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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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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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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姑塘

1

昨天,校长旁听了一节数学课,教室里安安静静的。

今天,上午的数学课依旧吵吵嚷嚷。数学老师留着一头微卷的短发,朴实敦厚,同学们对他并不怯惧。他拎着两块写满代数习题的小黑板急冲冲地走进嘈杂的教室,敞开喉咙喊道:“我明白地告诉你们,不管什么题目,重点中学老师会做的,我侪会做的!” 说话间夹带一点常州口音,声音有些沙哑。他的额头沁出了细细的汗珠,衣领敞开着,露出了一截半高领的驼色粗绒线衫。当然,他确实没有夸大其词。刚刚过去的高考,78届毕业生的数学成绩斐然,考入复旦、交大的就有4、5位,作为提高班数学老师的他委实功不可没。

课后去他办公室,看见他的一个似乎正在念小学的儿子手里拿着两张刚做完的四则运算习题卷子,眼睛呆呆地望着窗外空旷的操场,数学老师扫了一眼,迅速地又拿出了两张卷子,“继续做,这叫熟能生巧!”他瞅了一下我们,似乎又在明白地告诉我们,然后继续阅卷。

几何测验是在下午进行的,结果只得了30分。学校为毕业班配备了两位数学老师,一位负责代数,一位负责几何。如此安排也能理解,然而,曾经教音乐的一位老师,忽然一下子走进毕业班来教我们几何,让人有些匪夷所思。面色苍白的几何老师倒也很好相处,三十几岁的年纪,头顶的毛发稀疏,几乎要掉光了。这次几何测试他出的最后一道题全军覆没,他不无得意地对我们说,“如果我出的简单,不就是自己骗自己了?”他坐在教室里体味到我们埋头作业的辛苦,会流露出一股怜悯,“有啥盲棋什么的可以着着?缓缓脑子,休息休息?”

青砖红瓦的两层坡顶楼房一排排紧挨着,整个新村的规模在五十排上下,学校就坐落其中。每排房屋楼下八户,叠加楼上统共十六户,每户住宅同样锈红的木门木窗。楼下每家在前门围了一个小天井,有些人家在天井里种了一棵树,天井的枪篱笆距离前排楼下房屋的后门约两米宽,留出的空间就形成了一条狭窄的弄堂。放学回家,我背着书包和同学们一起走到弄堂口,看见小学同学徐凤正倚靠门框,门敞开着。她用手捋了捋垂在肩上细长的发辫,落日的余晖洒在了她的脸上以及素色花布衣裳上。当我们靠近时,她闭上了一双丹凤眼。身旁是她的妹妹,长得与徐凤惊人的相似,小脑袋紧紧地依贴在她的腰间,乌黑的眼珠子在不停地转动,打量着往来的行人。进中学一年后就再没有在学校见过她,我们之间没有说过一句话。听同学讲,她已经辍学,顶替母亲进入了一家纺织厂做工去了。穿过弄堂,回望那个娇小的身影,一种莫名的羡慕油然而生,唉,悠闲自在,她终于扔掉了书包了。

一晃中学4年就快要捱过去了,每每及此内心便暗流涌动。但是,横亘在面前的还有一座隐形的高山,波云诡谲,好像无时不在嘲弄你,让你无处遁形。再过一个礼拜就要期中考试了,功课紧张,令人窒息。今天老师寻了一些同学,包括我在内,提醒我们加紧努力学习、巩固基础知识。参加班级“优生”的座谈,颇觉意外,却也自然。不过,联系到上午在走廊上听到的一则消息马上又让人想入非非。学校要从两个提高班中抽出男女生各半,合并组成约四十人左右的班级,即所谓的“高考”班,利用最后一个学期强化数学、理化。听同学讲,我已经提前被编入了这个班。

