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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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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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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鸿:老丈人

妻子在电话里哭着说爸怕不行了,说医生不让住院了,叫赶紧拉回去。听到老丈人病危的消息,我的心情颇不平静。

去年腊月二十六,丈母娘摔了一跤,大腿红肿疼不停,估计是骨折了,可丈母娘硬撑着不去医院检查。正月初一,姊妹们分成两班,一班人去县医院护理丈母娘做手术,一班人在家护理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丈人。妻子、大舅子、四姐夫三人是初二包车护送丈母娘到县医院的,由于老人大腿骨折部位的碎骨移位,需要做一段时日的牵引矫正,一直到正月十二才得以手术。半个月后拆线,考虑到人老了骨头恢复地慢,需要更多时间的修养,综合医生善良的建议,大家冒着疫情的危险出院,一路坎坷,丈母如愿以偿地回到“阔别已久”的家。听妻说,七十多岁的丈母娘,有时疼的饭都吃不下去,这次住院算是够受罪的。疫情期间,一日三餐的几个人饭食全由老四女婿焦长斌负责做,并送到医院的,丈母娘对他称赞有加。

原计划过了初五就返回县城,正在读高三的女儿在老家学习很不方便。庚子岁首,疫情凸显,小镇防疫日见其紧。一波三折,过了正月十五才仓皇来县城,停课不停学的网上教学如火如荼。

丈母娘回家后,伺候两位卧床不起老人的活就分摊在姊妹们身上。按每家十天轮换着来,直到老丈人病重告急。疫情期间,四姨表现不错,二姨侍候老人公认最棒。

记得正月时候的老丈人,一顿或多或少都能正常进食,只是不爱说话。记得去年暑期,我回家去,丈母娘把老丈人扶坐在门口的沙发上,刚理过的头发,胡子也是才刮过的,人看上去还好精神。丈母娘说:“合口的饭,你大,一顿能吃一洋瓷碗,饭量好着哩!”我当时用手机拍了照发到家人群里,姊妹们大都常年在外,看到精气神不错的老父亲,大家都很高兴。

炉道是个好地方。老丈人吴招来所在的天明村尽出能人,这在方圆几十里的大人小孩都是知道的。能人聚堆的地方,群众工作很不好开展。老丈人年轻的时候,生产队时代,给村上办过猪场,在建国办过木器加工厂,在当地产生过很大的影响。又是一位手艺不错的木匠,还会给人看风水。农村通电的那一阵子,又学会了电工手艺。村干部么,给多少年轻人当了媒婆子,于公于私,威信就竖起来了。老丈人当了一辈子村支书,陪了不知多少任的乡长、书记,有的后来又当了县长、县委书记,他们见了我老丈人格外地亲。后来赶上国家给村干部补助发工资,老丈人找到这些曾经共事的领导写证明材料,他们都非常热情地予以帮助。

老丈人家里的孩子多,六个闺女一个儿子。孩子多负担重。听老丈人说中越反击战的时候,他头一天晚上坐火车刚到云南昆明,第二天昆明城就戒严了。他在昆明城里窝了四天,那次到广州贩卖药材挣了不少钱。上海、广东、东北都去过。听老丈人经常说过,要不是那几年做点小买卖,早把娃们饿死了。

几个大姨姐基本上都嫁在门口上下不超过十里地的附近村子里,是吃同一条河的水,回娘家特方便。每每正月回门,一家老小人来齐了,坐三四桌子吃饭,孩子们玩得高兴,女的们谝得热闹,男人们酒也喝得起劲。吆五喝六的,几瓶白酒下肚,这个床上睡一个,那个沙发上躺一个,能喝的还在喝得起劲……老丈人也好两口,但不多喝,关键时候还替人喝两盅。每每吃喝,女的站在各自男的背后,喝着数落着,喝醉的,吐一地的,少不了被女的好好骂一通……丈母娘不准女儿大正月骂人,老丈人看着儿子、女婿们喝酒,在一旁抽着烟,满脸堆着笑。

老丈人家娃多地也多。大姐夫二姐夫三姐夫四姐夫是种地的好手,大块大块的地是他们年年包种包收。等到我成为这个大家庭的一员时,老丈人丈母娘种地的热情远不如从前。我在学校呆得时间长,拿笔杆子写字还行,拿镢头挖地只有三分钟热度,老丈人也不指望我帮家里干多少地里的活。

