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心情有时候很怪,隔一段时间总有那么几天暗淡的日子。
白天刚参加了一位学生的宴会,为师者,弟子事业有成, 自己享受到了无限的敬意,按理说这样的人生应当快意。当几杯下肚,我隐隐约约有了一丝儿惆怅,在一片喜气洋洋中这惆怅不可名状,却一直袭笼着我,直至酒席作散。
午后才放晴的天,擦黑又下起了雨。
外面早已漆黑,在这滴滴答答的雨声中,我梳理着自己的思绪,白天的惆怅有可能来自对孩子的挂忧,有可能来自对年老父母的念想,但有一点却很分明,就是这惆怅来得庸俗,绝没有那种亘古已有的悲天悯人的大情怀。
虽然,我老早就读过古人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但自己还远远达不到那种境界,我知道,自己的惆怅绝不会跟这几天下下停停停停下下的天气无关。
同样是水汽的精灵,这秋天凝落的东西一下子少了春天的羞涩和绵润,少了夏天的酣畅和热情,也少了冬天的纯洁和美丽。这秋天凝落的东西显得从容直截不知趣,从容得有些大大咧咧,直截得有些肆无忌惮,不知趣地赖着不走一下就是好几天。
在这样的一个人的湿冷的夜晚,还有多少人的心情已经被这雨水淋透。
立秋,白露,季节的变换总能引来那些多情的人们的呻吟。
留得枯荷听雨声。面前的荷塘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清幽洁雅。在丝丝点点的秋雨中,那些花和叶,显得心力交瘁萎靡低垂,正在一点一点地枯萎下去,水中残败的枯荷在雨中簌簌作响,听着无情凄冷的雨声,李商隐怎能安然入眠。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秋雨的夜里,已经鬓发斑白的宋人蒋捷也是一夜无眠,那僧庐的檐溜滴答滴答的水声肯定比敲打木鱼的单调优雅不了多少,少年时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的缠绵与无忧已经悄然逝去,唯有中年时“断雁叫西风”的悲凉与无奈还时时浮现眼前。
秋夜的雨声里,还有多少无尽的怀思藏在这诗情词境中啊。
身处旱塬,我平生还没能真正地泊舟江畔,整天局促于四墙围成的地方,根本无法想象和体验江阔云低是怎样的一种豪迈,雨打芭蕉是怎样的一种情致,我的门前没有荷塘,无法面对雨中静默的荷叶来传情达意。
严格地说,我还没有自己的门前,我住房的门前是原有一棵椿树的,因为盖办公楼已经被砍伐,取而代之的是高楼到房门之间的一块水泥地,不用开门,无需想象,我也能知道,此时已经变得水迹斑斑,如果借得一线灯照,似乎也能闪出一片镜光,不过这看似闪闪的东西实在是有些生硬和浅薄,在这生硬浅薄的地方,在这冰冷的雨夜里,你怎么能生发才情呢?
听到雨声,李商隐触觉到的是失去亲人后的伤感。
听到雨声,蒋捷深深地感叹人生悲欢离合总无情。
我没有古人那么多的才思,也没有古人那么觉悟,让那些古老的诗意远去吧,好叫思绪走进这淅淅沥沥的黑夜里,兴许,还能捕捉到一丁点的温馨和宁静。
屋外下水的铁皮筒被水敲击着,一会儿稀稀落落,一会儿噼噼啪啪,这就是秋雨的节律。如果这声响像一个人的心跳,那这人肯定是有些操劳过度,如果这声响像深夜敲打着键盘的声音,那这拨弄键盘的人已是指节僵硬。但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把这声响和一个怨妇的哭诉联想起来。
忽地,想起住在燕园的大师季羡林,他也有这听雨的心境。听到头顶上的雨滴声,他心里感到无量的喜悦,仿佛饮了仙露,吸了醍醐,飘飘欲仙。大师的雨声有时如金声玉振,有时如黄钟大吕,有时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有时如弹素琴、舞霹雳,有时如百鸟争鸣、兔落鹘起。听到雨声,大师心花怒放,以至于风生笔底。九十多岁的他顿时溢满了青春的活力。
显然,大师所听的雨是久旱甘霖的春雨。
听到雨声,大师想到的是麦子,是那辽阔原野上的青青的麦苗。他盼望十年九旱的北方大地上能如期降下甘霖,好让乡亲们消去忧心。如此情怀,也只有那位忧乐天下的范文正公才能媲美。
我没有大师那么高远,也无有能力心怀天下。
这样连续的下雨,我无法不想到乡下年老的父母,我想到了父亲地里的玉米豆谷,没有阳光的抚慰,这些东西能不能熟好,能不能收回来,能不能打碾,能不能晒干,能不能把树上的果子摘下来,能不能把一年的血汗换成钱币。
这样连续的下阴雨,母亲的风湿腿还能不能撑住疼痛,她还能不能为老父亲做两顿可口的饭菜?这样连天阴雨湿冷的天气里,屋外的小麦秸垛是不是已经被雨淋透,母亲还能有干柴火把那土炕烧得暖暖活活?
秋天的雨趣仿佛就在昨天。那时候,偶尔下雨,劳累的父亲就在趁机休息,雨下得长了,瞌睡也没了,蹲在地上的他总把那旱烟锅吸得丝丝作响,孩提的我根本理会不出那冒出的一缕缕烟雾里还有什么诸如焦躁之类的含义,只觉得那东西太呛人。母亲则安详地坐在炕边,纳几双鞋底,缀几双鞋帮,缉几双鞋口,或者给我们准备着夹衣和过冬的衣服。
那时的我也无时无刻不溜出去找伙伴们玩,每人头顶一个蛇皮袋子做成的雨披,在雨里,在泥里,三个五个总是那么有兴头。即便伙伴们被父母圈住了,一个人也会玩得投入。把地上的水流用泥堵成弯弯曲曲的小河,让雨水顺着自己的小河缓缓流淌,想堵成什么样子就堵成什么样子,想让雨水怎么流就怎么流。如果再能发挥一下想象,找来瓦块垒一个桥,看小桥流水,那种成功感,那种惬意,又有谁能在那不是雨里泥里的世界里体会得到?
如今的人们大多都想着倾其一生的精力把自己安顿在在钢筋混凝土的丛林里,他们所能听到的,不外乎就是楼顶聚满的雨水,从铁皮或塑胶筒里流下时砰砰咚咚的噪声,纵使让灯光泻出去,能看到的不外乎像我看到的一样,看似闪闪,实则毫无灵气的水泥地坪或柏油马路上的那些镜光。
少了泥泞,少了土地,也就少了份在雨中亲近自然的福气。
想到这里,心里有些开脱,那雨声,不急不缓,错落有致,也有了温馨和宁静。
倦意上来,暂且把这雨声放于枕下,好使梦里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