昨夜睡梦中梦见火车站着火了,熊熊的火焰由远及近,似乎要蔓延至卧榻。语文作业失败、后天又有数学测验,惊醒之后的现实令人沮丧。

       2

转眼已是深秋,寒风砭骨,满目的孤寂和萧瑟。小时候,听大人们讲话时经常提到慈姑塘,在我模糊的记忆中若隐若现。离家不远,毗邻一条不宽的马路,一畦水田种植着慈姑,一眼望去,满目青葱的箭叶。及至长大才慢慢知晓,人们口中的慈姑塘大都意指后来在其旁建的一个小菜场,熙来攘往,尘烟缭绕。很多次我站在那个地方,曾经生机盎然的慈姑塘,如今已无踪迹可寻。此后,一种隐约的诱惑驱使着我常常在梦中与其相会,独自一人来到慈姑塘。初冬的凌晨,小菜场亮着几盏灯火,烟气氤氲。慈姑塘,水波潋滟,几株枯萎的茎秆在寒风中摇曳。

期中考试俄语得了86.5分,属于班里的最高分数。虽然如此,面对未来的高考如何去规划,挖掘自己有效的得分点?我终究有些迷失。

上午,毕业班重新编班,同学们翘首以待。每个人的兴趣爱好不尽相同,外部因素的导入无法面面俱到,有可能顾此失彼。当然,学校欲借重新编班来复制上届毕业班的成功,可谓用心良苦。不过今非昔比,自从我们这届开始划分普通和重点中学之后,脱颖而出的希望就变得更加渺茫。除了原来同班部分同学编入本班之外,引起我兴趣的是新的班主任、新的教室和新的同学们。

担任班主任的是梁先生,语文老师,年过半百,中等偏矮,当他讲话时可以看到一颗镶嵌的金牙。听说他上课语言幽默,古文根底扎实,这更增添了几分期许。回想原先的班主任桂老师也教语文,是一个身材矮小、皮肤白净的中年妇女,一副沉重的黑框眼镜始终架在不太高的鼻梁上,双手会习惯性地拢一拢齐耳的短发。几次发现她朗读课文时对一些单词把握不准,便怂恿一个要好的同学一起事先将新课文中的生僻字注音,当她朗读出错时故意大声地纠正读音。这种在大庭广众之下让老师难堪的荒唐举措,或多或少为自己带来了麻烦,想来有些后悔。

第一次走进(1)班教室,在攒动的人头中努力去辨识每张熟悉的脸庞。这时,一个靓丽的身影映入了我的眼帘。记得,第一次看见她是在去年。此刻,我表面静如止水,内心却蠢蠢欲动。她的身影在我眼前不停地晃动,更换位置时,绕走我身后的空档,有意选择我旁边不远的一个课桌椅。课间休息在走廊上,她耷拉着脑袋,莫非是考的不理想而垂下了手中的卷子?然后,我换了一个座位,保持观察这位小姐更佳的视线。一张鹅蛋脸在咖啡色外套的映衬下温润如玉,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举止端庄优雅。有趣的是,我似乎感觉到她的目光更多地在向我的座位漂移。

第二天,班上点名,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叫付莉芳,听梁先生说她的英语成绩好。很遗憾,我从小学开始学的是俄语,当时只有我们这一个班。迄今为止,我的俄语学的也不错。这可能是一种惯性的使然,与兴趣无关。当你死记硬背取得小小的进步的时候,会得到老师一次不经意的表扬,在你幼小的心里会留存一片甜蜜的花瓣,只要不去揉碎就会永久珍藏。

走出教室去上体育课的时候,从走廊上传来一个女生的声音:“我到侬屋里厢去?”显然这是对一个男生说的。我注意到这个女生与付莉芳关系密切。

       3

傍晚淅淅沥沥的细雨时断时续,空气中弥散着尘土的气息。立冬已过,寒冷将至,惟愿雨水洗去昨日的污浊,梦醒之后沁人心脾。

学校从下周开始继续开办夜读,复习巩固,查漏补缺。密集的课程似乎被暮色笼罩,令人头晕目眩,就是周围明显的改观也无法触动敏感的神经,一律无动于衷。每个人都在默默等待着下一次的测验、模拟考、摸底考,同时也在暗自盘算着高考能否幸运。

