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盼望过年,总觉得年来得太慢。可人到中年,又总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不知不觉匆匆又是一年。但唯有儿时的年是如此让人难忘……
苗族人自古以来,就有“追山”(山上打猎)的习惯。我的童年是在大舅家度过的,对儿时苗族人过年记忆尤深。距春节前十多天左右,人们就要组织几次“追山”活动。活动的组织者大多是大舅的一个堂兄弟,也就是我们的堂舅,他当时是大队的民兵连长,自然有权持有一把半自动步枪。堂舅的枪法也特准,有了半自动步枪,每次“追山”如虎添翼,在山上撵出来的猎物都逃不过堂舅的枪口。记得有一年春节前,我们去“追山”,我们小孩都是跟着猎狗往深山箐林里钻,边走边喊,哪里草深就往哪里冲石头或甩棍棒。大人们除了堂舅扛的是半自动步枪外,其他舅舅的都是老火枪。每次都由一个经验丰富的大哥带领着我们一群小孩,把猎狗引向大人们认为有猎物活动的山凹子里。首先从山凹子这边的半山腰进入,人都跟在猎狗的后边。大多数猎狗都是训练有素的,比较厉害的猎狗,到了有野味(麂子、野猪等)活动的范围,总是能通过猎物脚迹上遗留下的异味找到猎物的藏身之处。人多猎狗多的那一天,由于山谷的回音,当猎狗寻到猎物踪迹的时候,人的吼声及猎狗的叫声会震动整个山谷。此时,背着猎枪的大人们早已在山对面的垭口、半山腰及他们认为猎物会出逃的地方(大人们常把这个地点叫做“口子”)举枪等待。很多时候,猎狗都是追不上猎物的。正因如此,抬枪守“口子”的大人们才能清晰的听到猎物朝着他们跑来的声响。那一次“追山”,我清楚的看见追起来一只大角麂子。不久,山对面响了两枪后,猎狗的叫声越来越急促了。原来枪响便没有打中麂子,麂子没有翻过山的那面。“追山”的人已近谷底,且吼声不断。麂子不敢往下跑,而反过来向着山这边的高处走。堂舅不愧是民兵连长,当然堂舅守的是高处即山顶,可以说是居高临下或是登高望远,由于山顶距离凹子两边不太远,是凹子两边的收缩点,堂舅估计麂子这会儿有可能向着我们初进入的半山腰上方,接近山顶的地方跑。堂舅不愧是个好猎手,经验丰富。此时,猎狗乱了阵脚,还在距离麂子老远的地方追寻脚迹一阵乱咬。堂舅便从山对面又跑回到山这边,正好听到麂子向他跑来声音。当我们听到一声清脆的枪响之后,堂舅便在山顶往下向大家喊着,说麂子已打倒了,让我们赶快上来抬回去。当我们来到堂舅身边时,看到的是一只比较大的大角麂子。堂舅让我和几个大一点的小伙伴先把麂子抬回来。大人们用刀割来藤子后,把麂子的四脚捆绑在一起,然后再砍来一根一排长的棍子把麂子穿起来,两人一前一后换着抬着麂子往回走。
这一天,一共打到了两只麂子,这也是这一年年终狩猎最大的收获。然而,分享猎物的方式也是比较特殊,这种方法似乎来自于远古时代,即有几家人就把猎物的每一个部位砍成几块,但前提条件是得把猎物的头和皮子留下来,是谁打倒了猎物,头和皮子就是谁的。皮子值好几个钱,头嘛在那杀一头年猪都要上交国家一半的年代,即那个肉食缺乏年代,追山打猎时,谁打中了猎物,不仅皮子可以买几个钱,猎物的头也是人们羡慕的美餐。
追山结束就是过年了。大年三十这天,吃过早饭,妇女们都要把晒干的糯米饭炸成米花。炸米花要用纯净的江沙才行,首先把江沙放到大锅里炒热,必要时还要在锅里放上一点香油,以免江沙会沾在锅里,或是江沙与米花不分离。当江沙在大锅里炒热的时候,锅底就一直用小火烧着,这时只要往锅里抓一把晒干的糯米饭撒在锅里,快速用锅铲翻腾几下,只听“噼噼啪啪”的响声,锅里便有了爆开的一半是微黑的沙子,一半是白花花的爆米花。这时要把沙子和米花一齐铲到装备好的筛子里,一边铲一边筛,动作要快,慢了的话,滚烫沙子就会烫胡了米花和烫坏筛子。女人们忙着炸米花,我们男孩都要到凹子边上找最坚硬的香树干心子做陀螺。这天,在天黑之前,家家户户又要蒸糯米饭,用石臼冲成糯米粑粑以备初一早上享用。这天晚饭要先喂狗,预示来年狗才能为主人效力,这天晚上也要早早的洗脚,来年做任何事情都能赶上。
