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白杨站在东坡岭梁上,看到老家的坟地里的人像蚂蚁一样挖出了三堆黄土时,他才相信老坟真的要迁了。
白杨的老家在十万大山围绕的泉水湾。打他记事起,爷爷就说清明上坟时给老坟多烧点纸钱,老坟里埋着他的孽障妈妈。爷爷一岁半时,他妈妈---白杨的曾祖母因病去世,现在已经快八十三年了。
白杨飞快地下了山,过了沟,上坡来到了老坟地。
老坟地里可热闹了。老坟穴已经挖到了棺木上,上面梯田地里的新坟穴快挖成了。请来帮忙的亲戚邻居有几十人。清明时节的太阳照在坟地里暖洋洋的。蹲在地边卷旱烟的老人们议论着陈年旧事,挖坟穴的挖坟穴,换下来休息的人划拳喝酒,吵吵闹闹,浪声野笑。白酒瓶、啤酒瓶、纸烟盒扔得满地都是。
白杨竟然看到八十四岁的爷爷跪在曾祖母的老坟穴前烧着纸。白杨走过去打招呼,爷爷抬起凄苦的脸膛应承后,又埋头烧纸,一缕青烟把爷爷熏得直擦眼睛。白杨的鼻子不由得一酸。
然而喊白杨喝酒的人早已等不住了,立马跑过来给白杨灌了一大杯子白酒。火辣辣的白酒一下子让白杨兴奋起来了。
过了一会儿,白杨看到本村的黄二、赵木娃、李猴子分别下到三个老坟穴底部,在装满泥土的墓穴里整理尸骨。这是一个相当长的过程。坟地里的年轻人就聚在一起,坐在新打的刮骨匣子上放展喝起酒来,吆五喝六的划拳声和浪声野气的笑闹声响彻泉水湾上空,好像泉水湾发生了什么大喜事一样。
人们纷纷涌向曾祖母的墓穴口,伸长脖子往里看。白杨似乎听到墓穴里发生了什么稀罕事,也凑过去,却只看到曾祖母早已变成了骷髅,李猴子正在把黑色的骨头往红布上拾。白杨觉得后背凉飕飕的,“想不到啊,还能跟八十多年前的曾祖母见上一面。”
突然,白家的两个外甥撕扯扭打在了一起。
“你驴日的富了,那是当村干部克扣大家的,要坐班房子挨枪子儿的,死不到好处。”
“你穷孙鬼,连个婆娘都叫别人弄哩,你亏先人不?”
吵着吵着,一个把另一个摔倒,从老坟地埂子上扯了下去,扬起的土雾随风飘荡,看热闹的人们哇哇叫着,一阵快活的笑声滚过了老坟地。
这时候,白杨看到三具老先人的尸骨分别裹在红绸铺盖里,绑在刮骨匣子底板上,先后从墓穴里吊上来停放在了老坟地里。老坟地里的蒿草已经泛出了绿意。
中午了,帮忙的人都去吃饭,留下白杨他们一帮小字辈看坟,在老先人的尸骨前和新坟穴口烧香。
白杨问堂弟白榆:“这几年没见,在哪里混?”
“瞎混。”白榆吸了一口烟,笑着说。
“听说你在外面贩古董、卖字画,在海南还买了楼房,阔得很哩。”白杨拿起啤酒杯与白榆碰了一下说,“还当上了副市长的女婿?”
“嘿嘿嘿……”白榆喝了满满一杯酒。
清明时节,中午的太阳已经很毒了。泉水湾冬春以来连续几个月没有下雨下雪,种下的庄稼稀稀拉拉才透土。
白杨他们一帮小字辈一边抽烟喝酒,一边面红耳赤地议论起来。
白榆说:“都啥年代了,不抓紧时间赚钱,还迁坟?”
“我是反对的。正月里我还跟七爷吵了几句。”白杨说。
“我也是反对的。”白杨的堂弟白松接着说,“去年七爷跟前的三爸喝醉酒从楼梯上滚下来摔伤了脚把骨,七爷到庙上一算,说老坟进水了,非迁不可。”
大家正议论哩,唿地一股旋风刮起来,在停放老先人尸骨的老坟地里越旋越凶,一会儿扭成了一根粗粗的土绳,一头连天,一头接地,旋起的土尘遮天蔽日,旋风像长了眼,从老坟地旋到了新坟穴,把一捆纸钱都旋上了天。
白杨他们几乎躲不及了,跟吃饭回来的人们,都惊讶得
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
当旋风静下来时,梯田地里和埂子上尽是纸钱。
太阳西斜了,但依然很毒。马脊梁的麻阴阳戴着老花镜,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了坟地。
麻阴阳绕新坟穴念念有词。白家的孝子贤孙打着引魂幡将放在刮骨匣子底板上的老先人抬到了新坟地。爷爷亦步亦趋地跟在后边,生怕落下,到了新坟地,就跪在曾祖母的墓穴口烧纸钱。
一具一具老先人的尸骨吊进了新墓穴。麻阴阳蹲在每一口墓穴上边,打上罗盘,吊上一根横线,一根竖线,挥动着右手,命令墓穴里的人拨正尸骨头颅。在最后给曾祖母拨向时,墓穴里的李猴子突然厉声喊叫说:“耳环不见了。”新坟地里的人们像炸了锅,互相寻找,声色紧张。喝得晕晕乎乎的白杨这才知道,曾祖母刚出土时,头骨两边堆着两串银质耳环。
“明明裹在红绸子铺盖下的,咋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难道长了翅膀飞了吗?”
“鬼戴走了?”
人们议论纷纷。
过了好长时间,白榆垂头走进人群,从裤兜里掏出两串银耳环,交给了七爷。白杨挤过去,才看清银耳环像两穗高粱,又像两串葡萄,八十多年了还像新的一样。爷爷也挤进来,把银耳环拿在手里摸了摸,长叹了一声。
“你们看,白榆!”大家扭头看时,穿着新潮的白榆像一只受伤的小猪,披着满身夕阳,已经快翻过对面的东坡岭了。岭那边就是四通八达的高速公路。
由于刚才找耳环耽误了时间,几乎错过了时辰,孝子象征性地绕墓穴一圈,大家填墓穴的速度特别快。一个一个新墓穴在亲戚邻居的笑闹声中填平了,堆起了新的坟头。孝子贤孙跪了一地。花花绿绿的纸火烧成了一只一只黑色的蝴蝶随风飘舞,飞上了天空。
这时候,跪着的爷爷突然往前跌倒,歪在了地里,不省人事。众人连忙扶起,叫仰面躺下。大家以为晒晕了,躺一躺就会好的。谁知躺了半个时辰,太阳已经下山了,冷风飕飕的,掐了人中,灌了一碗浆水,还是缓不过来。庄上的老人连忙叫来架子车,拉到家里休息,暗地里叫准备后事。
明天要上班,白杨只得到高速公路上坐车回城里去。他看了一眼躺在土炕上的爷爷,爷爷还是双眼紧闭,只悠着一口气。
夜幕中,白杨刚到定西,白松发来短信:“爷爷七点十九分已经过世了。”
白杨的眼泪一下子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