耐吃。
我十二岁的时候在小镇上初中,由于离家远就在校住宿。当时每周上六天学,从星期一到星期六,星期日休息一天。学校是大灶,交粮交柴。一天两顿稀糊汤,凭饭票打饭。菜是从家自己带的,有的学生拿的是洋瓷缸缸,有的学生拿的是上了土漆的木桐桐,个别不吃菜的学生拿一包盐能吃一学期。干粮馍,多数是家里烙的苞谷饼子,带一层葱花或者苏麻芯的就很不错了,个数也不会多的,不到周三就消灭的一干二净。后面几天,常常晚上饿的在床上烙饼似的折腾,想着周六放学回家美美的饱咥一顿。后来读到作家张贤亮的小说《绿化树》,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共鸣”。著名作家贾平凹每次回棣花老家,总喜欢吃一碗家常的酸菜洋芋糊汤,这也许是一种最原始质朴的家国情怀。
再后来,遇上羊肉泡吃苞谷馍,感叹连连。如今,营养改善计划让学生越来越挑剔,喝玉米稀饭吃糊汤的学生越来越少。记得一位校长曾批评一名不吃糊汤的学生时说,“你知道我为啥要考大学?我就是不想吃糊汤才考大学的!”后来大家把这句话经典成激励学生的口头禅:不发奋读书,吃一辈子糊汤。
我那个时候比同龄人有一大优势,因为我大舅在镇上工作。大舅是退伍军人,在单位颇受领导赏识。他弄了一个小灶房,每每妗子给念小学的表弟改善伙食的时候,我也能打打牙祭。乃至于长期以来对他的姐姐---我的母亲的关照,一路走来历历在目。时至今日,对大舅总是怀着一种深邃而特殊的敬意。
记得初二时的那一学期,家里熬了不少苞谷糖,我拿到宿舍兑换了不少饭票,又倒腾成现金连同每星期节省下来的零花钱,在小镇买了一套《辞海》三卷本的词语分册,花了十九块五毛钱。不成想这一套书冥冥之中牵引着我姗姗而来却浑然不知。上高中的时候,家里把早饭锅底长的锅巴积攒下来,用文火炕干,在臼里舂成粉末,调以白糖装在罐头瓶寄给我吃,我美其名曰锅巴炒面。
父亲说,小麦是懒庄稼。以前要薅草麻烦点,现在麦苗一出除草剂一喷,静等六月收割,忙就忙三两天。不像苞谷,谷雨后种下,出苗后要赶紧选苗、及时补苗,一颗一颗施肥,一遍又一遍的薅草,怕天旱怕大风怕冰雹。八十年代商洛的中小学是有忙假的,夏收秋种,一派繁忙的田园生活,劳动的日子充实而快乐。
暑假伏里天,是苞谷的芳华季。扬花,抽穗,壮浆,成熟,十八九岁小伙子似的日夜不知疲倦地疯长,等风来,一切都是密锣紧鼓火爆爆的。儿时,一早一晚在苞谷地里打猪草是寻常事。觅一处阳坡沙地,折几根瘦兮兮黄花闺女俊俏模样的苞谷杆当甜杆吃,有甘蔗的味道。人在苞谷地里,喜欢吟诵诗人郭小川《甘蔗林——青纱帐》里的诗句:“南方的甘蔗林哪,南方的甘蔗林!\你为什么这样香甜,又为什么那样严峻?\北方的青纱帐啊,北方的青纱帐!\你为什么那样遥远,又为什么这样亲近?\我们的青纱帐哟,跟甘蔗林一样地布满浓阴,\那随风摆动的长叶啊,也一样地鸣奏嘹亮的琴音;\我们的青纱帐哟,跟甘蔗林一样地脉脉情深,\那载着阳光的露珠啊,也一样地照亮大地的清晨。”
要么呼朋唤友,狼似的胡乱打一笼子蓬蓬松松的猪草。再寻思一处偏僻的山窝窝,摘半篮子青皮核桃,用事先准备好的核桃刀,剜半下午核桃,趁着暮色四起把猪草混在姐姐的一起,打着嗝遛进被窝,等母亲剁完猪草,自己早就酣然入梦乡。
再过一两个月,苞谷就要熟了。最爱享用的是烧苞谷,掰一些手指能掐烂的嫩苞谷,除去包衣,置于柴火锅灶炉里翻转着烤至焦黄,酥软、滑口、劲道、清香,每一颗烫烫的苞谷粒都能在你的口腔里翻腾出花样。如果再配上新鲜的商洛核桃,那种奇妙的感觉,列子老先生也会“既去,而余音绕梁欐,三日不绝。”眼下,小城的烧苞谷飘香大街小巷,种苞谷的菜农趁着这个烧烤的时令,抢掰新鲜的苞谷抢收一年最肥厚的红利。
八月丰收季。瓜果飘香,硕大的苞谷穗子倒挂在屋檐下,屋前房后的果木树上,金黄晕满家园。田间地头河畔,一树树红的柿子像火像灯笼,与满山遍野的映山红喜庆着宁静的村庄。河对面山沟沟的惠家烧酒坊的苞谷酒又把全村的老少爷们撂倒一片。今年,国家设立了农民丰收节,真好。今夜,一边读《水浒》,一边吞口水,眼前不断幻出的景象都是书中情景,在酒气肉香中,一个声音我在脑子里不断响起,足以催动我的味蕾爆发---那是一声吆喝,尽显大宋朝的豪奢:小二,温两斤酒,切二斤牛肉,一只肥鹅……顿时让人馋涎欲滴啊!像武松这号一顶一的大英雄,五粮液喝两瓶估计查不出酒驾,苞谷酒容易上头,喝多了和乡亲们一醉方休,打打醉拳醒醒酒。
还有爆米花。一声声“砰、砰”的闷响,伴随着滚滚白烟,更有弥散开来的浓香,爆米花一锅锅地炸好了。少时的爆米花,是从岁月的草丛里飞来的一只只斑斓的蝴蝶。蝴蝶的一只翅膀裹着浓香,另一只翅膀含着煦暖,轻舞在浓稠的乡村岁月里。一个个简朴的日子走远了,缕缕浓香依旧扑面而来。岁月深处米花香,那才是字正腔圆的音韵和甘饴!
梁实秋先生说,味至浓时即家乡。酸菜糊汤、烧苞谷、苞谷糖、苞谷酒、爆米花,我特别想念散在乡村里的浓郁纯正的味道。偶尔从超市购回玉米糁子,令我的思绪一下子回到故乡,浓郁的酸菜糊汤芬芳着陈年的梦,成了一种留在心底最温馨的回忆。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道正道是沧桑。苞谷,乡间一极普通不惹眼的农作物,滋润着一代代人的情肠,把缭人的根须深植入一代人的魂灵。岁月的烙痕,散落一地,时光在记忆里渐行渐远,穿过密匝苞谷林缝隙的一米阳光,斜倚洇绿,一片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