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说乎
知道甜罗高速要经过这里,但绝对没料想到——估计陈副镇长知道得比我们也早不了几天,它不仅要从陈家村的身子底下穿过,而且隧道的一个开口,还设计在了村北头的瓦坡硷那儿。
我们村不大,有名子的地方却有很多,像椿树底,牌楼坟,寺前头,北沟里,月亮沟畔,药山洼,短畛子,榆树湾,槐树岭,等等等。这些名子大多都没啥深意,也没典故和传说,一看字面就知道是啥意思,就像瓦坡硷,顾名思义,如一页小土瓦斜靠在坡底上面的一个塄坎上。
我们那儿,把陡坡上修的梯田,面积大点的叫台,面积小点的叫硷。而给硷取名,在陈家村,瓦坡硷是独一个。三年前的腊月,八十一岁的陈巳,咽气前非常清楚的一个意思就是:一定要把他埋在瓦坡硷里。
啥?要在瓦坡硷那儿做穴地!三年前的大家,就一脸的茫然和不屑,即便两年以后的去年,村里还有人拿鼻子在笑,说陈巳日能了一辈子,到老到老给自己看了那么个穴地,那哪是埋人的地方,偏僻背阴坡陡难走不说,席片子一样大,还紧挨着沟渠,别看头像是枕在了实处,可两脚却蹬着空,一点儿都不合向口,哪有聚拢风水的样子,这能比得上塬坳里的公坟地好?天世下自己的头都是要别人剃的,他就日能得放不下,自己给自己看穴地!
可是,仅仅过了个年,随着甜罗高速公路征地迁坟赔款一一打卡到位,立竿见影,人们的说法来了个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说这个陈老八到底是个诡狷狷,活着时就很少吃别人的亏,死了死了还给娃捞了一笔。
那点儿赔偿,陈副镇长当然不会在乎。实际上,三年来他心里也一直不够宽展,这倒不是年节忌日上坟不方便,而是已届四十六岁的他,总把自己近两年不能扶正的原因,部分地归咎于老父的穴地不好。吉人天相,这下正好,甜罗高速公路要在瓦坡硷那儿削崖开洞,迁坟翻墓是必不可少的了;看来,自己的心病马上就要了却了;相比之下,老父的遗命就变得不怎么重要了。
然而,迁坟那天,一场出其不意的大白雨让事情变得稍稍复杂了一点。那会儿,陈巳的尸骨已经取出,郭村的李阴阳正在一旁崭新的柏木棺材里整理骨架。就在此时,没有一点征兆和前奏,塬畔滚出的黑云带着雨脚眨眼间就把天地罩实了,紧接着斜坡上的水流几乎和箭杆雨同时来到瓦坡硷,咕咚咕咚几下,把还没有来得及回填的墓坑灌满了。
清明时节,下这么大的雨,在我们那儿,反正我们是没有见过的。
大雨停后,水慢慢落下,几个启墓的村人发现,陈巳墓道的一旁被冲了个坑洞,一个发黄的脑瓜骨,还有几节骨头漂浮在泥水中。那几个还以为大水冲出了个古墓,有点兴奋,一直在四周守着。待积水渗漏得差不多了,就有人借着工具下到墓坑,先把那些骨头捞出,再手脚齐用,于有些冰冷的泥水里试探着。结果还真捞出了东西,是个银手镯,女人常戴的那种。这种银镯,就是现在,我们那儿的农村妇女戴的也比较多。那一般是妇女在结婚后戴在手上的,一旦戴上,洗衣做饭睡觉地里干活都不摘下,而有些妇女一戴就是一辈子。
另外一个墓坑和这个银镯的无端出现,似乎并没有让陈副镇长感到多少意外,他只是懊悔这之前没有在塬坳的公坟地里多箍一座墓。