早晨起来发现脸上两粒粉刺堆积在左侧鼻翼,凸起的痘痘使得本来油腻腻的这张脸变得更加的古怪。几天来塞满我脑子的多数是物理习题,其次就是这位芳小姐了。虽然相遇的次数在减少,也无法停止我对她的绮念。我不喜与人搭讪,但渴望跟她接近,与生俱来的怯懦,或许给了我暗中默默欣赏的藉口,如此才不至于进退维谷。我渴望进入教室,有时感应到了芳小姐一双明眸,我们的视线正在交错,纵然有着强烈的欲望便也就此隐忍。可能她以为我在偷觑,而有些讨厌?抑或是一种好感?我听到了她的柔声细语,回首观望时无法抗拒她那浅浅的微笑,恬静而又柔和。我甚至好奇,她是否去过慈姑塘?……

今天更换了座位,我们相邻而坐,只隔了一条过道。她穿了一件半新的海蓝色外套,领口别着一朵丝绒小花。此时,我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于是将目光收起移向讲台。

上午语文课,课堂上梁先生正在评说作业:“陆建平、……这些同学作业很好,尤其是陆建平的作业,他对课文的分析思路清晰,而且每个段落都要花两个例子来加以说明,从语法角度等方面阐述,恰到好处……”

这时,他叫我上去到黑板跟前修改成语句子,我都一一应付过去了。“请看,同学们,”梁先生指着黑板这样说,“陆建平,很好,很好……”他在上面滔滔不绝,看来今天心情不错,我在底下听了心里当然也美滋滋的。随后,梁先生在黑板上又写下“X延X喘”的成语填字,我自以为次序颠倒了,脱口“延口残喘”,我压根就没有想到过“苟”。因为发音相近,微弱的声音侥幸被梁先生捕捉到,他方向明确地指向我坐的位置说,“是从这个方向发出来的。嗯……很好!”然后,梁先生填满了“苟延残喘”。望着黑板,感到一阵别扭,心想以后还是少些这种无心插柳的运道。

我计算着一堂课下来他大概提及我的次数有五次之多。当他在通知交作业簿的同时,险些脱口又说出我的名字,真是难以索解。

语文作业簿发下了,老师的批语:“这样分析好!”、“有一定的想象、描绘能力,语言也比较清新”、“理解力也相当强……”

然而,语文课上意外的得意仅仅持续了半天,物理测验的结果让我再次陷入谷底。愚笨和慌张致使物理静力学测验失败,仅得59分,最高84分。作为物理课代表的我,在众目睽睽之下,颜面尽失。

下午4点10分左右,我走进教室,物理老师熊先生已在那里。我照例默默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就坐。熊先生缓步踱到我跟前,脸上堆起了微笑。

“陆建平,卷子整洁。”他的手里拿着一张卷子,语气平缓,“啊哈,错了也比较多,只得了59分,啊哈。”他把卷子留给了我,随后,悠然转身离去。

倏忽之间,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后面的两位同学凑上来揶揄道,“考了哪能样子啊?”我放下卷子,摇头苦笑。

当熊先生报分数前,他说只批了4张卷子。他说话还是那样慢条斯理,给我留足了面子,“陆建平只得了59分,但是他的卷面很清爽。”

座位里一阵骚动,坐在左边的一个胖胖的女生本能地看了我一眼,我默默无语,按照卷面答题分数应该是55分,熊先生多给了4点的安慰分,不足以掩饰此时的尴尬。

芳小姐此刻还未到教室。

前座的两位男生回首讥笑道,“啊哟,95分嘛!”更有后排的同学不服气道,“批我的好了,批侬的多浪费辰光!”

下课之后,黑幕已经降临,楼梯上没有亮灯,黑魆魆的增添了几分害怕。只听得后面两位女生的对话:

“物理卷子出得真促掐,害得我不及格。”

“我肯定也不及格。”

“搿只熊真的太坏了……”

在黑暗中不时蹭到了我的脚,随着“咯咯咯”笑声一过,便又回到了黑暗中。外面雨下得越来越大,我没有带伞,回家的路上衣裳湿透,冰凉包裹着全身。

       4

每天在不断重复着同样的课程,化学课、数学课、物理课……

今天上午,语文课前10分钟休息时,身材颀长的语文课代表薛亚芸走到我桌子跟前索取语文作业簿。我有些不解,这本应是简单的本子前后传递,她为什么要走到我跟前索要?况且我前后、旁边的同学都没有交,而她偏偏盯着我?

