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垧川地
高红烈
春天来了,土地消融。扑踏扑踏,我爷爷拄着棍子一步一步走在九垧川地里。他走一走,收住脚步拿昏花的老眼东张西望。太阳暖暖地照着,对面山坡上一群山鸡子嘎啦嘎啦叫个不停,远处高架桥上高速列车经过时发出巨大的轰鸣声。爷爷想,应该春种了,但山沟里依然没有牛铃摇春光的忙碌场景,爷爷知道,年轻人进城了,土地流转了。爷爷脑海里呈现的是他扬鞭扶耧吆喝着黑黝黝的大骡子种小麦的画面。那时候,爷爷戴着草帽,绾起裤管,大步流星地走着,黑骡子高昂着头,饱满的种子随着当当当的木耧铃铛伴奏,欢快地跳进了湿漉漉的土地里。
九垧川地的大样子像手掌似的。站在我家门前,目光掠过十来步宽的果园,低着头就能看到九垧川地的全貌。所谓川地,其实是一片旱地,河台地,只不过平坦而已。旁边是一条小河,常年流着细细的河水,河并不宽,河滩里是白花花的碱瓜瓜。河那边却是悬立立的陡坡,长满了柠条和野刺,春夏之交绽放一片黄灿灿的花朵,有一条小路像绳子一样扭来拐去翻过了山。
九垧川地不是我们祖上开垦的,而是用十九石小麦从翟老爷家换来的。
翟老爷的顶戴花翎是拿银子捐来的,爷爷说翟老爷有两只大板箱里面装满了点心。胖乎乎的翟老爷疼孙子,见了小娃娃也立马打开板箱一人给一颗点心,香得很。翟老爷家大业大,置办的田地有好几百垧,分散在四五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偏偏翟大孙子有一年赌博输了钱,就把九垧川地以十五石小麦偷偷卖给了我家太爷还了赌债。这不啻是一个大事件,平展展的九垧川地虽然离我家近,太爷和爷爷在梦里都渴望得到这块土地,但真要到手了却犹豫了。翟老爷是何等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家太爷找来马脊梁嘴的胡阴阳,提着点心去翟府与翟老爷商量。翟老爷一听要卖九垧川地就暴跳如雷,骂着骂着坚决不卖。太爷和胡阴阳挤了个眼就说十五石小麦早驮走还了帐。翟老爷这才皮胎里走了气,签了契约。太爷揣着地契领着爷爷在月亮底下把九垧川地走了两个来回,躺在地头听了半夜地蛄蝼和癞蛤蟆此起彼伏的演唱。
太爷率领一家老小,起鸡叫睡半夜,在瓦窑岭开始挖草块烧生灰。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码得一人高四步宽的土块像长城一样爬在山坡上冒着青烟,熊熊燃烧的草块映红了半边天,草和土慢慢地烧成了红红的灰。正在大家高兴的时候,一帮娃娃夜里抹牛九牌,后半夜翟大孙子十分清醒地撬开木箱偷走了地契。太爷只好又请来马脊梁嘴的胡阴阳,提了点心到翟府低头下话多出了四石小麦才赎来了地契。
第二年春天,太爷、爷爷驾着骡子和木耧划过来划过去,九垧川地全部种上了小麦。雨水合节,上足了生灰的土地红堂堂软绵绵的,密匝匝的小麦生机盎然。星星爬满老天爷的脸了,坐在我家门前,就能听到小麦叭叭的拔节声。
九垧川地像一位慈祥的母亲,用丰沛的奶汁喂养着我的祖先。
突然,叮叮咣叮叮咣的锣声敲遍了村庄,土地收归集体。农业社不识千里马,把九垧川地同别的地块一样看待,犁不透,肥不足,九垧川地的庄稼稀稀拉拉的长得像病猪身上的毛。却在九垧川地的上头传来打夯声,大喇叭里吼着革命歌曲,红旗猎猎,辟山填沟,一道土筑的河坝渐渐高出了九垧川地。九垧川地变成了水浇地。然而一夜之间,雷电交加,山洪暴发,新修的河坝荡然无存。
九垧川地迎来了土地承包,按户头人口分成大小不等的七块。七家人没明没黑地往地里跑,种麦,种苞谷,种洋芋,也种豌豆和糜谷,地埂修得又细又直,土地耱得平平的,地里的土疙瘩都砸得碎碎的,更不能有一棵杂草。九垧川地有时变得像松鼠一样好看,一绺绿一绺黄,一绺开花一绺已经收割了庄稼。我家的一绺在中间,长六十步,宽三十二步,爷爷起早贪黑精心伺弄,倒茬轮作,深耕细耱。小麦一倒,爷爷驾着一对黄犍牛犁一遍,伏天再翻一遍,晒死杂草和害虫。犁地累了,喊一声噢喂,黄犍牛立住脚,爷爷插了犁把,顺势斜躺在地里,翘起的二郎腿一闪一闪,冒着呛人的旱烟,眯缝着眼睛看天看地看牲口,对面山坡上传来嘎啦嘎啦的山鸡子叫声。地上冻时卧足肥料,来年种啥成啥。种小麦,收获的麦拢子码两行都码出了地头;种谷子,一棵一棵一人高的谷子压弯了腰,谷穗子驴缰绳一样长;要是种豌豆,蓬烘烘的秧蔓子手挽着手,蝴蝶般的紫红花一落,就挂满了五层六层小刀似的豆荚;如果种了洋芋,九月里一镢头刨下去,白胖白胖的洋芋像娃娃一样跳来跳去;那一年种地膜苞谷,掰下的苞谷棒子装了一百多袋,我从地里一趟一趟背到地头架子车上,还压烂了琵琶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