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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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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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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鸣



   年近不惑,在一团乱码的时间里,不仅没有不惑,反而变成了不寐。不寐是一个中年人的常态。这不,凛冬之晨,天还未明,隔着窗户便听见几声鸡鸣,高亢嘹亮、此起彼伏,如此熟悉恍惚中有如至于山野。手机日历时间提示我回归现实。过年了,鸡,是隔壁邻居备着的年货。山鸡进城,年关已近。

只是,鸡鸣,这来自故乡的声音,睽违已久。

我的家乡地处浙江西部山区,一条清澈而宽阔的大江穿过两岸山川,这江大家都喊它乌溪江。我的那个小村子就在这条江的边上,是几座山中间围成的一个小山坞,叫白坞。小时候,白坞乡里家家户户都养鸡,鸡是农人家中的重要成员。鸡的主要功能就是下蛋,圆圆的鸡蛋是农家人的至宝。据我母亲说,小时候家里经济条件差,我喝不上牛奶,就靠鸡窝里的蛋补充滋养,每天早上要吃两个鸡蛋才过足瘾,至于小时候我对鸡蛋痴迷到何种程度,有一事件足以证明,某次我竟然钻进鸡窝,以求证母鸡是否下过蛋。现在农村里养鸡的人少了,只有几个留守老人在自家的小院里养数只鸡颐养天年。物以稀为贵,逢年过节时如果亲朋好友赠你一只土鸡,或走亲访友时对方烧鸡款待,是非同一般的待遇。就像那位“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的孟夫子说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农家人对客人的情谊如果可以衡量,就是一只鸡的情谊。鸡是丰年的象征,饮酒待客的最佳美食。“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有鸡,有肉,有酒,开小轩面场圃,把小酒话桑麻,如此就是一次走心的旅行。

     白坞人养鸡,绝不会速成。第一关便是孵化小鸡。奶奶会从许多鸡蛋中挑出一些品相较好的,然后点起油灯,眯起眼睛,用右手的三个手指举起鸡蛋,对着明亮的烛火仔细地端详,像是要从鸡蛋里找出骨头。之后为这些鸡蛋点上“娘红”(一种染料),规定它们为种子选手,小心翼翼地放在竹篮子里。经过奶奶一番体检,种子鸡蛋们终于得以能够待在自己母亲温暖的羽翼之下,开始漫长的生命成长过程。目前现代化养殖场孵化小鸡都是由保温箱完成,冰冷的机器完全替代了柔软蓬松的羽翼,并且是司空见惯的事。

小鸡破壳之后,农人们就开始养鸡。喂养的食料根据鸡的大小来决定。小鸡崽一般用碎饭粒佐以青菜叶子,因为它们的消化系统还不够健全,软烂之物为最佳。两个月后小鸡生出小翅膀,在家门口的水泥地上扑棱时,就吃米糠之类的杂食以强健筋骨。乡鸡的功夫相当了的。俗话说“落地的凤凰不如鸡”,鸡虽不如某些鸟飞得高,但是飞上桑树之巅似乎是没有问题的。鸡经常在桑树树干上单立一只脚闭着眼睛休息,若有人偷偷靠近,它们会迅速睁开双眼,哗啦啦一声全都飞下来,四散逃去。所以那时我总在想一个问题,鸡在树上到底是不是在睡觉。后来经过仔细观察,才发现鸡打盹,有时只是单闭着一只眼,另一只眼还在放哨,蒲松龄老先生称“假寐”,估计就是如此。除了桑树,门前的桃树、李树也是鸡儿们栖息的理想场所,甚至烧饭的灶台,它们三五成群地踞在树干上,远远望去像树上长了一个个蘑菇。鸡群白天到处觅食,杨梅树根下,碎瓦缝处,砾石堆里,田埂边,乡村到处都有鸡可以吃的东西,甚至土地下面。爷爷分家后,我爸在分得的自留山下造房子,打地基时,挖到一处白蚁洞穴。我妈立刻赶来几只公鸡、母鸡,没多久就将白蚁老巢一网打尽,十几天后还收获高蛋白鸡蛋数枚。现在住在城里的人,但凡发现家中有白蚁出没,得申请白蚁防治所专员上门治理,人蚁大战好几个回合,一般收效甚微。不过晒谷场等军机要地是不欢迎鸡群来访,往往树以稻草人、缚红布条警示。