老丈人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儿子,家里的事多半是女儿听丈母娘的。大舅子一辈子婚姻不吉利,闹腾的不景气。男人离婚结婚寻常事,他却一蹶不振。大舅子离婚的时候,女儿只是六七岁的样子。老丈人丈母娘把孙女从小学送到初中,从初中又供养上高中,直到上高中以后,大舅子才积极主动承担起女儿的花费。这个时候,老丈人丈母娘己经六十出头的人了。

喜欢喝冷茶的老丈人对我特别好,每逢有人送给他好茶好酒,总招呼我来喝两口。喝的最多的是山西汾酒,有一股浓浓的焦糊味。老丈人偏爱白毫,从未当面见过他喝过热茶,却养成喝凉茶、冷茶,甚或隔夜茶的习惯。我知道,二姐夫二〇〇六年五月份在秦岭山上出事身亡后,老丈人少了一个能谈心说话的人。为了赔偿一事亲自出马,前后忙活了一个来月,折腾地一下子老了好多,烟抽得比以往更爆。

众女婿中,其他的几位,长年在外奔波忙活生计,只有我在小镇上教书,离家不甚远常回来看看。看他们陪他们的时间多些,喜欢我是自然而然的。我常也对妻子说:“家里这么多女儿,二老就偏着向着你一个人,为啥?就因为你对二老贴心、孝顺呗。可在这么些姊妹们中间,也就是你敢在二老面前指指点点,为啥?毛病都是惯出来的。”

老丈人是二〇〇八年四月的一天早上突发脑渗血,由于送医院比较及时,手术时抽出不足30毫升的血。术后,老丈人恢复得也很好。他们这些苦出身的一代人,习惯于省吃俭用,不到万不得已轻易不吃药打针的。这些年来,药没有坚持吃,加上老丈人经常不吃饭,营养跟不上,口水又流得欢实,开始是双腿无力,走路力不从心。发展到最后不能下地走路,以至于卧床不起,生活不能自理至今。

大姨姐患风湿性心脏多年,女儿女婿孝顺,每年的药费少不了三两万。终于在二〇一五年的腊月天弃我们而去,时年53岁。出殡那天,空中飘着雪花,老丈人一人在家静静坐在门口轮椅上,一整天不吃不喝,一任老泪纵横。

满堂儿女抵不上半路夫妻。丈母娘和老丈人是一九四二年出生的,同属马,七十老几的人,更多的时候是丈母娘一个人侍候老丈人,喂吃喂喝,擦屎接尿,人劳累得眼睛都看不清了人。一次过生日,儿女们都回来了,老丈人说:“老陈,要不是你经管我,我都死几年了,是我把你拖累了?”丈母娘说:“你个哈怂,说这话,还有点良心!”大家见证了患难夫妻的真情。虽说丈母娘身体好,前几年走路如风。这几年熬得人憔悴,晚上伺候丈人休息不好,白天总有做不完的活,就没有见过她安安生生坐那歇着。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生了一大堆孩子,一辈子操碎了心,有事时候一个都帮不上忙。孩子多,遭罪多,没得一个省心的。

在乡下,有儿子还是被人高看一眼的。大舅子终于用一个儿子了解了多少年的江湖恩怨,不辱使命,这一直是老人的心结。

时下,人们都忙着过自己的日子。你过得好,日子红火,别人捧你羡慕你;你日子过得烂包,穷得叮当响,人家笑话你瞧不起你。

终于,有一个西安市户口的高挑个头女人看上我大舅子,与前男人离了婚,二〇一三年二月高高兴兴地与我大舅子结成连理,二〇一五年又在丹凤老家盖了二层小洋楼,铅合金院门院墙,上下多远看着都亮眼。

老丈人一辈子爱排场,爱抽烟爱喝酒,喜欢时尚的衣服。人也乐观豁达,说自己的父亲和哥哥都只活到五十来岁就不在了,自己都已经活七十出头,很知足。吃饭从不挑剔,做啥吃啥,菜咸了饭糊了都笑笑地吃。病了以后,酒是丁点不能喝的。有时偷偷吃两口烟,咳嗽的厉害,最后也不敢再吃了。虽腿脚不灵便,心里亮堂,能吃能睡,遇上有人来闲谝,精气神也十足地好。时至今日,说话虽然含糊不清,但头脑基本清醒,不甚糊涂,来看望他的人都还认识。