在那场著名的哭祭以后,陈巳几乎谢绝了族户里前来找他定夺事务的侄子侄孙的拜访,就连那些看望他的亲戚他也懒得多言一句。整整一个秋天,他晚上连电灯也不拉亮,常常一坐就是多半夜,有时竟独自坐到天明。白日里翠梅(陈副镇长妻子)端来饭食,他也只是潦草一口,然后不言不语地顺门出去。
初冬的一日,翠梅把午饭送进公公的卧房时,发现她早上送的饭食还在那儿,一点未动,就吃了一个小惊。屋里屋外,几家常去的邻居,把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实在没地方找了,她就发动了家门里的人找。大伙儿几乎寻遍了整个村子,还是不见陈巳的影儿。翠梅回想了一下这些天老公公的怪异表现,心思就不由地往坏处走着,天气很短,眼看天要黑了,她心贼了,失慌起来,赶紧给四十里外的丈夫打了电话。
彼时的陈副镇长刚刚打开电视,准备等看新闻联播,这是他晚餐后的第一个节目。妻子的电话显然让他吃惊不小,他默念着:都八十多了,千万不敢出啥事。正好,司机下午请假时把钥匙交回放在面前的茶几上。他穿了外套,抓起钥匙,迅速下楼,连忙驱车往家里赶。半路上,妻子翠梅的电话来了,说人回来了。陈副镇长这才松了口气,他没有返回,直接把车开了回家。
晚上,站了一屋子的人,任谁问,也没从陈巳的口中问出他白日里到底去了哪儿。天已大黑,陈巳的侄子侄孙一个个都陆续回去。差不多到后半夜了,在一旁时不时丢个盹儿的翠梅打起了哈欠,她想走动走动,结果一挪脚步有些颠三倒四。儿子上大学,女儿在县城上高中,丈夫平时不在,家里就她和老公公俩人,还好丈夫回来了,老人也自己回来了,真要有个啥的,她就落下话把儿了。早饭后她挖了二亩地的玉米秸秆,身体本来就不好,加上担了惊慌,这会儿她腰酸背疼,有些发稀犯困,实在是支撑不住了。她出去把老公公的尿盆提进来,选择炕沿下的一个旮旯靠着,天冷,老人夜里方便就不出屋,这是她二十多年来始终坚持的做法之一,也是她能够立身陈副镇长家的传统之一,这个传统,在陈家村,至今是绝对找不到第二个人了。她转身要回去睡了,出门的当儿,她给丈夫说了句,大还没吃哩,你劝着些,馍馍我在锅里搭着呢,还有我蒸的鸡蛋糕。
其他人走净了,陈副镇长才听见老父吭了一声,他赶紧劝吃。
陈巳嘶哑着说,我没事,也试不来饿。
陈副镇长小着心问,大,您去哪搭了,您年纪大了,我们都操心不下。
陈巳说,操啥心,你老大我,暂时死不了,就死也不给翠梅,给你留下话把儿。
陈副镇长上了炕,翻动着被褥,一边暖炕一边说,大,咱睡吧,我也乏了。他要晚上陪在老父身旁。
陈巳说,我能行,去,去你屋里去,给翠梅说说,都叫她担惊慌了。
陈副镇长停住了手,迟疑一下便下了炕,在地上站了会儿说,那,大您睡吧,有事了声唤一下。陈副镇长就要出门,却听见老父叫他。
陈巳说,公家的事你不要耽搁,明早你就回去。公家的车你也少开,新闻联播,你大我得时半会儿也看,整天老虎苍蝇的。陈巳把原先背对儿子的身子拧了过来,面对着儿子问,你还知道瓦坡硷么?
陈副镇长说,有几十年没去了,记得小时候,在那儿给生产队拾过麦穗子,拾羊粪时也去过。后来都不知分给谁家了。
陈巳说,有些背,分队那年没人要,前多年,我在那儿种过紫苏,路不算难走,往里有个塄坎,塄坎上有颗椿树,不高。这段时间,我都瞅好了,旁边是块好穴地,我死了那搭都不去,就在瓦坡硷那儿。
陈副镇长说,大,您老糊涂了,好好的,咋说起这个。
陈巳说,你娃一定记住哦,躺到那儿,你老大能闭上眼睛!