白坞人养鸡独具匠心,吃鸡亦有自己的独特之处。刚打鸣的小公鸡,是当地人抢手的食补药材。白坞周边青山环绕,高木林立,交错掩映的灌树丛中,有一种开白色花的植物,名山栀,花色洁白,香气清幽。天晴时上山采得山栀根,炖上一只小雄鸡,据说可祛湿邪,扶阳气,此物专供乡里小孩于每年酷暑之时服用。山栀炖鸡,可清凉去火,食之百毒不侵。小公鸡竟然有如此神奇功效,令人百思不得其解,闲时细思量,约是江南多雨水,公鸡乃升发之物,恰好相克,不知我这种解释是否科学。母鸡更是大补之品,我族中有位女亲戚多年不孕,四处求医访药,饱尝沧桑,均无果,后经乡里土郎中指点,以经年老母鸡炖鲇鱼须(一种草药名),数月后传来喜讯。此事亦无科学实验验证,然母鸡之滋补功效可想而知。

青山绿水,鸡鸣狗吠,物华天宝,我的故乡。可那时我常想我要离开这儿,去远方。谁知,二十年前,我由南入北,千里迢迢去了大东北苦寒之地念书。坐四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我们这帮穷学生一路上舍不得吃饭,待绿皮火车悠到山东德州境内,已是饥肠辘辘。最令人恼火的是,一靠站,德州火车站的广播就会响起“德州扒鸡”的叫卖声,这喊声倒勾起了读书郎们那些搁置已久尘封已久的情感,夜深时看一眼窗外无边的黑夜,更觉得自己像要被发配宁古塔戍边了。尽管求学之路艰难,“德州扒鸡”至今未曾尝到,还是结识了许多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其中黑土地上一位壮实的东北小伙令我印象深刻,毕业时和我开玩笑说:“你们南方人太瘦了,小样儿。该吃老母鸡补补,像我们东北人民这样才行。”东北儿女难道因食小鸡炖蘑菇才如此强壮?我知道他说的不是小鸡炖蘑菇,而是老母鸡炖蘑菇。天寒地冻时,要是能和友人围红泥小火炉炖鸡,不知该有多美味。如今,高速列车风驰电掣,南北两地朝发夕至,学子们少去舟车劳顿之苦。可惜匆匆一别,再无缘相见。所以,无论在“胡天八月即飞雪”的北国,还是“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江南,鸡,一直都是子民们的福星。

鸡鸣更是一种意义的开始。很久以前,我们在岁月的河流中穿行,鸡啼之声亦一路相伴,留下无数动人的故事。那位专写柔靡秾艳之词的五代词人温飞卿,因一句鸡鸣之词而褪去许多花间习气。“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清晨的驿站,人烟稀少,月色清冷,天色微白,一切仿佛还沉浸在寂静之中。乡野鸡鸣之声,促醒犹在睡梦中的远行之人,一天的行程即将开始。无论去远方,还是回到故乡,前方都是道阻且长。鸡鸣之声,是为结束暗夜而吹响的号角,更是中华子孙漫漫长路的奋进之歌。心怀青云之志的东晋少年,半夜三更闻得鸡鸣之声,便“闻鸡起舞”披衣起床,勤习武艺,以图收复中原,收复失地。“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零落栖迟的少年,欲打破宿命的牢笼,发出穿越时代的呐喊声。殊不知,雄鸡一唱,天下大白是如此吻合千百年后共和国的前进之路,不得不说鸡鸣之声意义重大。当然也得直面某些特殊问题,比如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几桩外戚干政事件,后人就用“牝鸡司晨”来一言以蔽之,“牝鸡”何罪?再者“牝鸡”真会打鸣?恐怕是对女性的偏见吧。

哎,再写下去,又是一起官司。看下共和国的版图,真像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东方之鸣,响彻九州。闻鸡而起,吾辈使命。

 

2019年2月10日星期日写于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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