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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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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回乡看看

常回乡看看

常常对自己说,有时间该回去看看那曾哺育我长大的故土,但却一直没有空。终于有了机会,恰逄假日,我和妻子回去做“小弟”的客(婚礼)。小弟是后房大舅妈生的,也是大舅唯一的亲生儿子。我小时候也是在大舅家长大的。因为亲生大舅妈不会生育,听说我才满月,父母便把我给了大舅去抚养,希望我长大后能孝敬两位老人。所以那里的山,那里的水,那里的人,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了。

大舅家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 村子背靠历古大山,那时,人们常把牛赶到山上,几天才去看上一次,那叫"撒夜"。村子对面也是山,山脚沙子河由北往南流过。如果在夏天或是秋天,当你沿河岸上下,偶尔会看到一小坝一小坝绿色或是金色的稻田。那时河边没有人家,偶尔看到一两个窝棚,那是雨天或是酷署供那些在田间劳作的人们暂避风雨或是乘凉的地方。如果是农闲时节,只有在早晨或是傍晚的时候,望着那沿着山梁弯曲而时隐时现的山路,于半坡、山腰或是山林深处,才能看到点点炊烟飘起,或许此时才能想象得到山野人家的早晨鸡鸣犬吠或傍晚夕阳牧归的冷清景象。若遇农忙时节,小河边、田坝上会有很多人。记得有一次“闹鱼”,人们从山上挖来葛根,捣烂在小河里,顿时,河面漂满了白色的泡沫,那些扁窄的小白鱼在水里闷不住了,便浮出水面,那些圆滚滚的小沙鳅也挣扎到水边。这时,人们有的凭手去抓,有的干脆找来粪箕去捞,我们小孩也会捉到几条小鱼,还有秋天稻子收割完了,那一丘丘小田的水口处或是田坝中的小水塘里,那些已长得肥肥胖胖的马大头鱼便成了瓮中之鳖,无处可逃,只等人们去捉。那怕捉的条数不多,即便只能做一盆鱼汤来喝,但那年代,在我们小孩眼中,已算是美味佳肴了。

在河的东边,有一条狭窄的车路,我们小孩不知道通向那里,但猜得出它不是通向街子就是城市,因为大人们赶集就是从这条道上去的。不管十天半月,只要有一辆车子通过,在河边玩耍的伙伴们总是争相拥上车路上去看看。也许只有此时,一路孤独的驾驶员才能感觉到,只有这些未见过世面的山里孩子才能在路边列队欢迎他。但当车子驶过之后,大伙又一窝蜂的追了上去……

沙子河啊,是你留下我许多难忘的回忆。

记得当我到了上学年龄的时候,小山村里才来了一位姓瞿的汉族老师(也就是我的启蒙老师)。山村里的苗族儿童和邻近的汉族小朋友,年龄大的,年龄小的,同挤在一间用篱笆札拦起来的"教室"里读书。从此,琅琅的书声打破了小山村往日的僻静。记得开学的第一天,大舅老早就赶供销社去了。吃早饭的时候,大舅回来了,从他常年背在身上的一个已经很陈旧的苗家粗布麻袋里,掏出一个浅绿色的精致而厚实的小手提塑料袋,我一看就非常喜欢,里面装着两本写字本和一支铅笔。大舅找来刀子帮我把铅笔削好,然后拿着写字本比划着告诉我怎样握笔,把名字往哪里写。其实,大舅牛杆大字不识,现在猜得出一定是售货员告诉他的。吃过早饭,大舅把我送到学校,还千声万遍的叮嘱我,别到处乱跑,要好好读书。

大舅是生产队队长,他白天忙着带领大伙上山打桐油果,晚上又约着大伙把果皮削掉。一个夜晚,大家围着火塘,一堆堆果皮已经腐烂的桐油果摆在各自面前。我们小孩总爱偷懒,这时大舅便说了起来:"快削呀,快削。剥了晒干,拿到供销社去卖了,才有钱给你们买书买笔呢!"也许小孩天生就服哄,也不知那时对书对笔是如此的渴望。听了大舅的话,我们几个小孩都来劲了,又希里哗啦的剥了起来。我们这些苗族孩子就是和邻近的汉族儿童在一所学校里打打闹闹,边学汉话边读书而长大的。