“你的作业簿呢?” 一团热烈的橘红色涌入了我的视线,她的右手拿着的一枝铅笔缓缓地碰了一下左手的食指,声音很轻,但是足以让芳小姐和坐在一旁的胖女生听见。我很清楚,她在艰难的期中考试中获得总分第一名,语文的表达、阅读能力强。于是,我没有抬头正视她一下,就将作业簿放在桌上,让前排递交。

语文课上,梁先生在解释文人才思枯竭时脱口而出:“世上胖子最多情,若是小姐能爱我,平平仄仄仄平平……”教室里哄堂大笑,梁先生虽然年长,倒不失风趣。我下意识地瞥了一下芳小姐旁边的那位胖女生。

最使我讶异的是,梁先生在班级里报出了文科班和本班的8位同学的名单。我不在其中,猜想是否进行一些活动?或者说参加竞赛?心中的烦恼常常纠结于这些琐碎小节而化成了一点嫉妒。名单上的8位同学个个具备良好的语文基础,但我并不比他们差。由于上午的这件提名的事件发生,弄得有些垂头丧气。可是当我中午去校时,发现他们原来在布置学校的法制宣传栏。

梁先生曾经在课堂上鼓励少数同学向我学习,很惭愧,毕竟内心明鉴,扪心自问,不禁赧然。我听见了人们在底下从鼻腔发出“哼”的轻蔑声音。我确定是一个不值得推荐的榜样,因为存在相当大的差距,尤其是数学。

我有着光彩的过去,从进入中学起,辛苦地死记硬背在班里各科总分成绩连续获得第一名,遥遥领先。当时尚未设立重点中学,所有优秀学生都聚集在一起,我成为了佼佼者。两年后我自作主张没有报名参加区重点中学的入学考试,当时的班主任是教数学的一位女老师非常不解,怒气冲冲跑来质问我为什么不报名?我记得有5名同班同学考取了重点中学。从此以后,随着功课数量和难度的提升,我的勤拙已达极限,如果无法融会贯通,则难以望其项背。成绩逐步下降,这多少引起了一些人的睥睨。

一段时间来,心心念念文科的偏好,大约持续了一年,理科因此就失去了平衡,内心有些崩溃。今年刚刚考取交大的校友不久前返校给我们分享了学习体会,心里的一种暗示重新回归,我必须保持耐心,克服散漫,集中精力在数理化方面了。

然而,兴趣正在渐渐消退,恬淡隐忍使我学会了孤芳自赏,眼前浮动的更多的是芳小姐的丰姿绰约。

下午的政治课,同学们有些无精打采。教政治的石老师走进教室,他比数学老师年长一点,矮矮的身材,目光炯炯,给人以老成持重的感觉。他把手里的教案夹放在讲台,翻弄着。然后,点名问了几位同学的作业,都没有完成。这是两天前布置的三道政治经济学习题,从数量和难度来说都不算太大。

“付莉芳!”石老师抬起头问道,“你的政治做好了没有?”

教室里一片寂静。

“来了没有?”然后响起“啪”的一声,石老师有些不耐烦地合上了教案夹。

芳小姐慢慢起身,垂下眼帘。石老师走到跟前,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问道:“做了没有?”

