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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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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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桔颂


在Q城的医院里,他整日瞪着铜铃般的双眼,时刻盯着病房里进进出出的每一个人。

那个标签,早已将他和世上的芸芸众生隔离,包括这些号称能治病救人的济世者。

三月的天气,一日日地热了,三人间病房里闷得像个罐子。每天气喘得厉害,他寻思着从山里出来已经有一个星期。那天正好下着毛毛细雨,山道两旁的草木只是微微泛了点绿影,山里的春天还是迟了。

护士每天会准时来给呼吸科病人做检查,她们娴熟地用橡皮管子将他的手臂扎起,抽去一筒又一筒浓黑的血,然后推着小车消失在廊道的镜头。

“抽血。”他的嘴角微微咧着,露出几个烂牙根。

“哗”的一声,褐色的、透明的瓶子,玻璃渣子散了一地,镊子响着清脆的节奏蹦得老远。房间里传出一阵尖叫,隔壁 “刷”的一声拉过帘子。

他原先只是想趁抽血的时候,抢过针头扔出去而已。

现在,终于是回到了家。可一切似乎没有什么改变,他又回到了这间屋子。空气像是没了踪影,他使劲地吸着,鼻子、嘴,所有能用的都用上了,连毛孔都已张开。

最后他明白了一个事实:根本没法躺下睡觉。

一种无法触摸的恐惧。

“娘,我想去医院。”他说,“我难受。”他趴在床沿上大口喘着粗气,胸口犹巨大的石块压着般,憋闷让他几乎要作呕,脸涨得发紫,喉咙底发出了急促的呼噜声,混着一股呛人的咸味,浑身的肌肉扭成一团。他使劲地抓着床边的被褥,露出了暗灰色的棉胎。

夏天日头下的池鱼,鼓着白肚子,悠悠地浮在水面。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慢慢地咽下了那口裹着带鱼味的东西,之后喉头发出“咕”的一声。

一年多的日子,胸口总是异常难受,于是夜夜奔走在山村的大路上高喊,村里人人都变了脸色。

“吱嘎”一声,他努力将这具肥大的躯体斜靠在床上,然后稍稍缓了口气。这颇具分量的躯体,肥白滚圆,受益于平日丰厚的三餐油水,即使是住院,他发现自己身上的肉都不会少掉一两,皮囊滚圆得像个球。这张床,睡了多少年,都已经不记得了。夜深人静之时,他用指甲一点点慢慢地抠着,木床上朱漆一块块往下掉,那有什么要紧,谁也拿不走,不过恐怕也没人会瞧得上这副旧铺盖。夜里燃起的烟草,墙壁上、泥地里,黄得发霉的枕头,棉絮的丝缕中,到处都是自己熟悉的气味。

一堵木板墙,那头是娘的房间。

今晚,她没像从前那样早早熄灯睡觉,呆呆地坐在他的旧床沿上。娘今年几岁了,该有八十多了。他暗暗觉得有些好笑,这个生养他的女人八十多的年纪了还是没能离开他这个傻儿子。

“傻儿,你怎么不听话!回家,唉!”,她沉沉地叹了口气,黄色的灯光亮得模模糊糊。她的脸是黑的,枯枝般蜷曲的手在她这个傻儿子的背上敲着,很轻,一下,两下,十年,二十……。

五十年,人生刚过半。

“娘,你去叫大哥,我想去医院,你叫他送我去医院。”他用剩下的最后一点力气喊着。

“傻子,你说什么胡话。”

“娘,你叫大哥来。”

“你大哥去城里了。你要是难受的话,我给你吃点“牛奶藤”吧。”娘低着头,墙上印出一个馒头般的影子。

他想骂她,平日里不顺心的时候就骂她几句。有一次差点把她按进了木板墙边的那只尿桶,为此,饿了好几天肚子。只是,现在他成了废物,喉咙堵了,胸中闷了,声音哑了,靠着喉管边上漏出来的一丝气息苟延残喘地拖着日子。

黄色的灯光在眼前飘动,随着她那臃肿的身体左右晃动,身影颤颤巍巍,不知道她要去哪儿,是去拿药去了吗?

远处,山里人在吹喇叭,还有人在敲锣鼓,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声音越来越近。

自村里人喊自己傻子阿良后,黑天里他的眼睛就亮得出奇。黄毛,聋子,阔嘴、麻子、癞痢,一个个他都认得,白色的衣褂在黑的夜色中仍然是白的,他们脸上带着笑容,齐刷刷喊着他的名字,肩上抬着一个黑色的盒子,头也不回地向大山深处走出,直至消失成一个黑点。

这个叫白坞的小山村,村子分为外村与里村,一条小河蜿蜒穿过,直通向大山深处。家家户户都种一种叫“柑桔”的果树。从前要说村子里谁最有钱,数一数田地里的桔树便知。田里,屋前,屋后,凡是有泥土的地方,村里人都会种上桔树。不仅如此,为了开疆拓土,山民先是火攻荼毒,烧尽整片山野,后是开荒垦地,植下一排排小树苗,硬是将这巍峨雄伟浑然天成的自然之物化为已用。

一入秋,满山满地,绿树变黄,丹黄之桔挂满树梢。年成好的时候,家里睡觉的房间都得腾出来存放桔子,施肥、除草、灌溉、喷药、采摘,包装,然后等待出售。“橘奴千树,筐筐满家。市橘之舟,鳞次河下”,卖桔子的盛景几百年前也早有文人骚客于笔尖记下。村民一般不把桔子拉到城里出售,因为根本不用愁销路。每年十一、二月,东风大货车停在村口,穿着西装的中年男子腋下夹着黑色的牛皮包,靠在车边上抽着利群香烟,村里几个胆大机灵的妇女纷纷前去搭讪,探听点价格行情。

他,中午依旧还是喝点酒,摇摇晃晃地走向自家的桔山,脚像是踩在软棉花上。他靠在一颗桔树下,闭着眼睛休息。九月,山里的风吹过,叶子沙沙作响,马路上偶尔路过一辆小货车,载满了桔子。他瞧了一眼自己满山坡的桔子,心里盘算着。