就在我十二岁的这一年,我和邻近的几个小伙伴考起了初中。当时我的一个堂哥已经在中学里读书了。我很想像他一样继续去读书,便多次和大舅商量,大舅总是低着头说:“孩子啊,没有钱。识几个字算了吧!”我的亲生大舅妈在我还记不清她的模样的时候就已经去逝了,后房的舅妈又忝了个小弟弟,日子过得确实也很紧,可年幼的我又怎能读懂大舅脸上那苦涩的神情,还一味的怪罪着他。也不知年幼的我,会是如此的跟大舅叫劲,为自己的不如愿,竞一连几天不归家。不是跟小伙伴们到山上放牛去了,就是在小河里摸鱼。也许大舅真的是为我好,或许是觉得没法管教我,而以一种委婉的口气对我说:“孩子,你父母带口信来了,叫你回去读书呢。”我一听高兴极了,拔腿就准备走,大舅却说:“不忙,我送你回去。”

吃过早饭,大舅和我开始上路。我走在前面,嘴里什么不说,但心早已飞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去了。大舅走在后面,嘴里不停地咂着他的土烟锅。我总觉得大舅走得很慢,还时不时的催促着他。其实,我哪知道大舅那沉重的脚步是多么的舍不得让我走。那时走的是毛毛路,还没有大路。大舅和我就这样一前一后,不知走了多少时间,才走出了沙子河。走出沙子河便进入了枯柯坝,我知道亲生父母就住在枯柯坝的某个地方。来到了枯柯坝,不管是天空还是心空都比沙子河宽广了许多。因为沙子河对于枯柯坝来说,只是她的一个小岔沟。甭管亲生父母是否带信来让我回去读书,后房舅妈是否起外心,但我毕竟被送回到了亲生父母身边,就任凭人们去议论吧。

回到亲生父母身边,我继续去读书。真的,兄弟姐妹九个,只有我不说是混出个人样来,也象他的老师一样拿起粉笔走上了三尺讲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间就在这日出日落间悄悄流逝。也曾多次对自己说,该回去看大舅了。似转眼间,就到了小弟成婚的日子。那个假日,我和妻子回去做客。昔日的小山村说变就变,儿时半坡上那稀疏而散落的茅屋和各家袅袅的炊姻已不复存在。听说是滑坡,不管是苗族还是汉族,大多数人家都搬到了接近河边的平地上居住。现在家家户户已是红砖白墙青瓦,房前屋后瓜果绿蔗,道路变得宽敞不再弯曲狭窄。整个小山村错落有致,苗族汉族隔沟而居,似曾规划,远远看去,似平地开出一朵五彩花。我们前脚还未进门,二舅便喊了起来:“快来看哪,我们的儿子儿媳回来喽!”这样喊我们,也许是因为我在这里生活了十二年的原故吧,或许就是因为我们很少回来。其他的舅舅舅妈还有儿时的伙伴们,也簇拥着出来欢迎我们,弄得我们不知所措,不知何时又变成了稀客。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当年的堂哥举起了酒杯对着我,向他身边的同事介绍道:“这位也是我兄弟,大家是同行。他小时候是在这里长大的,就是咱家乡人。来,为我们大家的聚拢干杯!”大伙举杯一饮而进,而我从不喝酒,但此时也只好赶快举杯把酒一口喝了。晚上,除了在屋檐下挂上最亮的灯泡,人们还在院子中间烧起一拢大火。那些早已为人父母的儿时的伙伴们,弹起了三弦,吹响了芦笙。人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苗族汉族手拉着手跳起了跺脚歌。我和妻子也跃跃欲试,不久也融入了人群中。苗家打歌可是一夜到亮的,累了就在火塘边歇会儿。也许我还没有熬夜的习惯,没过半夜便觉得有点昏昏欲睡了。可是坐在火塘边的几个老人却还兴致正浓,且时不时的被年轻人的对歌逗笑得合不拢嘴。

“隔河看见花一蓬,藤子开花几百层;哥想过河摘一朵,不知阿妹爱哪层。”“隔河看见花一蓬,藤子开花层叠层;妹要阿哥摘一朵,不知谁是有心人!”