儿子没再说啥,就是默许了。陈巳知道儿子一直以来都是很听话的,记得儿子毕业那年,闹着要解除和翠梅的娃娃亲,是他咬死口宁给扭过来的。他认为这就是儿子的孝,他很满足,也觉得没白养活儿子一番。他极力调理着以往有些生硬的口气,柔和地说,翠梅好,打灯笼都找不下,二十多年了,不说你,我都享福了,你娃有福,遇合得好。你不要以为当了个镇长,就不知道姓啥了,你娃要看得起人家,好好待她……人啥时候都不要亏了屋里的人,她给你生了俩乖娃,她可给你守着半拉子家呢……人这一辈子难呀……
几十年了,老父从来没有跟他这么长地说过话,像一个电热风扇,声音低缓但却温暖,过去的很多时候,那就是一个搅拌机,里面夹杂着石头。
……三年前初冬的那个后半夜,陈副镇长听得有些感动,本来他是要趁机问问,村里传言多年的,有关老父妻子的那些影影绰绰的事,但见老父一副交待后事后筋疲力尽的样子,便没有再忍心提及那些伤感的过往,谁知,这竟是老父最后一次这么明白地说话,而两月后他赶回来的时候,老父的嘴里咯里咯拉地,已经听不清楚一个字了。如今,随着墓坑里那个银手镯的出现,老父临走前那些日子里的林林总总,放电影般一幕幕重新呈现在他的脑海里,尤其是那晚说的那些话,他似乎一下子完全明白了。
一
陈家村塬坳的公坟地里,一下子新添了两座紧挨着的坟地,这两座坟地,一座不用说是陈巳的,而另一座,就是陈家村还活在世上的人当中,很少有人见过的陈巳妻子的。这在我们陈家村,绝对算得上是最爆炸的新闻。
从此,陈家村人的日常消遣里,不再是谁谁谁才四十岁就抱了孙子,谁谁谁在昆山打工被抓进了监狱,谁谁谁把相好领进门和傻媳妇睡在一个炕上;也不再是谁谁谁领到了多少征地赔付,谁谁谁躺在铲车前面拌命被派出所拉去,谁谁谁给二娃娶媳妇花了六十万……几乎是一天之内,人们又多了很多话题,而这些话题大都和已经过世的陈巳有关。前段时间还只是认为陈巳远见卓著的人,如今已不仅仅是口羡眼慕了,他们对陈巳佩服得五体投地,都近乎于目瞪口呆了。坟,一个迁成了两个,多了赔偿不说,他们更为惊叹的是,那个活成人精的陈巳,竟把生前未了的一桩心愿,放在了死后,交给了后人替他完成。
那个瓦坡硷,随便拉一个人去看,也会认为不是个埋人的好地方,那么精明的陈巳会看不出?好像陈老八活着时就算准,几年后甜罗高速要在瓦坡硷那儿削崖开洞,迁坟时会有一场大雨冲出另一个人的骨殖似的。
陈副镇长不是陈巳亲生的,我们村但凡有点岁数的都知道,而传说中陈巳的那个妻子,就一直没有离开过人们的话题。有人说她是被陈巳家给打死的,也有人说她是自己寻死的,不过有一样,大家的说法都空前的一致,就是她长得还蛮可以的,尤其那个脸模子和水色,简直就是年画里走下来的。
我们村有个比陈巳小两岁的老辈,官名叫王久运,因为辈分在我们村最高,大伙儿都喜欢他叫牌位套,如果陈巳还活着,也要管他叫爷。他曾经是队长,分队那年,一些人以为又要回到过去,你抢我夺的,互不相让,打得血里头捞骨头。他一看这队分下去,得惹多少人呀,那还不把他这个外来户给分尸了,他赶紧脱身,说啥也不干了。他个子比较高,看起来稀腰松胯的,平时走路也不多走一步,甚至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可他在儿媳妇面前干起农活来,还有点生龙活虎,尤其近两年在果园里,稍不注意,就架在了摇摇晃晃的苹果树股上。为此,村里也有人把牌位套叫老骚情。