每年到这个时候,天还没亮,月亮还挂在微白的天空中。山里的女人就锁起家中堂屋的大门,肩上挂着布袋子,去桔山。中午她们从布袋里掏出银灰色的铝饭盒,那是大清早就准备好的,然后在桔山上找个阴凉的地方坐下来慢悠悠地吃起来。她们跟他——驼背阿良,打着招呼,说他的桔子今年个头特别大,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朦胧中,一个瘦小的背影上了桔山,跟着闻到了一股呛人的烟草气味,是父亲。村子里的老人辈都喜欢抽旱烟,父亲也是如此,到哪儿都带着他的宝贝,一日要换好几回烟丝,十几年下来,那柄烟筒早已被熏得黄中透亮,堪称古董。桔山上的路细得像一条裤腰带,又滑又陡。只见父亲收起烟枪,别在腰间,摇晃了几下,小心地抓住路两边的灌木枝丫,一步步慢慢往上移。他后面还跟着几个挂着布袋子的女人,这些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穿着灰色的卡机外套,看上去又黑又壮。 

“外乡堂客!”他立刻从桔树下坐起,愤愤地说。

外乡女人也是桔山的一处风景,常年四处帮工,这群女人脸色黄中带灰,嘴紧闭得像道铁门,干活的时候都不说话,最要紧的是她们要价低,全然不像山里女人这般拘谨。

“平日里在自己地方上兴风作浪,一见桔子成熟,就到山里头来祸害。”他看着这些桔山的外来女人,想去找她们拼命,突然那些外乡妇女都莫名不见了,桔山上的黄色泥土纷纷往下陷,变得灶锅里的浆糊般粘稠,牢牢地将他吸住,手,脚都动弹不得,他狠命地咬着牙,攥着拳头,唇上的血渗了出来。

远处的山顶,日头一点点往下坠,很快就隐在了大山背后。那天晚上很晚才吃饭,他哭着对父亲说,“那是分家分给我的,凭什么?”

   “阿良,桔子迟早要摘下来卖出去的。”

   “那钱呢?”

   “我先替你存着,家里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他知道在父亲那里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山里人,每家每户都有当家的,这个精瘦的老头就是当家人。那晚他闷闷地扒了几口碗里饭,就回房了。秋天的夜晚好安静啊,周围没有声音,夕阳落下去后月亮也没有升起,偶尔房间里传来了一两声田蝈蝈的叫声,可能有那么一两只还没走吧。很久之后门口响起了脚步声,像是有人走到了他房门口,然而并没有进来,瘦小的背影仿佛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消失在了门外暗色的夜中。他呆呆地坐在床沿上,窗外黑魆魆地一片,伸手拉了一下床头的灯绳,黄色的灯光慢慢湮灭,屋子里所有的东西也跟着都消失在黑暗之中。许久,隔壁的黄狗也没出声,他又用手去拽那根拉绳,灯火亮起,墙上也跟着印上了一个圆馒头。

卖桔子,那没他什么事儿,父亲已安排了一切。

木板墙隔壁,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定在找牛奶藤粉,她每一次找东西都是翻箱倒柜,老是忘记放哪儿里。一定是她自己把药藏起来了,八十岁的年纪每次找不到东西就怀疑是别人偷了,和隔壁聋子阿妈一副德行。

“苦能健胃”,娘还是这么说,每一次吃得腹胀如鼓,烧心难受,他就吞上一大勺那包治百病的药粉。唉!这辈子从嘴里进去的油水数都数不清了,二姐是杀猪的,有什么好吃的都给他留着,过节包粽子,他一口气能吃八个,酸甜苦辣咸人间百味,“吃”的方面这辈子他从来没遭过罪。可他心里明镜似的,这口中曾经坚如铁块的牙齿,在膏粱厚味的“滋养”下,如今掉得也只剩两三个烂牙根了。

这副皮囊三十年前就坏了。

门“吱嘎”一声,娘手里拿着一个茶色的玻璃瓶子和一个白瓷碗。她哆哆嗦嗦地舀出一勺药粉,苦能健胃,平肝理气,没想到一口下去呛得他翻江倒海般咳嗽,褐色的药粉撒了些在被褥上,娘连忙给他倒了一碗水。

“娘,我是不是要死了?”床头的桌子像在晃动,庞大的四肢虚弱无力,他疑惑地问他的八十五岁的娘。她开始呜咽,在四月的暖春里带着厚厚的帽子,几丛白发从帽檐边露了出来,干枯的手凉得像冬天河面上结的冰,她给村里许多人哭过丧,哭的时候满脸泪痕。现在她也哭,只是他的眼睛坏了,已经看不见那流下的悲伤。冬天的时候,她坐在灶台边,灶膛里的红火光,在她的脸上一闪一闪跳跃着,眼珠里的火苗亮亮地。他浑身冒着汗,费力地撑着自已那双貌似有神的眼睛看着眼前的女人,她满脸皱皱巴巴,浑浊的双眼凹陷在一片褶皱之中,皮肤黝黑黯淡没有一丝光泽,呜咽的时候像闭着眼睛在唱戏,又像是睡着了。

她年轻时候,割草、打柴、操持家务,夏天的太阳晒得山村滚烫,火辣辣的稻田中,她头上的汗巾已经湿透,岁月终究会逝去。

“阿良,你为什么那么不听话,到城里医院你得听医生的啊。” 她和他这个傻儿子边哭边说。

阿良,可是村里的人都喊他驼背阿良,仿佛这才是他的真名。这个被大山拥抱了几百年的村子,住在里面的每个人都有外号,这些外号又恰到好处地彰显了他们身体的独特之处,仿佛那才是他们的名字,乡里人见面一般都互相喊着这个与生俱来的代号,时间久了,他们的本名是啥根本无人知晓,但这丝毫不会妨碍他们之间淳朴的感情,而他的外号——驼背阿良。

傍晚的小河边,四五个刚吃完饭的女人又聚集在一起,他站在河中央弯腰用手拨弄着几株湛绿的水草,“以前生产队干活一天到晚忙,她就把他这个儿子扔在箩筐里,时间久了,就…..”,年纪大的女人慌慌张张地朝河里看了一眼,又朝河里的人努了努嘴,“那时候日子苦啊,大家一天到晚忙着挣工分,男的女的都要出工”,村里几十年前旧事,伴着女人们的叹息声,在有落日的黄昏中一遍遍地被讲述着。