然而,在这些老人当中,我却永远也见不到我的大舅了。是啊,也许人世间就世态多变,事事难料,人生短短,似舜间便发生了许多变故。那曾养育我十二年的大舅,在我还未转正之前就已经过世了。记忆中的大舅,说话办事沉着冷静,由于他的少言寡语,使他显得庄重严肃。但他向来身体健康,从未有病。只听说是一个小小的感冒便夺去了他的生命,叫人无法相信。然而,就在他病危至临终前,都叫小弟不要打扰他曾经抚养过的儿子们,这是多么伟大的父爱呀,真是难为了小弟。记得大舅的所有安埋费,是由我和小弟,还有大舅的另一个比我还大而在小弟还未出世之前就已分家出去的大继儿,也就是我们的“大哥”了,我们三人分摊。说是分摊,但办完了丧事又都同意把剩下的留给小弟,因为小弟还小。也许人生就是这样:在你还没有能力回报你应该回报的那个人的时候,他却还在世上活着; 当你有了能力回报你应该回报的这个人的时候,他却早早的过世了,留给人的只是终生的遗憾。想到这,不禁让人有许多感慨。我想如果大舅还在世的话,此时,他不是像这些老人一样笑着,就是过来跟他多年未遇的孩儿倾心交谈。许久,望着这不知疲倦的人们,再望着这将通霄的灯火,迷迷糊糊中,我似乎看到了大舅没有一丝怪罪而面带微笑向我们走来……

大舅啊,如果你在天之灵能有所感应,在小弟成婚的日子里看到您的孩子们再次团聚,心里该是多么的高兴啊!夜深了,三弦、芦笙还是不断的烘托长小弟婚礼的喜庆之气。从小就爱玩耍、爱挑逗的小伙伴们,又唱起了歌。“家中说着来打歌(guo),来到场上来坐着(zhuo);不冷不饿不磕睡,不如回家守老婆。”这时,正合几个坐在火塘边似醉非醉的中年汉子的意,他们几个比划着随口唱了起来:“打歌那伙你莫狂,身子身脑扭疼完;前半夜来团团转,后半夜变孤老王。”这一唱一和,引得人们又一阵哄笑。

天快亮了,弦子更响了,脚步更整齐了,歌声更嘹亮了。“打歌打到大天亮,要玩要耍今晚上;郎有情来妹有意,爱心爱意记心上。”“打歌打到太阳出,一碗稀饭两块肉(ru);今天阿妹跟哥走,只要笑来不要哭。”是啊,只听老古辈子唱道:“打歌打到太阳出,一碗稀饭两块肉(ru);今天阿妹要稼出,明天阿哥莫要哭。”听着这已对调过来的欢快的调子,这难道不就是这片故土的变迁与富足。

笫二天,我们要回来了,可二舅和二舅妈又唠叨起来,说要不是小弟成婚,我们才不会回来呢。既然回来了就应该多住几天。还说他们活过了今年,不知能否活到明年,说我们应该常回去看看。是啊,往事如烟,还乡如梦。人这一生,谁又能说清楚到底在忙碌什么。可就是在这无意间,渐渐的把一些亲情给疏远或是淡忘了。回首才知这人间的亲情、友情,乃至爱情何不是体现于:常回乡看看!