“没有。”声音轻的似乎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听得见。

“为啥没有做?”石老师问。

“忘了。”

“嗯,那么数理化会忘记吗?”石老师不无嘲讽地说,芳小姐含羞不语……

课后,大家去操场看班级对班级的篮球对抗赛。芳小姐和一群女生站在对面,与我遥遥相望。哨声响起,随着胶鞋、布鞋甚至还有皮鞋急促的奔跑移动,煤屑场地上尘土飞扬。时而嘟嘴,时而捧腹,芳小姐的一颦一笑尽收眼底,没有等到终场我就离开了。

晚自修,我到的较早。恰巧后壁黑板上有语文作业,便过去浏览。凝神伫立时,芳小姐从我身后摩肩而过。我回过神来看了她一眼,不见丝毫的犹豫,更无踅回绕行的印迹,如此的自然和理直气壮。我的身体有些发紧,感觉自己好像没有谦让而显得鄙俗,而她是否因为我的挡道而萌生嗔怪?我无法猜出她那不可捉摸的神秘思绪,虽然近在咫尺,恍如远隔万里。

       5

昨天夜里在睡梦中惊醒,内裤又黏糊糊地湿了一滩。早晨的数学答题又犯错,物理测验,成绩在班里居中下,多少有些无奈。有时我甚至想离开,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摆脱无尽的痛苦。

走廊的墙面从地面向上有一米高漆成了绿色,经年累月的喧嚣与沉寂显得有些斑驳;两侧是教室,教室前后各有一扇带气窗的门,每个教室的前门门框上端向外伸出一根扁长的金属杆,横挂着一块年级班级的标识牌。走进教室,教室里没有几个人。意外看到放在讲台上的日记本,那是梁先生要求我们记日记,每周提交一次。当时甚为抵触,心想自己绝无可能让他人寓目来窥探你的内心世界。于是,除了老师让学生练习文笔之外,通过日记彼此也就多了一个交流渠道。不过,我还是好奇地翻阅了两本女生日记:

王静琪,字迹朴素而秀气,但无笔法。一本小学校用的练习簿,套上了薄膜保护套,女性的细致由此体现,内容一般。这是一位神秘的人物,身材娇小,独来独往,心无旁骛埋头功课。

王丽萍,有着男性字迹的潦草,粗狂,又有清晰的表白之处,然而文笔却很蹩脚,日记中还出现了数学公式,令人费解。她写的一则有关隔壁邻居小学同学,同样是女生,考入了区重点中学,时常受其帮助云云。忽然,勾起了内心的感伤,让我噬脐莫及,回想当初安于现状的固执而丧失了尝试的机遇。

遗憾的是我没有翻到芳小姐的日记本。

梁先生捧着一摞作文簿走进了教室,发下了作文簿,唯独我没有拿到。然后他拿起棕色塑料封面的教案夹,里面夹着一本作文簿,他在教室里读了这篇作文。这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充满矛盾的作文,题目是自拟的“含泪的蔷薇”。每次沿着校园的围墙行走,都可以看到一丛蔷薇探出篱笆。一场春雨落下,粉色、玫红的花朵含泪低垂,万花纷谢之际只见枯败藤蔓的缠绕。念及未来,纵然你有不甘人后的勤苦,然而更多的则是黯然神伤。梁先生批评作文题目消极反映出思想的消极和彷徨。虽然行文流畅,语句通顺,但这是一篇问题作文,不宜提倡。同学们在底下交头接耳,揣度着谁没有拿到作文簿。我未曾想到梁先生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作文,低头喃喃自语,内心滋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临近下课梁先生在班级里说,“陆建平,昨天我没有找到你,我们希望你去听下午的讲座……”哦,昨天我还在为梁先生将一个文学知识讲座的名额给了其他同学心中闷闷不乐。但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没有看见?心中默念,芳小姐会去听吗?

下午冒着寒风去区文化宫听讲座,学校应该是安排了文科班学生和提高班部分学生,当然还有其他学校的学生。当我慢悠悠地走上马路时,薛亚芸在我眼前一闪而过,她迟疑了一下,然后径直向前,停在一处拐角。这时,从拐角处闪出了三三两两勾肩搭背的芳小姐和其他女生,与等待在此的薛亚芸一起兴高采烈地朝文化宫走去。我远远地跟在她们的后面,周身的寒意业已消去大半。

几天后又进行了一次数学测验,得了64分,据说班级里过半人不及格,对此早就习以为常。

没有任何的预兆,芳小姐的座位向后作了调整,原本相邻的位置,如今已失去了平行带来的欢愉。芳小姐今天穿了一件粉色外套,脸颊绯红,愈发秀美,听说她被任命为卫生员,这一消息是在晨间宣布的。广播操之后,她在黑板上用粉笔写上了值日生的姓名,字迹太小且不太清晰。明天,她将要写我的名字,我不晓得她是否把我的名字写在首位,还是第二位?

