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房

这是一套三居室。

我在门外脱下高跟鞋，走进了屋子。灯光亮起的一刹那，迎面而来的闪烁令人有一种置身夜空的飘渺之感，原来，玄关的位子设置了一面水晶帘幕，上面缀满了亮闪闪的星星。

我们几个人是来看衣服的，准确说，是来买衣服。

最近研究所八楼办公室的气氛有点沉闷。新婚不久的女人们空闲时常常讨论衣服，要知道衣服是都市女人生命的忠实伴侣。大家一致认为商场的服装看来看去就那么几种款式，没什么新意，价格还高得令人吸口凉气。那天，一位年长的女士说她有个朋友刚开始经营服装生意，这几天刚到一批货物，这个意外的消息让颓废已久的精神为之一振。要知道在成婚之后再找点生活的新鲜感有多困难，像买衣服这样的话题轻松又迷人，顿时，女人们的欢呼雀跃声让充满了整个办公室。

那天的时间过得特别慢，办公室里的每个人都期待着。好不容易挨到下班时间，我开车载着三个女人到了一个居民区，因为那位女士说她朋友的衣服店开在自己家里，这，多少有些意外。

我们并没有在璀璨的帘幕前做过多地抒情遐想，敷衍地赞许了几句主人设计布局如何巧妙之后，就迫不及待地穿过这片灿烂的星空。接着，大家纷纷高声惊呼，眼前出现了满满两大架子衣物。房间的客厅和主卧室已经打通，宽大的双人床上堆满了衣服。当时我们的心情，丝毫不亚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

如何让自己对目前流水线般的工作保持热情，如何让自己减少对烦琐家庭生活的厌倦，是办公室已结婚和刚结婚女士们的共同问题。除此之外，机械的生活使我们对母亲的职能天生感到倦怠，特别是对先辈们生育八九个孩子之类的陈年旧事，大家认为很难理解，而事实上许多并没有生育经验。

货架上亮黄色的呢子大衣，蓬松的皮草外套，甚至是一件黑色的蕾丝背心，那些正是我们沉闷工作之外梦寐以求的东西，彷佛也是所有女人必须要拥有的。我们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身上的衣物，套上一件件令人眩晕的锦衣。房子的主人因临时有事，恰好不在家，这让我们更加有理由放纵自己对美的向往。我们试了一件又一件，从外套，毛衣、套裙、到内衣，从春暖花开的季节到大雪纷飞的严冬，四季在这个小小的三居室内轮回。我们卸下俗世的衣装，在这里装饰着自己，房间的地板，宽大的双人床，连吃饭的餐桌，统统成了我们的战场。

我挑了一件灰色的马海毛长毛毛衣，直觉上我觉得自己很适合这件，想象中自己应该是个有气质的女人，不张扬的灰色，适合我内心的这种需求。

然而，我忽视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就在我满心期待地将这件毛衣套在头上的时候，我分明感觉到尺寸太小了，以致脑袋不能顺利通过，最终我的眼睛被蒙在了领口中。糟糕的是，细密的马海毛让我奇痒无比，我的鼻子不住地打喷嚏，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窒闷，急切地要从马海毛缠绕的世界里挤出来。

当我苦苦挣扎的时候，我迷失了方向，跌跌撞撞朦朦胧胧地走向了一处房间。

门“吱呀” 一声自动弹开了。

我感觉脚边有一张床，完全被蒙住了大脑的我不由自主坐了下去，顿时一种塌陷的直觉犹如电流般闪过，这种直觉刺激了我的成人神经。这是一张没有床垫的床，显然它只是适合十岁以下的小孩。我本能地放弃了这件原本我认为很适合自己的毛衣，不再勉强，将它从头上脱下来。

顿时，一切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只有五六平米大的房间。床的宽度最多是一米，黄色的原木新鲜自然，带着简朴而又流畅的纹路。床上的被子没有叠，印着星星图案的被子掀开了一个角，略有褶皱，像是昨晚有人在里面睡过觉。床边上立着一个木质二门衣柜，柜门上挂着白色船舵挂饰，我取下挂饰，拉开柜门，里面是空的。我抬头环视了房间四周，这才惊讶地发现，房间两侧墙上画着淡蓝色大海的图样，几株浅绿色的椰子树在海边摇曳，沙滩上的海螺、贝壳安静地睡着，远处飞着几只白色的海鸥，蓝色大海的气息奔涌而来。

这是一间儿童房，我明白了。

是如此亲切，这座城市的很多儿童房布置都是如此这般。

或许，还有……,我惊讶地发现衣柜边角落的小书桌上亮着一盏灯，他的光很微弱，甚至孤单，只是照着书桌的小小一隅，以至于天光明亮时我都不曾注意到他的存在。此刻，昏黄的灯光在窗前正一点点变得明亮，是的，外面的天开始黑了。

可是，我并没有打开过这盏灯。

有些惊愕。

我的同事，那位介绍我们来挑衣服的女士显然也看到了书桌上那盏正亮着的台灯，其他几位正热火朝天地试着当下最时髦服饰、意欲寻找生活新鲜感的新婚女士们也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她们衣冠不整地跑了过来，仿佛是被这微光吸引。

“是我朋友睡的房间，她可能忘了关灯。”年长的女士略显尴尬。

“这不是儿童房吗？她怎么睡这儿？”我指着身后的小床。

“是啊，她是一个单身的女人。几年前她的男朋友，确切地说是丈夫，当时她已经怀了孩子。……这房子是他们结婚时准备的，这间是他们为还未出生的小宝宝准备的儿童房。可是……，是的，她一直开着灯睡觉……”她叹息了一声。

也许，人生有时萧瑟。

我透过了窗外，小区里已经亮起了灯火，远远地瞧着像一团团光晕。我知道那不是，是万千世界中的灯火。窗外的天幕正一点点地变黑，白昼不可避免地逝去。风，带着一些寒意降下我们脸上灼热的温度，所有东西渐渐褪去它们动人的颜色，包括那些架子上最新款式的衣物。

冬季城市的夜色显得有些清冷，这盏灯正慢慢地显示出他的炽热，等待着主人回来。

走的时候，我们没有熄灭这盏灯，就让他亮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