他低头看了看水中的影子,他的隆起的脊背,是一种无法修复的伤感的弧度。

“娘,我要喝水,我要喝水。”那股咸鱼味又来了,他干渴得厉害,从前他总是嫌她烧菜盐放得不够多,味道太淡,就像这山里的一成不变的日子。

女人,眼前的这个女人待他应该是好的,她是他的娘。他这辈子除她之外,还有过别的女人吗?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冷冷的笑,眼皮沉沉地往下盖,如果现在能睡着,那就闭上眼睛吧。幽灵一般在门口游荡,偶尔碰到黑夜里为着受惊吓而啼哭的小孩烧纸的山里女人,她们流着眼泪虔诚地在田埂边烧着黄纸,呼唤着那些无处安放的灵魂快快回家。

娘还在啜泣,哭声,和那些烧纸钱的女人一般令人难受。他也有些想哭,那个短头发的姑娘,在这个房间里,她的声音很小,背朝着他,脸埋在被子里。

“阿良,听说你要找对象了。”隔壁聋子阿妈拄着拐杖歪歪斜斜地走了过来。

他不想理她,附在她耳边,说了句“走开。”

像是听到了,聋子阿妈反而走得更近。山村里的老女人像她这般上了九十岁的并没有几个,瘦得只一层薄皮贴着,捏着拐杖的手使劲时都可以看到黄皮下凸出的白骨,脸上的肉枯得像冬天山上被冻死的桔树那般黑灰。

“她真是高寿,要是自己也能活到那把年纪那就好了”,村里几个老太太在门口晒着太阳,眯眼羡慕地说。

聋子阿妈年轻时就耳朵聋,六十岁的时候,男人喝下一整瓶敌敌畏,从此就一个人住在了一间潮湿的泥瓦房中。她很少出门,天好的时候会拄着那根两头裂开的拐杖在门前的小路上走动,逢人就问:“我儿子来了没有?”

“九十岁的人还是喜欢搭讪,嚼舌根,和那些妇女一样。”他斜了一眼这个可怜的女人。她的那间黄泥老屋,屋子的外墙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裂纹,下雨天门口污水横流,屋子的大门一年到头都是敞开着。

“不中用了,灶台上的锅都烂出个洞。”几个去过她家的女人都摇着头,

“老堂客。”他当时就想骂人。

那年的四月,一天中午家里来了几个人,娘烧了一桌子饭菜,他刚从桔山上下来,腰间还别着一柄柴刀,白色刀刃上沾着些新鲜的木屑。一脚踏进大门他就看见她了。

“是个外乡姑娘。”他心里有些失望。

自从父亲带着一群外乡女工到自己的桔山上剪桔子,自己的鼻子比村子里那只夜晚狂叫不停的黄狗还灵,外乡女人的身上永远带着一股酸臭味。

“外乡女人都……”。他心里嘀咕着。

外乡姑娘穿着白色衬衣,上面印着些小花,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吃着饭,红桌子中间亮汪汪的红烧肉,她的筷子头连碰都没碰一下。父亲和姑娘边上坐着的男人寒暄着,他们喝着碗里的烧酒,父亲手里夹着一支香烟,那是谈生意时常用的手势。堂屋里弥散着一股浓重烟草的焦香。

他悄悄看了一眼桌上的烟盒,上面印着一朵红花,是村里小店刚到的新品种。他稍稍挺了挺自己的腰,这样看起来最起码会直一些,然后又小心地打量了对面一眼,外乡姑娘头发蓬乱,脸上有些雀斑,看着像从田地里刚回来的模样。

那天中午,他默默地吃着,午饭后就去厨房里帮娘升灶膛火。

“阿良,你爸给你到外乡找个了姑娘。”娘边往水缸里倒水边悄悄地说。其实他早已猜到,是自己的婚事,这模样小弟应该是看不上的。

“哦。”他有些迟疑,父亲也打算给自己操办婚事?这是件出乎意料的事,他有些受宠若惊,之前父亲一直没漏出半点口风,时间一久,全家人似乎心照不宣地默认了一件事:父亲就没打算给阿良找对象。

 “哪里的人?”他直着腰端坐在灶膛边,眼眸里跳跃着红光,灶膛里的火烧得正旺,柴火“哔哔啵啵”作响。他感觉自己的脸庞红扑扑的,那么莫名其妙地问了问。

“我娘家那边的,你一会儿跟人家姑娘说说话。”

平日里他只知道干活,和村子里的姑娘也不说话,和一个外乡姑娘说说话,说得轻巧,饭桌上看热闹,婚事谈不谈得拢,根本不是自己说了算,这种事也是交易,出价低,姑娘不乐意,出价高了,男方家还得舍得花这个钱,一说到钱,他就觉得不自在了,父亲——这个屋子里的当家人,恐怕早就想好了一切。没有应答娘的话,只是往灶膛里扔了一根又一根柴火。

“阿良,你放那么多柴火干什么?”灶台上的烧水的壶盖“砰砰”跳了起来,娘在边上喊了起来。

下午,桔山静悄悄的。经过一上午的日晒,连带着那些黄泥疙瘩,都变得有温度,老远就闻到一股令人沉醉的香气,顿时感觉五脏六腑都鲜活起来。桔树油绿发亮,躺在下面仰头朝上看,像上面擎着把大雨伞,灼热的日光透过密叶的缝隙,泄下几处稀疏的光线。桔花开得正热闹,偶尔掉下来一两朵,正好落在他的脸上,痒痒的。

 “外乡姑娘样貌一般,但也……”。

“她名字叫什么,刚才都忘了打听。”

“外乡姑娘不会只是来吃顿饭的吧?”