然而,第二天芳小姐没有在教室里出现。那个每天觊觎的身影已消失,黑板值日生栏的字迹也已被擦去。望着留下的空白,顿时怅然若失。

放学后留下扫地,墙上贴着不知哪一期的成绩排名榜,我被列为二等,在我的名字上面没有任何记号,本应是课代表的名字上方划有一横以示区别,而我的却空空如也。如今的一切安排好像都在把我推向衰弱,纵然你有青云之志,而结果都是那样的缠绵悱恻。尤其是今天听了梁先生有关高考形势分析的讲话,我的内心又起涟漪,究竟走哪条路?茫然失措。

本次高考,对于一所学校来说,中专、大学能够录取20名左右,在整个区里该校就算是比较突出了。现实不容乐观,本区的重点中学学生1000名,刚巧是去年高校录取的名额,而各校提高班的学生多达4000余名,面对重点中学的这批理科优才,早已高下立判,你能有何种本领与之争锋,挤过这根独木桥?答案不言而喻。梁先生列举了好些事实,阐明了我们这届毕业生紧迫的升学形势,与上届相比虽有些许优势,但更多的是困难。

我有些心灰意冷。曾经埋藏心底的一个朴素的梦想,皆因有悖于主流的观念而难以启齿。此刻,身处窘境,迫使我决意向他们提出进入文科班的请求,考文科至少尚存一线希望。

       6

去年,记得也是这个季节,晚饭后,家里人还有邻居一起聚拢在家里的一台12英寸黑白电视机前,电视台正在播放一部译制片。片首的画面是一条河,在水波的荡漾中不停滚动着猜想是制作公司、演职员表等外文字幕,长达数分钟,伴随着缓缓的背景音乐让人如坠云雾。少顷,邻居忍不住问我:“小弟,侬看得懂伐?啥物事?”我摇头。斯拉夫语字母勉强还能辨认,屏幕上的拉丁字母对我来说虽有接触,仍然陌生。影片结尾男主角的一句优雅的法语令人印象深刻。

昨夜,辗转反侧,仿佛置身于那一幕光怪陆离的场景,轮船的汽笛声夹杂着各种音调的语言在耳边萦绕。

在今天的课堂上,周围的同学听到我透露的想法,个个瞪直了眼珠,满脸的诧异,“侬赛过要钻到垃圾桶里去啦?”我自恃俄语成绩良好,放弃化学、物理,摆脱数理化,惟有这条路径尚可以尝试接近目标。另外,离高考只剩5个月,重拾史地变得更为急迫。

或许是懵懂之初的迟钝,内心逐渐对外筑起了一道厚实的高墙。我还在读小学的时候,三伏盛夏太阳落山后,家家户户会在门前的空地上撒些水去除白天的暑气。晚饭后,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手提肩扛竹榻、躺椅或小板凳来到弄堂口乘风凉。有一次,远处突然响起嘹亮的铜管乐声,像白天栖息在枝头的鸟雀一样,小孩子们呼啦啦一下子飞奔过去追寻未知的稀奇。旁边一位赤膊的爷叔见我一动不动地坐着,奇怪地问道: “侬做啥勿去看?”然后叹了一口气,摇了摇手里的蒲扇对其他人说,“搿只小囡真呒没出息!”自从进入中学后在家里就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我知道行事谨小慎微的父母除了给你温饱之外,不会有更多的升学指导,因此心里更加忐忑不安。结果却令人意外,家里的意见与我想象中的艰难恰恰相反,我无暇去探究父母的随口应答。乘虚而入,至少我成功地走出了第一步。

学校能否同意我进入文科班?明天必须去说服梁先生。我计划在5个月里强化俄语的听、读、写,每天至少分配4个小时,早晨5点起床,着重练习读,单词记忆,持续一个半小时,晚上攻克语法、词法,诸如名词变格、动词变位等难点。

第二天,上完一节课后,文科班一个要好的同学陪我一起信心满满地走进梁先生的办公室。

“梁老师,”我望着他,略有些紧张地说,“我想转入文科班。”

“啊?”正在批阅作业的梁先生吃了一惊,匆忙摘下差点要掉落的老花镜,“这,这……怎么行呐?”