话说“那里的山、那里的水、那里的人”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了,但随日月更叠,事过境迁,那一切只不过是人生中一段记忆罢了。

时隔二十年,又是亲侄子的婚礼了。这一次,小弟却把侄子的婚礼定在假期里,小弟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心里是在对我说:“我把你侄子的婚礼定在假期里,你可别说没有时间回来啊!”是啊,自从我和小弟都各自成家后,都各忙各的,各逃各命,没有什么特殊情况,很少走拢在一起。其实,苗家的婚约已从过去的父母包办过度到了自由婚姻,特别是当下,如果女孩喜欢上了男孩,女孩就跟着男孩到了婆家,只是双方父母要选一个吉日,把两个孩子的婚事给办了。

这次,侄子的婚礼,才相帮天,我和妻子早饭后就驱车赶了回去。虽说才相帮天,但寨子里的人已大部分来帮忙了。二舅二舅妈已过逝多年,只有后房大舅妈还健在。二十年过去,当年的“儿时的伙伴”们大多成了那些活蹦乱跳的孙男孙女们的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了。当他们在给自己的孙男孙女介绍我们时,这些孙男孙女有的也喊我们一声,有的只朝我们笑一笑。这并不奇怪,只怪我们很少回来,已不知道这些可爱的娃娃们是哪个侄子侄女们的孩子。此时,好像才真正体会和理解了唐代诗人贺知章的《回乡偶遇》:“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遥想当年,贺知章三十七岁中进士,离开家乡,八十岁才回故土,当然晚年会有人不认识他。与贺知章相比,我们虽才蹉跎半生,但又怎能任那些流失的岁月把这曾养育过自己的故土之情给冲淡?其实,在忙也应该常回来看看这片曾养育我的故土。是啊,如果我们“常回乡看看”,又哪来那么多的“儿童相见不相识”呢!

苗家打歌是相帮天晚上就开始了。相帮天这天晚上,晚饭早早结束,人们便在院子中间摆上几张桌子,以便人们围着桌子打起歌来。桌子替代了原始的火笼,只有儿时的伙伴们吹起古老的芦笙,弹起了三弦。可正客天晚上就不一样了,晚饭摆到晚上十点多钟才结束。当相帮的妇女们把地下打扫干净,总管喊一声,几个小伙便把七八张桌子拼接在院子中间,桌子上放了个大音箱,只要开启电源,人们就可以随着音乐的节奏舞起来。苗族是一个能歌善舞的民族,只要有音乐就能舞蹈。芦笙、三弦当然适应不了正客天晚上打歌人多的场合,所以只能播放音乐了。当一切准备就绪时,由于是小弟家的事,妻子便开了个头,开启音箱电源,美妙的音乐“阿老表”振响了小山村。此时,几个厨子才你推我桑抬起猪头从厨房里出来,一会儿便头摇屁股甩的跳进打歌场。妻子拉着几个认识的孙男孙女跟着厨师们跳起了苗家传统的“跺脚”歌。当厨师们前三圈后三圈的走完过程,把插着三柱香的猪头放下摆放在桌子中央时,其他的孙男孙女们早已等不及了,也都催促着自己的爷爷奶奶牵起手跟着跳起来……

不一会儿,整个院子挤满了打歌的人。爷爷奶奶们哄孩子们玩,跳里边那层,少男少女们精神抖擞跳中间,中老年人手拉着手围在外边。不说是“里三层外三层”吧,顿时,侄子婚礼的热闹气氛犹如一把火燃起来了。这样也罢,也许等我们下次再回到这片故土,就会多一份问候;也许这些孙男孙女们今晚玩得高兴了,当我们再次回来时,不但与我们不再陌生,而且还会拥有一个真诚的拥抱!

以前,为了孩子们常年奔波在外,生活窘困,我们住在哪里,孩子们周末或是假期就归哪里;现在,熬出来了,孩子们也各自有了工作,孩子们到哪里,我们周末或是假期就到哪里。我和妻子也常常沾小孙女的光,只要一有空便陪着小孙女在城里湿地公园游荡。以前,乡下道路艰难,都说没时间,回不了家;现在,道路变宽,还说害怕来回堵在路上。其实,谎言只能把亲情疏远,不光是我们,孩子们也一样,城里的房子再大、灯光再亮,也应该常回乡看看!

改稿于2018年1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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