一下午他都没有什么睡意,又不想做事,总是觉得心烦意乱,可他脆弱的自尊心又不允许他巴巴地守在家里和女人独处。从小到大,他都是家里那么沉闷的一个,但自小弟和隔壁村的玉琴好上后,他也有那么点心思了。

好不容易挨到黄昏,等回到家时,中午那几个男人都不见了,外乡姑娘还在,他胸中松了口气,料想婚事八九不离十了。晚上吃饭的时候,姑娘依旧低着头,不太说话。他盛了饭端着碗到门口蹲着吃了。

“阿良,看过姑娘没?”隔壁聋子阿妈又从泥房子里出来了,拄着那根头上开裂的拐杖。

“爱管闲事的老堂客。”他不想理她,偷偷地骂了句,就端着碗到厨房里躲了起来。聋子阿妈在门前的小路上转了转,又慢慢踱了回去。天黑了他照旧去小河里洗澡,他用手指划拨了下平静的水面,那个隆起的背影立刻模糊起来,他仔细地洗着手臂,生怕上面有一丁点儿的脏东西。

流了多少年的河水哗哗地淌过这个沉静的山村,小河边依旧站着几个村里的老妇女,每次他来洗澡,女人们就像河里的鱼发现有鱼食般自动过来围观,然后开始叽叽喳喳地讨论,女人们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快上来,快上来。”他听到岸上她们焦急地呼喊声。

五六月的山风洋溢着草木的清新,桔山上到处都是白色的桔花,远处的青山笼罩在夕阳的余辉中,像是镶上了一层金灿灿地边儿。不知道几点钟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远处的山峦慢慢消失了清晰的轮廓。那些站在河岸边围观的人纷纷散去,河里的小虾米已不见踪迹,他提着鞋子从河边回家了。

“阿良,你过去坐。”娘走过去,指指那半掩着的房门,朝他使了个眼色。

“不想去。”他的脸上泛了些绯红,低着嗓音慢吞吞地应着。

“人家姑娘有什么不好。”娘嘀咕着说。

“娘,她怎么不洗澡。”

“她脏?你也不看看自己的模样,”说这句的时候,娘看了他一眼。“你这样的能找到老婆算不错了,快去陪陪姑娘,别冷落了人家。”他的母亲,也是个从外乡嫁过来的。

门“吱嘎”一声,他走了进去,姑娘正低头坐着,暗红色的木头床,白色的衬衣,第一次,他觉得这个房间除了那几个木板钉成的柜子,有了别的颜色。心扑扑跳得厉害,屋子里仿佛都听得到心跳的声音。

他想坐在她边上和她说几句话,他想把自己心里那些像门口池塘里烂泥般沤了好几年的的事全都说给这个低着头的女人听,那些话,他没法和生养他的父母说,没法和村里的女人说。舌头仿佛是打了个结,眼睛像是没有了瞳孔,灵魂还是在桔山的游走。

对着外乡女人,究竟还是什么没说,那点与生俱来的孤僻,总会将他与众人隔离。

    清晨,山村的一切又是新鲜的。他照例又早早出门去砍柴火了,柴房里的柴火堆得小山头似的,趁着天好,装满一屋子,冬天就够用了。

外乡女人在的那几天。他一天都得挑上好几担柴火。每天中午下山村里的人见了他都笑着打招呼。黄毛、瘸子正歪歪斜斜地靠在大门上,一见他过来,黄毛便笑着伸手揪住瘸子的肩头,两个人耳边悄悄说着。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俩孙子肯定没安什么好心。”他把步子走得飞快,“外乡女人便宜,可就是便宜,黄毛他们也别想讨一个。呃,他们的父亲都是地道的种田人,一百块都拿不出手。”太阳下的人一边走着,一边暗暗有些得意。

他又瞧了瞧地上的人影,这随了自己二十年的影子也在日头下一点点地移走,锅盖般的影子,他心里涌起一阵凉意。

第三天傍晚,从山上下来的时候他把柴刀扔进了茅厕,晚上一个人在屋外泥墙角边蹲着抽香烟,方正的纸烟盒上印着一朵鲜艳艳的大红花,看着有些烦心,顺手撕成两半扔在了地上。很久之后,房间里传来了外乡女人的哽咽声,他想走过去看看。

记得第一天晚上,夜里他睡不去,一直侧身背对着女人,直到听到了她小小的鼾声,他拉了灯绳,仔细地看了看外乡女人的脸,那些雀斑,像田地里新撸的芝麻,新鲜而饱满。外乡女人像一只狗一样蜷缩在他边上,她的手指头细长圆润,全不像桔山上那些女人般粗硬。夜里女人睡得沉,花色衬衫也没脱,身上有些咸咸地味道。

“我上山的时候,听别人说,你是只破鞋。”夜里他正色地看着他,脸,连同那下面隐藏着的筋肉,火烧般滚烫发红。二十岁左右的姑娘,皮肤黑黑的,脸上长着褐色的雀斑,剪着男式短发,躺在这张朱红色的架子床上,女人一声不吭地转过身去了,房间里没有开灯。第二天中午,他从山上砍柴火回来,就再也没见过外乡女人。

 

现在,他觉得自己要闭上眼睛了,胸口好似燃起熊熊大火,眼前出现了一片光亮,想到那个满脸麻子的外乡姑娘,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

村子里的阔嘴一辈子连女人的手都没拉过,只要有女人走过家门口,阔嘴的那张大嘴就合不上了。癞痢么,那颗寸草不生的脑袋上全是长癞痢后剩下的“铜钱印子”。村子女人没人会看得上癞痢。然而,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像被人浇了盆冷水,从头到尾都湿漉漉的。那个外乡女人是在他——驼背阿良二十岁的时候来的,在这个房间里呆了三天。

一句破鞋,三十年过去了。

今夜,他开始有些怀念。外乡姑娘刚来的那天晚上,银白色的月在窗外高高挂着,即使是关了灯,窗外还是可以看到这山中月下的清辉,有一两处莹白的月光透过灰色的窗楹落进了屋里,在桌上印上了一些浅浅的白。