我在一所山区寄宿制中学工作,周末回家就像住旅馆,照顾孩子、操劳家务基本上是妻子一手打理。妻子的勤劳和善良都是得益于两位老人的恩惠,而我是最大受益者,这正是我感激两位老人的根本所在。做儿女的,回报老人太少太少,抽时间多陪老人说说话,顺着老人的心愿,就是孝顺。在家里,上孝老下护小,享受天伦之乐,这应该就是寻常人家的幸福生活。

记得五年前的一个周末,我给妻子说,这个周末就不上县了,回家吃丈母娘娘包的香椿饺子。老丈人的屋里,没有拉电灯。老丈人静静地躺在床上,眯缝着眼晴,丈母娘说晚上折腾地厉害,白日全凭睡觉。说到吃饭,丈母娘说:“这个月阴历十一以来,你大特别能吃,啥都吃,吃啥都香,好像是就没吃饱过,我都不敢放开叫他吃。”丈母娘说丈人胖得没有那么长的裤带……叫门口村医看一下,村医说这不是胖,怕是有其他毛病,建议去县医查一下,再打针也不迟。

当时就喊叫着二姨姐,坐车到县医院,办了住院手术,住在四楼内四科。三姨姐也准时从外地赶了回来,加上妻子。这几年,二老隔三差五地来医院看病,能在身边伺候的劳力也就这么几个。大舅子一个爆脾气,怕言语不和又生事端,搞的大家都不愉快,姊妹们遇事只是例行支吾一声了事。

抽血化验,做B超,没查出问题。再抽血化验,再做B超,磁共振什么的检查商洛市医院才有。这人一住院,点滴一挂,昏昏大睡,似乎人一天不如一天。电话铃声不断。如今老人得病不怕花两钱,家家都人手紧缺,伺候病人是件非常奢侈的事。老丈人闹和着要回家,丈母娘也骂着花冤枉钱还不如在家。丈母娘一辈子过日子细发,钱一到她手就成了死钱,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花,也舍不得老丈人乱花一分钱。

病因不明,对谁都不好交待。去商洛医院检查一下,查了再说。事不宜迟,包车去商洛市中心医院。妻电话说,肝里胆结石引起的发炎腹胀。大夫建议手术。那年,老丈人73岁,卧床不起有大半年时间,身体虚弱,手术之后的康复时间长,90公斤的块头护理不是个简单的活?药物治疗时间长,痛也是个事。家里儿女多,电话沟通达成保守治疗。

五年后的这一次病危,虽然在医院紧急抢救过来了。但各种器官损坏严重,医生不建议住院。年龄大,近八十岁的老人。病得时间久,倒床的时间长,记得老丈人头一天脑渗血住院,小姨子第二天生的女儿,如今孩子都六年级的学生了。也就是说,老丈人生病已有十二年头了,倒床进入第六个年头了。老家虽说条件不是很好,但伺候的人都细心,老丈人浑身上下皮肤完好,这算得上是不幸之中万幸之事。

与往年的情景类似。大舅子专程从浙江赶回来了,小姨子从山西赶回来了。几个小辈中,有从国外赶回来的,有从内蒙古、平顶山、西安等地赶回来的,所有的亲戚都赶了回来,围坐在老丈人的病床前,爱热闹的老丈人眼光变得暖盈盈的。肚子里不舒服,每顿饭只能喝两勺稀糊糊,爱喝点冰糖雪梨饮料。一辈子都特别喜欢手表的老丈人,点滴之余,总是多看几眼孙女斐斐给他新买的那块手表。

二老的寿木是老丈人请外地师傅打造的,在他生病前已油漆的漂亮。墓地在河对岸阳坡跟,老丈人自己看的风水,亲手设计的新款式。已经二十年了,如今墓底靠坡跟处有点渗水,三姐夫黄锁子牵头请匠人又重新翻修一新。疫情尚在,空气里弥漫着草木萌发的气息,五月的小镇有点干燥。可早晚的天却忽晴忽阴,晴了就热,阴了又冷。

下午,听一位远房的亲戚说我丈人的病暂时没有多大事,说他一路走来,听好几个人都说我的老丈人没有死。用村里的老话说这是病人讨了好口风,是上上签,是吉言,说不准还能或好长时间。我说与妻,她欢喜的泪流满面。

又听村里90多岁婆婆说,女的生育多,寿命长。丈母娘如此,又心直口快,必寿长。愿丈母娘的腿能早日康复,早日甩掉拐棍行走自如,安享晚年。愿可怜的老丈人在生命最后的时日里,在儿女的陪伴下,疼痛不再,多点欢乐。相信他在弥留之际,面对春暖花开,满院春色,亦了无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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