随后,我讲了自己编好的理由。他摇了摇脑袋说,“不行!这个……这个很困难的,要和领导商量!”

刚刚点燃的希望之火又一下子熄灭了。我怏怏而归,现实无法延续昨晚微弱的窃喜,心中掠过一丝寂凉。

同学建议我去找洪老师吧,他是教导处副主任,同时任教文科班的语文。我略微点头,但是想起一脸冷峻的洪老师,平添了几分颓丧。

走进教务处办公室。只见教务处主任坐在办公桌前,抹了油的头发整齐地梳向后方,一身挺刮的蓝色中山装,脚上的一双皮鞋刷得锃亮。他点燃一支烟,解开领口的风纪扣,铺开信笺,拿起毛笔,在砚台里蘸上墨汁,膏匀笔尖,透过缓缓飘逸的烟雾,只见 “秦校长台鉴:小女倩倩……”一行瘦硬坚挺的柳体跃然纸上。

还是两年前的一个冬日,同学们一如往常穿过学校传达室时,和上下课打铃的门房嘻嘻哈哈地打闹,走向教学楼走进教室。门房是一个剃着平头,头发花白,长着一对斗鸡眼的蔡老头,待人和蔼可亲,课余学生们都喜欢围着他追逐嬉戏。第二天,就是这个蔡老头忽然摇身一变,竟成了教务处主任……

“洪老师!”我的同学看到了刚刚走进办公室的洪老师。

随后我将来由简单讲述了一下。他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非常坚决地摆手道,“不行!不行!”

至此已经清晰地表明,这将是一个无比艰难而又漫长的过程。

“这是肯定不行的。何况史地已经上了一个学期了,如何赶得上?”我望着这张棱角分明的脸,狡黠的目光在镜片后面闪烁,一时无言以对,内心却异常坚定。当时我想到了梁先生对我说的话,“这,要跟领导商量商量,况且史地一个月也是可以上去的。”

低落的情绪一直延续到了第三节课,身心倍受煎熬。

第三节课下课后,课间10分钟,梁先生突然找到我说,“校长、洪老师和我商量了一下,觉得你进入文科班不合适。数学虽然差了一点,理化成绩还是不错的,俄语在八、九十分,语文在六、七十分之间,政治稍高一些。如果现在放弃理化,确实是很可惜的。而且我们和桂老师也进行了沟通,认为你还是留在这个班级的好。”

我默默地回到教室,最终的答复已无关紧要。思前想后,构画的路径或已朗然,倒也消去了一些郁闷,忽然一阵轻松。理化良,数学稍差,语文中等,政治优秀,俄语优秀,殊不知我算计着如何避开数学,依据规则,本次报考外语专业数学成绩仅作参考。


       7

冬季已经来临,却丝毫未感觉到冬天的气息,而周围的一切倒变得有些神秘莫测。

两天后,父亲请了假去学校。邻居的议论已经左右了他的判断,因此对于那次仓促的表态无法掩饰自己的懊悔和无奈,回来说:

“老师讲了,成绩还是上得去的,数学差了一些,经过校外辅导可以取得进步的。学堂是把你培养成理科的,但是也不能违背你自己的意愿。实在没有什么办法了,一般情况是理科不好就到文科。你的理科是上得去的,对学堂来讲是一个浪费!”