夜深了他们还在聊天。他没说自己沮丧的心事,她对他说,她爸把她送到这儿就回去了,她有些害怕,她想回家。她身上有些细盐的味道,不是那种令人呕吐的酸臭味。

隔壁聋子阿妈死了之后,她屋内所有的东西都被扔了出来,他站在这一堆弃物旁,火苗肆意摆动,晴天烈日下,一阵热气扑了过来,夹杂着一种奇怪的焦味。火光在眼前跳跃,热烈的颜色,很快就只在泥地上留下一堆灰烬,所有的一切都将归于脚下的大地。一阵风吹过,灰烬腾空而起,纷纷扬扬,在天空中飞舞着,就像一只只灰色的蝴蝶,扑面而来。刹那间他特别害怕,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门前的大火还在烧着。

一二月的山村完全没有春的迹象,头年冬天一场霜冻,村里桔山的树已经死了大半,枯枝满地。

冬天的中午,从小河里洗完澡回来,他想去看看聋子阿妈,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出来走动,几年前还有几个本家的亲戚提着东西去看她,后来她吵嚷着和村子里过路的人说她房间里的钱丢了就再也没有人去了。

“九十岁的人眼睛应该是盲了。”

“她的钱自己弄丢的,还怪别人。”

她的那间厨房早就已经不做饭,锅清灶冷,尘灰满地,连墙也破败地像是要坍塌了,她的大儿子每天中午提着个竹篮子到这间老屋来送饭。那年冬天,山村里冻得厉害,桔山的土层都裂开了道道深口子,村里的人,凡是家中有桔树的人,都紧皱着眉头,脸黑的像山上那些冻成了干的桔树叶般。

泥房子门口到处都是各种垃圾。他在门口立着,心跳得厉害。房门上贴着的红色对联早已褪败,几片灰白色的碎纸片在门上微微飘动着。奇怪的是门没合上,他推了推这扇沉重的木门,一股呛人的气味迎面冲了过来,空空荡荡的屋子里弥漫着阴湿的气味,太熟悉了,他的房间也是这样,他完全能辨别出这团空气中任何一种味道,墙上的白石灰到处剥落,狭仄的木窗户紧闭着,角落里摆着一张老式的架子床,厚厚的床帏将半掩着,窗边的桌子上有一只碗,借着门口的余光,像是看到里面有些未吃完的东西,已经长了一层厚厚的青苔。房间的地上到处都是一团团白色东西,他走了过去,用脚使劲踩了踩那些厚厚的纸团,他的裸露的小腿上立刻有一种潮湿的感觉。腿像是灌了铅,动弹不得,他心里有些后悔。

“啪”那只碗突然掉下来,碎了一地,床上像有什么东西蠕动,他的心立刻揪了起来,额上的汗大颗大颗地冒着,一团团黑色的影子蹿了出来,慌乱中他拉起了灯绳。刹那间,晕黄色的灯光把整个房间照亮,他慢慢地把脚挪了过去,灯光下,安静地躺在暗红色的木床上的躯体,像是一尊倒下的泥塑。他能清楚地记得,聋子阿妈凌乱的被褥上站着一只又一只野猫,它们的眼中闪着令人颤栗的绿光,这些冬天里无处藏身的山野流浪者,纷纷从床上跳了下来,四散逃去。他靠在墙壁上喘着粗气,她还活着。

一切重新归于寂静,聋子阿妈躺在那儿,她在这一年的隆冬腊月里彻底悄无声息。人到了无法走动的时候就只能躺在一张床上,他掩上门,房中最后一丝亮光也被挡去了。门外的天亮得让人刺眼,忽然有一种眩晕的感觉。

那一晚,他坐在堂屋的门槛上等天亮,远处的星星,在那遥远的天幕中,微弱地闪着。他坐在门槛上抽着一根又一根烟,烟燃着,微红的烟头在黑暗中留下一个小亮点。夜终究还是那么的黑,白天不知道何时才能亮起,周围的灯光已经完全熄灭了。

聋子阿妈还是没能等来第二年的春天。

一个月后,这个门口长满了杂草的泥瓦房门前史无前例地来了许多人,到处都是吹吹打打的声音,山村里所有知道这个消息的人都来为这个村里最长寿的老人送行,

“九十九岁,老一辈里算长寿,有福气的。”

“没躺在医院里死,也算是一件好事。”

人们头上缠着白色的麻布,像那天晚上他在聋子阿妈房间地上看到的那一团团的白色,奇怪的是大家的眼睛都是红红的,像是哭过了。聋子阿妈七十岁的儿子捧着她的画像走在前面,这个已经满头灰白的男人终于结束了十几年的送饭活儿,一队人浩浩荡荡走了出去,他们肩上抬着黑色的长条形的盒子,上面印着一个个耀眼的金色团福。银白色的面包车远去时扬起一阵尘土。

他弓着大虾一般的背,慢慢踱回房间睡觉了,聋子阿妈被送去城里火化的日子,天气出奇暖和。晴天丽日,桔山的枯枝上有些已经冒出了嫩芽,村里人打了结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些,灰黑色的脸上也像是有了些血色,家家户户都准备上桔山去剪除那些冻死的枯枝。小河两边光秃的树枝上已经长出了一粒粒的小芽,“一元复始”,他走进房间的时候,望着门口过年新贴的对联,那浓烈的红色正艳,像是一团团的鲜血。

“过了年,你三十岁了,阿良。” 现在他都在白天睡觉,三十岁时,娘在门口喊他起床,她又是这样唠叨。

二十几年前的事,还是在记忆里泛起了涟漪。

“阿良,我走了,你躺着吧。”娘把他挂在床沿的被子掖了回去,起身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呆滞,暗红色的棉袄,灰色的帽子,已然是春天的时候,她仍然得将自己裹紧。他想喊她回来,空气凝固着,他眼睛睁着,口中奋力喊着,奇怪的是没有声音响起。

房间里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就像他好像从来都未来过一般,整套的杉木家具涂着白色的油漆,贴着喜字的大衣柜上面镶嵌着巨大的镜子,他的蓝色牛仔裤整齐地叠放在里面,洗漱架子上白色的搪瓷罐子里插着刚买的牙刷,蓝条毛巾那么柔顺地垂挂着,房间里新浇了水泥地,踩着会有咯咯的声音。屋外噼噼啪啪地响着爆竹声,远远地,有两个人走了过来,其中有一个穿着蓝色牛仔裤。