他经常去我们村的闲人市,寂寞了还扯开破嗓子乱弹几下,有时,只要天气合适,也会靠着大槐树睡觉。本来他还有个伴儿,就是陈巳,如今大半只有他一个人。我们几个,有眼睛有问题的,有在外打工伤残的,有半拉身子不听指挥腿脚不方便的,还有一个老光棍,闲了当然也去。
闲人市在村东北首,是块高地,站在那儿,过去的陈家村尽收眼底,当然包括村北头的瓦坡硷;它旁边有棵硕大的古槐,如果上到树顶,不用说看得更远。
闲人市前几年是很热闹的,逢年过节,地里没活,学生假日,有拉闲的,顶嘴仗的,下棋的,小女女跳皮筋的,儿子娃斗膝盖的;冬日里靠着树身眯起眼睛晒暖暖的,夏季里在浓阴里乘凉的,等等。可现在的闲人市却变得异常冷清,只有风儿大踏步走过的时候,高地上的草儿才会窃窃私语。不仅如此,闲人市的名字也被我们的晚辈给改了,叫大槐树底。叫了几辈子的名字怎么能随便改?后来我们也理解了,这好像我们把父亲叫大,他们把我们叫爸一样。
尽管他们给闲人市取了新名,可他们却是不经常去的,他们现在都很忙,只是偶尔,在农田或果园吃紧得把我们这些老弱病残逼上战场的时候,领着或男或女的朋友前去,先是手拉手量量树身,待一番赞叹后,他们就攀缘、用手机拍照,而更多的时间,他们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脑子,鬼使神差地蹭在别人家的WI-FI下,无比专注地网游微信。
甜罗高速、瓦坡硷和陈巳,陈副镇长家那场规模很小极其低调的迁坟仪式,村里新闻老闻不断。去闲人市的那条道上刚出地皮的草儿也被人踩没了。
牌位套坐在裸露着的硕大的蜗牛般的槐树根上,怀里抱个拐棍,背靠树身,眯着那双鸡沟子眼睛。他还没换季,他的棉袄一般会穿到夏至。他好像在那儿睡着了,一动不动。平常,他翘起的二郎腿总是在那儿打着秋千。
我们先逗他。
牛蛋他妈早饭给你做的啥?牛蛋他妈叫你大还是叫你哎?
你给人说你牛蛋他妈的沟蛋子和凉粉坨一样,你说过这话么?
听人说你给你牛蛋他妈拍过大腿上的蚊子,有过这事也么?……
牛蛋是他孙子的小名。牌位套终于被我们激活了。
我们就问,听说你见过陈老八的媳妇,耍房时还揣过人家的手?
好像生命里的水分骤然间聚集在了眼窝,牌位套浑浊的眼里马上放出了一丝波亮,他拾起身子,咂吧着上下不合比例的嘴唇,津津有味地说,反正,你老爷我,这辈子是没见过第二个,人家的那个脸上,咋说呢,白处白红处红,眉眉眼眼的,没一样不长在方向上,人家那个那眼窝子,你如果见过咱们担水沟里的泉水,就那个样儿,亮汪汪的,能照人,看你一下,你身上都麻酥酥的……
说到这儿,当我们好奇的胃口迅速膨大的时候,牌位套就用他那凸出的下嘴唇包起了上嘴唇,一个字也不吐露了。他又闭起了烂糟糟的眼睛,嘶嘶地打起呼噜,睡了过去。经过多次试验,我们晓得他不是在真睡,他这是要反过来逗我们了。马上就是午饭的时间了,我们很着急,就死缠软磨,又是破费买来高级奶糖高级烟卷,把糖放进他的手掌重重按几下,让他能感觉到,点着烟塞进他的嘴缝中,让他呛着;又是变成自动的老头乐,把手摸进他那干瘦粗糙的脊背,这儿那儿地,给他搔痒痒。
牌位套硬是给我们伺弄舒服了,他又开口了,他的烂眼皮还是那么眯缝着,仿佛根本就没有从刚才的麻酥酥里缓过神来……
二
牌位套说。