我听出了弦外之音,“如果考不上,家庭和社会的言论将会把你吞没。”对此,你无法置若罔闻。如今木已成舟,我已经没有了回旋余地,想到无法预知的结果,令人不寒而栗。

一周之后的早晨,梁先生对我说,“你第一节课后到我办公室来。”我默默点头,事情就是如此复杂。我精神恍惚地度过了外语课,本来这节外语课是要进行测验的,不知何故突然取消了。教我们俄语的是虞老师,看上去比梁先生要年轻一些,温和慈祥。上课时发现他左侧臂膀上缠着黑纱,神情有些沮丧。第一节课铃声响过之后,我便赶向语文教研室。

梁先生意外热忱地招呼我坐下,然后语调缓慢地说:“昨天我们大家都谈妥了,让你进文科班,去考外语专业。这也是国家的重点培养的急需人才,诸如资料翻译、接洽翻译等等,都需要外语人才。”他停顿了一下,挪了挪身子,以便更舒服地贴靠椅背,眼神中带着少许的遗憾,然后接着说道:“当然啰,我们由衷希望你能考入大学。但是万一考不取,技校大概也是没有希望的,啊哈。……你的理化数基础比较好,平时在班级里也去做做理化数方面的习题,与同学多多交流交流。不过,最重要的要把史地赶上去,不要耽误。还有,就是家庭要有一个外语的环境,譬如,录音机、电唱机、外语唱片等等,总之要花大力气搞好学习……”

我听到了很多的议论,对此已经麻木不仁,“如果现在放弃理科,那么中专、技校肯定也是危险的。将来考不上,到时候不要埋怨我们……”同时,从文科班同学的片言只语中可以推断,由于我的决意离去迫使梁先生与洪老师达成了某种妥协。因循老师的6字教诲“止、静、定、安、虑、得”,我已经到达了第二阶段,排除干扰,静心读书。

进入文科班,班里的学生参差不齐,少数同学在埋头读书,做最后的冲刺,更多的人则在无聊中打发时间。一个男生欠起身,涎皮赖脸地正在跟坐在前排的一个女生喋喋不休,“侬到男浴室,我去女浴室,两厢情愿是伐?……”女生噘着嘴,似乎见怪不怪,右手食指上顶着的一块花绢头在不停转动。

文科班的洪老师、教地理的董老师还有虞老师均对我非常关照。虞老师特地为我准备了一份俄语考试的去年的高考口试题目,想必我已经铁了心报考外语专业了,于是嘱咐我先看看。董老师拿了一份中国地理的高考试卷放到我的课桌上,指点哪些是重点、非重点、地图等等。洪老师则将一叠古文选用订书钉钉好,递到我的手上,而其他同学拿到的则是零星的几页油印纸。今天语文测试,他对我说,先做做句子词语释义,其他的题目熟悉熟悉,这使我感到安抚。语文测试后,班里成绩不理想,洪老师大发雷霆。他脸色铁青,背抄双手,在讲台前来回踱步。我也不幸被卷入话题之中,却意外地听到这样的声音:“……陆建平后来,只有几天啊?你们已经几个月了,脑子怎么到现在还不开窍?”我暗暗下定决心在年底跟上历史、地理的进度。

课间休息,在走廊上逗留,我有意躲避提高班同学投来的异样眼神。尽管如此,太多的冷嘲热讽会在耳边回响,“哟,去考外语啦,当翻译啦?”“侬进文科班了?”有时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要在这条未知的道路上继续徘徊?

远远地看见略显弓背的桂老师从走廊的尽头向我走来,留下一句 “下定决心啦!”之后径直离去。我觉得蹊跷,不知底里,她是在鼓励我?她曾经和我们聊起高考,“南京大学数学系不错的,去紫金山天文台数学要好。” 虞老师谈到报考外语专业,相对而言属于小众范畴,因此可以多考虑一些师院、农学院的外语系等,一本专业的院校则有较大的难度。虽然这是一个狭窄的格局,仍然心向往之。

慵懒的礼拜天,天空依旧是阴沉沉的。下午去了区图书馆,阅览室里座无虚席,我随便翻看了一本文学杂志。在借书处柜台看到一个女的正在办理借书,手里拿着一本“上海外国语学院分院”的学生证。我傻愣愣地僵立一隅,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的手上。

温暖的阳光吝啬地从一片云缝中挤出,我坐在冰冷的教室里,揉搓着双手,闭上了眼睛,昨夜梦中出现在慈姑塘的那个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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