从城里买回牛仔裤的那天,他一整天穿着蓝色的牛仔裤在村里的公路上飞快地骑着,过了桔子林,自行车的车轮飞快地转着,“叮铃铃”的车铃声在山路上响起。路过黄毛家,他正在家门口站着,露出了羡慕的眼神。人越来越近,亮白色的光太耀眼,他努力想看清楚自己的模样,那是穿着白色衬衫蓝色牛仔裤不长胡须的骑着凤凰牌自行车的人。

手伸了出去,去找那条扯过无数次的红色绳子,他的手很长,今天却怎么也摸不到,他挣扎着起来,他看见他们朝自己走了过来,他想拉他们的手,可是他们笑着走了过去。他闻到了他们衣服上发出的香味,那是桔山的桔子花香。

    每天他都要去自己的桔山转一圈,这是他最要紧的工作,他给那些种在黄泥山上的桔树浇水,打药,把一袋袋的碳铵肥背上山。一次次,一天天,一年年,脊背更弯了,桔山的桔树长得特别茂盛。到了摘桔子的时候,桔山上又到处都是剪桔子的人,大家的脸上都堆满了笑容。他挑了一箩筐又一箩筐,一天上山下山好几趟。

“阿良,小心桔子挑多了,背更驼了。”几个帮忙剪桔子的老妇人朝着他喊道。

“阿良的桔林管理的真是不错,估计今年可以卖个好价钱了。”

“今年大丰收了,卖了桔子有钱估计可以讨老婆了。”说完桔子地里的几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不久,村子里来了许多大货车,停在桔山脚下,几个梳着二分油头模样的中年男人从车子里跳了下来。

    “爸,为什么卖桔子的钱不给我,明明分家的时候说好,桔山的钱归我。”

“你娶老婆时花了一千块钱。”

“你不要人家姑娘,按道理,是咱男方不满意,钱自然不能退。我白花了一千块。”

“爸,娶老婆,你给我找个破鞋,你知道吗,他们在山上都说她被人睡过。这就是你们给我找的老婆。”声音慢慢地低了下去,似乎夹带了一丝哭腔。

外乡姑娘来的第三天,他没走进房间睡觉,黄毛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回荡,“一个破鞋有什么好稀罕的,在地方上她早就被人睡过了,傻子才会要一个破鞋”。在山上,他追了过去,使劲朝他们扔了石头,黄毛几个边跑边喊,“麻子姑娘,麻子姑娘。”在崎岖的山路上,他不小心摔了一跤,跌坐在路边的树丛中,树枝戳破胳膊渗出血来,“一群王八蛋”,他站起来摸了摸自己的屁股,蓝色的牛仔裤被刮破了,露出一条长长的裂缝。

破鞋,父亲花一千块钱买了只破鞋。

“你拿着钱干什么,有什么用,你这辈子都是个驼背。”他抽着旱烟,青色的眼圈一圈一圈地往上旋转,荡漾开来。他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像门口樟树上龟裂的树皮,一道道,又像是被刀划过刚愈合的伤口,狰狞可怖。烟雾渐渐模糊了他的脸。

门“吱嘎”一声,又只留下一个佝偻着的背影,转身消失在夜色中。门外传来一阵咳嗽声,他的双手有些颤抖,慢慢地抱着头蹲在了地上,头几乎都要贴近了地面,脊背弯成个小馒头似的,就像桔山上随处可见的小坟堆。

   山村里的太阳,永远是那么明净。到了桔子收获的季节,家家户户地忙着采桔子,桔子从山上被挑回家里,又从家里运到大卡车上,一车一车金黄色的桔子从大山深处沿着蜿蜒的公路运出去。人们添置了家里的新物件,女人和孩子穿着新衣裳,一切都悄悄发生变化,当然也包括他的家里。比如,在某天的时候,他惊奇地发现一辆小货车出现在了家门口,村子里的人都围着来看这个新鲜玩意,小货车停在家门口,大红绸缎做的花朵在车头迎风舞动,小弟脸上堆满了笑容。   

“够气派,一车估计可以装进二三十担桔子。”

“这回用不着外地老板进村收购,自己就可以把桔子运进城里。”“价格上自己也可以做主喽。”

山里的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大家似乎都为这伴随着汗水而来的丰收欢欣鼓舞。几个胆大的孩子在上面翻跟斗,大劈叉,车上响起巨大的“咣当”声。

他坐在门槛上的,一根根地劈着柴火,脚边堆了一堆柴火,“咣当”一声,扔出两根刚劈开的柴火。他的眼有些潮热,那是父亲的心意。

   “阿良,把门口这些柴堆好。”娘笑盈盈地从厨房里探出半个脑袋。

他站起了身,看着这些松树柴火的内芯,像极了自己肚皮的那种白色,几根粗大的松树是他花了一天功夫从山里扛回来的,在山间灰白的水泥路上歇了好几回。这些山中的自然精灵,此刻,在锐斧之下,裸露着一块块白色的伤口,上面缠绕着一圈圈暗色的细纹。他弯腰抱起了几根柴火,朝门前的桂树走去,桂树下的柴火叠得整整齐齐,每次叠到半人高的时候,就披上一层塑料布,又捡上两根压紧。桂花树沙沙作响,鹅黄的花无声无息地落下来。

    他挣扎着起来,两条手臂虚弱无力,他曾很骄傲,因为这双结实的手臂,摘桔子的时候根本不用楼梯,手一伸就够着了。

这个浙西的山村居民,大多数村民个子矮小,就像山上那些羸弱的桔树,因常年受不到雨露滋养,结出的果实皮糙肉涩。他的家族却截然不同,娘育有五个子女,兄弟姐妹都是高个子,强壮有力。生产队干活的时候,他们家干的农活最多,大哥十八岁的时候,拉着一板车的柴火,在山路上走了两天,两千斤的柴火拉到城里卖了五十块钱。但奇怪的是,他们的父亲却是个矮小精瘦的男人。