这天晚上,就是除夕的后半夜,每家的男主人都要早早起来,拿起勾担去挑一挑水,便在井里撒上一把米,在井边烧上三柱香和几张钱纸,表示来年风调雨顺,有吃有喝。天亮时,也就是初一早上,不管是谁先醒来,谁也不许叫醒谁。先起来的就烧好一壶开水,泡一碗米花和烧好一块糯米粑粑,放在正堂屋的“堂”上,苗族人的“堂”是苗族人的一种宗教信仰,即在堂屋的墙壁上,用两根长约七八公分的木棍垂直钉在墙上,再用一块长约一尺左右的木板搭在上面,板面上正中摆着一个用竹筒做成的香筒,香筒里面装上玉米粒,方便逢年过节往香筒里好插上香。苗族人相信人虽死去,但灵魂依旧存在。每当逢年过节,都要烧上几柱香插在香筒里,把好吃好喝的一样拿一点放在“堂”上,邀请老祖宗及逝去的亲人的灵魂回到“堂”上过年过节,顺便叮嘱他们要保佑后人一切安康。
记忆中,儿时的年,虽贫穷,但过得也很充实,也很快乐。真的是“富有富的活法,穷有穷的开心。”初一这天,人们早早吃早饭,都聚集到一个空旷的地方玩耍,男人们打陀螺,女人们掷绣球。头一年保存完的陀螺初一这一天就可以继续拿出来玩,掷绣球用的绣球是用两匹篾子编织成的,也是头年用过的今年仍可以拿出来用。绣球如果是旧了或不能用了的,老早就要砍好一截约一米长的苦竹去请会编织绣球的长者重新编织。绣球编织好了,就要往里面塞上铜钱,塞了铜钱的绣球,抛起来或接到手里才会有一种“咔嚓咔嚓”的金属响声。
打陀螺似乎只男人的专属,女人很少参与。打陀螺一般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分组参与,一种是集体活动。分组活动,是按陀螺的大小来分的,同样大小的两个陀螺,比较大的人们把它叫做“大公羊”,中号的叫“小公羊”,最小的叫“小羊”,分组时就按大中小来分。比较大的陀螺,麻绳都是绕在陀螺的腰部位,人们又把它叫做“大绕腰”,绳子的一端绑着手指粗长约一尺左右的木棒,打陀螺的时候,先把绳子绕好在陀螺上,然后在绳子与木棒相距十几厘米地方,再在自己右手的食指或中指上绕上一圈拿稳陀螺,左手握好木棒,当右手使劲把陀螺甩出去的时候,左手将木棒也使劲往后一拉,此时,落在前方地上的陀螺就转动起来了。中小号陀螺,一般在陀螺脚上方一点都有绕绳子的刻痕,所以,绳子不用拴上木棒,只要右手在往前抛陀螺的同时自然的往后一拉,当陀螺在前方地上着地的时候陀螺便飞快的转起来。打陀螺也有比赛规则,以陀螺转数最多为胜。分组比赛时,大中小为一组,两组比赛时,先从小号陀螺开始。如果哪一组的中小号陀螺转数都赢了对方,那么大号“大绕腰”就不用再比试了,直接由输了的一方把陀螺转在地上,让赢了的一方击打。也是从小号开始,按小中大的顺序对决,采用“三打两胜”战法。对决的过程中,不仅要打中,还要在转数上超过对方才算赢。只要小中号陀螺都赢了对手,“大绕腰”就可以让过对方,不需要打中。当然,也可以选择打中,但必须有十足的把握才行。若是找不到同样大小的陀螺,就进行集体活动。即大家都同时把陀螺打在地上,看谁的陀螺转数最少,谁的陀螺就成了大家击打的靶子。击打过程中,哪些人没有打中,没有打中的这些人,他们的陀螺又成了别人击打的目标。打陀螺其实也是有危险的,如果打出去,没有把人家的陀螺撞飞,自己的陀螺也会反弹回来,所以,打陀螺的人都要有所预见,随机躲开。
掷绣球是妇女们的娱乐项目,但如果是有正在恋爱中的未婚男女青年加入,活动便别有一番风趣。活动自然就分成了男女两方,大多是一对一。在掷绣球的过程中,谁没有接住对方抛过来的绣球,谁就要输给对方一样东西,可以是身上随身携带的信物,或是上身穿戴的“套件”其中之一。那时,人们所穿的衣服上身里面都是一件背心,无论是谁,如果上身只输剩一件背心,那你就要赶快跑了,并且不能让对方抓住,对方抓不到你认输了,你才有机会重新把输出去的信物和衣物赢回来。