    多少年过去,自己也傻了很久了吧,从城里医院回来后,村子里的人都喊他傻子阿良,他每天夜里都在村里大喊大叫,白天睡大觉,醒来就拼命吃。这个小老头完全不像自己的父亲,他一辈子都到处奔走做生意,是什么时候死的,他完全不记得父亲的死期了。今夜怎么突然想起这个瘦骨嶙峋的男人了,灯光淡极了,都看不清楚到底是谁,是父亲吗,他竟然站在自己面前,为什么给自己找个破鞋,别人都不要的外乡婆娘。父亲抽着旱烟,一声不吭,两根枯指间的世界,青色的烟细细燃着,烟一缕缕地往上飘着,他烟依旧抽得厉害,偶尔传来一两声低低地咳嗽。

那天夜里,忽然闯进来了几个人,他们每个人脸上都露出奇怪的表情,眼睛里放着凶光,不由分说地就走过来把自己按倒在地,他挣扎着,一不小心的时候长手已经被他们死死钳住,胳膊上勒出一条条血痕,他回头看了一眼,是隔壁黄毛,这个狗娘养的。瞬间他感觉全身的血管都要裂开了,他用自己长而有力的大腿狠狠地踢了过去,慌乱中有个男人发出一声惨叫,嘴里叼着的香烟掉了下来,房间里雾蒙蒙的一片,他大声喊救命,那个瘦小的身躯站到了房门外,还是没有声音。几个男人把他按倒在地,绑了手臂,一路推推搡搡朝门外走去。车门“呼”的一声打开了,他被他们推上了上了车, “咣”一声车门又关上了,接着,他整个人开始随着车身上下颠簸。

从前城里二姐过生日,小弟开着那辆小货车带他去吃饭,在那条通往城里的公路两边,开满了山花,到处是春天时候的气息,晴空白云下,那些红色的山杜鹃,紫花如云的苦连树,遮天蔽日的构树,正欣欣然地盛放着,远处隐隐青山好似一片绿海,偶尔还有几处白墙红瓦的人家。山外的风柔柔地吹着,他斜倚在车窗上,一处一处的风景。喜宴那天他晕了车翻江倒海地吐了一路,到了二姐家已经是中午时分,酒席上大家举杯致礼,一桌子的美味佳肴,他打不起半分精神,拿过身边的烧酒瓶子,倒了小半碗一个人默默吃着。“阿良,难得带你出来一趟,喝这么点?”二姐又拿起酒瓶给他斟满。

这是条通往城里方向的公路,虽然只去过一次。很久以前他也曾站在大山的起点处,被父亲斥骂之后,他一口气跑到了村口的马路边,对自己说就这样走出去吧,离开这个被大山包围了几百年的山村,去一个他们找不到的地方,才活到二十几岁的年岁,自已有的是力气,再不济也还可以种桔子。当一辆蓝色的中巴车稳稳地停在面前的时候,他从蓝色牛仔裤的大口袋里掏出一支烟。车开走了,搅起一阵尘土,他踢着公路上的一颗颗碎石子,一趟又一趟车从眼前疾驰而过。

“一分钱也没有,到城里去能有地方落脚吗,恐怕今晚就要睡在马路上。”

“城里人个个都是精明厉害的对象,乡下人事事都吃亏。”

“一个驼背人,到哪恐怕都得遭人白眼。”

他二十岁的时候,在四月的一天里,一人在村口等车,从早上一直等到了天黑,雕塑似地孤零零立在那儿,紫蓝绒似的天幕上,稀稀拉拉缀着几个星子,朦胧地闪着。望着这条通向外界的公路,在夜色中像条白丝线,缠绕这沉睡大山的腰上, Q城——一个未知的世界。他揩了揩眼睛,沮丧地蹲在了公路边。

车子一路疾驰,一路也是寂寂的山林。他仰起头,黑得像无底洞的大山在夜色中连成一片,一层层地掠过玻璃窗,一座,一座,又一座……,真久,这寂寂的一路。好久以后,有人拍着他,睁开眼睛自己坐在一间白色的屋子里,隔着一扇透明的玻璃,一个穿着白色大褂的男人坐在自己对面。他手中拿着一本小册子,上面有一些花花绿绿的图案。

“这是什么动物?”

男人翻开一页,示意他说出图形的样子。他的身体不禁微微有些颤抖,在这个沉闷的房间里,他不想说话,可是那些人都戴着蓝色的大口罩,他怕,他怕他们举着尖尖的针筒,扬起手在空中洒出一阵白色的水雾,他害怕针头扎进自己雪白的手臂,浓黑的血慢慢地沿着一根细细的管子流进一个个透明的瓶子。他看着这些图案,这不是有手有脚的人么?他心里涌起一阵寒意,这种小孩的把戏都可以用来治病?这些戴口罩的人真的是疯了,大哥怎么把自己带到这种地方来了,突然他有些恨大哥,墙上的钟滴滴答答地响着。

“父亲姓什么,叫什么名字?”眼镜后面的双目像是手电筒般雪亮。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父亲的名字,他已经忘了吧。从前门前小河涨大水的时候,可以把边上的田地都给淹了,他的父亲,站在河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他是村子里的能人,年轻时在生产队当会计,后来养牛出租,文革时偷偷贩售红糖,还有山上的板栗、桔子都是他的产业。他一辈子算盘都打得响当当,出门做生意,穿着一双绿色的解放鞋,吃的无非是一碗几角钱的面。大哥拉车的钱一分都不能少要全部上交,走的头年冬天还在在江苏无锡奔走卖桔子。门前、山里、田里的桔树,门前的桔树结了几斤果子,山上的桔树有多少棵,老头毫不含糊,压在枕头下的账本写得清清楚楚。分家的时候兄弟三个都有桔林,小弟分到的是那是河边田地里的,土肥水美,果子硕大甘甜。

“你知道你父亲是什么时候走的?”医生继续问。

这些济世者,就用这一套东西来救人,他觉得城里人的脑袋的确不一样。墙上的挂钟一圈圈地头也不回地走着,滴滴答答。父亲从城里医院回来后,再也没站起来,一直躺在这间堂屋,那天下午全家人守在他身边。他站在那一堆人中间,沿着人群中间的缝隙里看了一眼那个躺在竹椅子上的老男人,就在一九九六年的一天里他发现他的父亲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凹陷的眼睛闭着,面无表情,嘴唇白的像洗衣盆里沤烂了的肥皂,没有一丝血色,脸颊上的两块颧骨突耸出来,虚弱的就像一片秋天的桔树叶,无声无息地挂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年轻的女人抱着还在襁褓里喝奶的小孩,到了傍晚的时候,父亲突然微微睁开了双眼,慢慢看了一眼,眼角的余光有些闪烁,他在距离父亲一米之外的人群中站着,高高地个子。外面的天暗了,暮色来袭。

    终于从白色小房间出来了,他坐在治疗室的门外的长椅上等大哥,他把双手放在了大腿上,这里的走廊几乎没有人走动,只有来回几个戴口罩的医生护士,走廊尽头不时传来了一声声尖锐地呼喊,闪电似地传过来。他感觉身上一阵阵发冷,墙上的瓷砖白得发暗,像是要把自己身上所有的热气都吸光。这是个巨大的冰窖,他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过了很久,大哥才从医生房间里出来,脸色看上去很沉重,手中拿着一张纸,隐约有一圈红色渗出来,是拔出针头时从肌肤下流出的鲜血一般的颜色。

三十岁的年纪,他去了Q城的医院,又在Q城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买了身新衣裳。但,这并没有治好他的怪病,每天依旧去门前的小河里洗澡,只是村里的妇女再也没人大声地喊他从河里上来,这些山村女人站在河边的姿势是奇特的,她们身体像是朝着河,站定后都不约而同扭过那张在桔山上被风吹得有些发黑的脸,然后五六张脸拼在一起。她们说话的时候声音低低的,听不清楚,偶尔五六个人将脸扭过来看他,然后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

    夜尽了,一切都归于死寂,暗淡破旧的蚊帐,像是在夜风中微微颤抖。他依旧喘着气,衣服湿了一身,冷冷地贴在身上,眼睛却慢慢闭上了,该睡了,那些令人悲伤的往事也将随着慢慢冷却的四肢变得毫无温度。

    堂屋的大门今夜也是敞开着,无尽的夜色潮水一般涌了进来,是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他抬头看了一眼门外浓重的夜。

    那只漆红色的木桶,在不远处。

 

                                尾声

四月的雨一直断断续续地下着,大山笼罩在一片淡色的烟云中。浙西的一个小山村,几百年来,一直在大山深处静静坐着,一条黑色的柏油马路通向外面的世界。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村子里的人在敲锣打鼓了,潮湿的空气中腾起一阵青烟。人们穿着素衣,戴着白帽子,脸上带着凝重的表情,这是不可逆转的旅途。

   “你们回来了?”她的声音苍老得似乎有些辨认不出。这间屋子,雨季快要来临之时,地面变得潮湿不堪,昏暗的光线愈加显得阴沉,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一股霉味。年轻时陪嫁过来的樟木箱子已经有些开裂,上面到处都是一个个黑色的小洞。一个人的声音也会随着时间地逝去而变得面目全非,浑然不知。

“这包东西还没吃完,傻子就走了。说实话,我也不会痛心,这总好比让他吃医院里的傻子药好。”她叹息了一声,艰难地靠在了床上,铁灰色的面容,在暗色的光线下,愈加模糊不清,花白的头发已经许久未梳蓬松凌乱。她的手在那张堆着许多旧杂物的床上摸索着,像是要找什么,转身又窸窸窣窣地从枕头套里掏出一小包黄色的东西,上面系着十字交叉的红线。她这辈子手里头攥着些好东西,饭火茶,内风消。夏天的时候,村里来找她的人都得排队,她点起煤油灯,将长针烧得火红,扎进那些种田人流着污水的脓疮中,过了几日,那些坏死的烂疮奇迹般地停止了流水,开始结痂。她治好了村子里许多人,从未索要过一点回报。

“阿良小时候不傻啊,他喜欢趴在老屋的泥墙上看蜜蜂。”

在那间住了三十多年的房间里,她对每一个来安慰她的人说着他这个刚死去的儿子,异常平静。她年轻的时候在村里会替人哭丧,如泣如诉,声音洪亮。

“娘,这是阿良低保的存折,他生病住院的时候没怎么花钱,存折里面还有两万多块钱,你拿着用吧。”二女儿坐在她的床边,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红本子,塞在她的干枯的手中。

“国家政策好啊,阿良这样的人有国家负担着。”她翻开手中一本红色的证书,封面已经有些磨损,第二页是一张年轻男子的黑白照片,眉目清秀,稚气未脱。她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着,焦色的唇上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她的一生育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唯有阿良是个傻子。在她那个年纪的人中,也不算多产。桥东的黄家奶奶,生了十个。

夜幕降临时,山村的雨停了,远处的几处炊烟已经升起,一缕缕,在风中摇摇晃晃,暗色的夜幕下,门口桂树边露着一段未烧尽的木质横条,暗红色的床脚,依然清晰可辨,指向远处蓝得发暗的天空。

四月,山村里的天气格外清新,草木葱茏,万物滋长,到处闪耀着一片绿色,这是人间的四月天。村子里所有的黄色泥瓦房,或颓坏的,或老去的,都已经在当地政府的资助下粉葺一新。通向Q城的山村公路,早已换成干净的柏油马路,一辆辆中巴车疾驰而过,车窗里的年轻人穿着依旧时髦的蓝色牛仔裤,拖着巨大的行李箱子,车人一程一程离去,直至消失在逶迤的群山之中。村里的小河边倒着成堆的桔子,远远望去,黄色的桔子就像当初秋天挂在树上那般鲜艳欲滴。桔山已荒芜许久,杂草疯长,许多桔树已经被砍掉,处处灰黑色的根隐没在灌木从中。

三天后,桔山上新起了一个圆坟。村子里的人都在叹息,一辈子无人送终是多悲戚的一件事,山村送葬人白色的的衣袂在晚风中飘动,队伍在暮色中渐行渐远。天地间,哀乐还在继续,伴随着山间起起伏伏的绿浪,时断时续的哀乐。像是有人在唱着古老的歌谣,“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

浙西气候温湿,多产桔。桔山又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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