过了初一,到了初二早上,各家都要献自家的“山神”。苗族自古就相信万物有灵,崇拜神灵。所谓献“山神”,就是在自家的屋后选一棵树来做“山神”,把树根旁铲平整,放一块石头靠着树根。这一天早上,要杀一只公鸡来献“山神”。献“山神”前,还要准备好香和钱纸。记得那时,香也是自家做的。就是在年前,要从山上把香树叶和樟树叶拿回来晒干,还有就是要找来已干枯的松树根,把晒干的香树叶和樟树叶与干枯的松树根一起拿到石臼里冲成粉末,然后拿着砍好的长两扎左右的细竹签,在簸箕里一边嘴往竹签上喷水,一边把冲好的粉末撒在竹签上,如此反复,待到竹签上粘上了饱满的粉末时,一柱柱香就成型了,把它晒干了就是可以点燃的香了。钱纸当然是从集市上买来的草纸,也要经过加工才能用。即买来的草纸,要用剪子一打剪成四份,再用小锤敲打着“奘子”(苗家用来凿钱纸的铁制工具),把草纸凿成花样才能使用。香钱纸火准备好了,还要准备酒水。一个碗里装茶水,一个碗里装上酒。家里一切准备好后,先把香钱纸火和酒水送到“山神”树下,再把公鸡捉来拿到“山神”树下宰杀。鸡血首先要滴几点到树根的石块上,才接到准备好的碗里。这是献“山神”的第一步,第二步就是把鸡拿回来收拾好了,整只鸡放在锅里煮个半熟,拿出来放在一个盆里,鸡背朝山,鸡头向前,像一只蹲着的公鸡,然后再乘上一碗煮熟的新米饭,拿上一双筷子,也都放在盆里,准备好了就端着盆向“山神”走去。走到“山神”树下先磕个头才开始举献。先把香钱纸火点着,把香在树根插好,把钱纸一点一点的撕开全部烧掉。用手指掐上几小块鸡肉放在树下,在撒上几颗米饭,最后把酒和茶水都倒在地上,虔诚的磕个头,对着“山神”许个愿,祝来年万事如意,一切安好。做完了这第三步,就可以把鸡拿回来剁了煮熟美美吃上一顿。
到了初三,吃过早饭,放牛放猪的娃们就要到山上去献山里的“山神”了。山里的“山神”是大家供奉的,如果有老人去的话,供奉“山神”就由老人带领,如果没有老人去的话,就由大一点的放牛娃带领。献“山神”谁拿多拿少是没人计较的,富有的人家拿一只小公鸡,没有鸡的可以拿一小块肉,实在没有拿一个鸡蛋也行。大家到了山上,就在挨近水井边选一棵比较高大的大树作为“山神”,把树的周围铲开些,先杀鸡,点鸡血于树根下,等肉蛋煮得差不多了,就拿去献“山神”。步骤与家里献“山神”是相同的。供奉仪式快结束时,大家就把所拿来的香钱纸火统统烧掉,然后就给“山神”磕头许愿。不知大人许的愿是什么,但我们小孩许的愿多是叫“山神”让猪、牛乖一点,别到处跑,好让我们找到。想想儿时到山里献“山神”既是快乐的也是天真的。
当然,这只是白天的活动。晚上则是吹芦笙打跳,那时是初一初二两个晚上。其他聚居地区的苗族人打跳要到正月十五才结束,散居地区的苗族(即人口少)真正的吹芦笙打跳初二晚上就结束了。初三过了,就算是年后了。记得那时家家户户都挂了个小喇叭,年后就要开始忙农活了,生产队长就在仓库里用扩音机给大伙喊话,哪一天开始干活,干些什么等等。
随着时代的变迁,社会的发展,时至今日,苗族人的一些过年习俗,如打陀螺和掷绣球,早已淡出了人们的视线,随之而来的是现代音乐广场舞替代了原始古朴的芦笙打跳。还有炸米花、冲糯米粑粑、制香、砍陀螺、编织绣球等原始、实用的传统技艺早已淡出人们的视野,打陀螺场面也只有各地举行的少数民族运动会上才能见到。随着社会的文明、进步,特别是追山打猎的习俗,在当今“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时代,它已成为了苗家一页永远尘封的历史。
儿时的过年情景,虽然已成往事,但在那经济困难,物资匮乏的年代,“年货”均能做到自给自足也真的不容易。儿时的过年情景,尽管没有烟花火炮,但依然能让大家过得充实,玩得开心……。
(写于2019年2月14 日修改于2019年9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