腊月的那个后晌,天气却反常地暖和。陈巳母亲憋着一泡尿,两只小脚捣蒜似的点着地,几乎是飘到了院墙外的茅房。这时,她一下子瓷楞住了,只见面前的儿媳,棉裤褪到大腿处,两手往外扒拉住衣袄大襟,勾着头看自个儿的肚子。冬天的日头,明明快要回家了,却耍流氓似的,瞄准茅房一边的豁口,把一只手偷偷伸进来,正抓在儿媳白花花的肚皮上。她盯着儿媳的小肚子,着着实实地吓了一跳,一时竟忘了自己要来茅房里做啥。只是眨巴了几下眼珠子的工夫,她就感到自己的脸皮,刷地一下被人揭走了。
陈巳的母亲是收生婆,远近闻名,她见过的女人肚皮当然多,传说她眼睛不是一般的毒,对肚子里有动静的女人,隔着衣服只睄一眼,内里的瓤瓤,便能知道有几成熟。
儿媳被娶进门那天,村里的人都吼叫起啦,说老两口不知到哪儿烧的高香,都积了些啥德,儿子又黑又瘦,却能娶这么俊俏的媳妇儿。她和老伴自然是喜怀得不得了,尤其是她,心里好比鸡毛翎子在拂索,美滋滋的,恨不得把儿媳顶在额颅上给人看。这门亲事,她一手经办,成婚以前,儿子从来都出入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亘古就没和媳妇照过面。可眼前这个女人的小肚子,明晃晃是走了样儿,肚皮绷得紧紧的,活像是塞了只深沟沟碗。
不对呀,十月初上抬进门,才两月多的日子,再快,也做不成这光景儿的啊。怕是肚子里长了疙瘩瘤子啥的,也不像。平时做活,轻儿快儿的,没见她病儿痛儿的,到沟里还担过水呢。能吃得像猪婆,吸溜玉米糁子都是两老碗,还一筷头一筷头地往碗里夹浆水菜。浆水菜?酸……哦,原来害娃啊。两月啦,她肯定得伺候女人的那个麻达事,咋就没见到个形形迹迹?看她失忙慌乱的愣腾劲儿,差一眉就跌坐在了茅房里,那样子,明明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心虚!
后晌,一直到晚上,陈巳母亲的心里头,像钻了个百节节虫,扎里扎洼的,难受难过得她一夜没有挤眼。她甚至怀疑起自己多年来练就的那双火眼金睛。
第二天天麻麻亮,陈巳母亲把还在热被筒里的儿子喊了起来。她害怕娇生惯养的儿子闹脾气,先是揣着小心,祷告着问。儿子弄不清母亲到底要问啥,嘴嘬得像纽门子一样,母亲问一句,他哞嗫一句,显得闯了大祸一般。
比前比后,搜究追问了半天,陈巳母亲完全确实了自己的判断,她用手指头擩着儿子的额颅,失声拉腔地低叫着,把你这个瓷头楞种,才几天哪,娃啊,你老早做啥去了,咋不说?看着儿子的脸一阵一阵的紫胀,她又觉得这不能全怪儿子,儿子还不到十八岁,哪能知道那么多。呸!她扇了自己一巴掌,骂自己,你这个老糊涂,挑来挑去,终究把个烂罐子给挑回来了,唉唉,炕上睡的,就比死人多口气,也不操个心,这叫我咋活人呀,娃啊唉。
这号子事又不比其他事,能遮住肚子能遮住人嘴?到时月娃一落地,人家不会算?一掐指头,啥也瞒不住,人知道了,人的唾沫星也能把你打死。想想也是,村里村外,作为收生婆,陈巳母亲走哪家都是白膜细面上炕头的。这,叫她今后咋么去出门?见母亲自个儿打自个儿脸,陈巳毛躁了,他似乎明白了点啥,转身,带着一阵寒风,撞门进了自己的窑里。
刚才婆婆高一声低一声,似乎在教训丈夫,虽听不清话绺子,但陈巳的妻子感到这肯定和昨天茅房里的那一幕有关。那个挨刀的……她摸了一下自己的肚皮,就穿好衣服,在炕上等着那迟早要到来的一切。一阵寒风早把屋门掀开了。
陈巳有些疯了,他一把揪住妻子的头发,把她从炕上甩在脚地。看着窝在炕棱下的妻子,闷声不响,只用手按着被他揪扯乱的头发,陈巳的火气更旺了,他跺着蹄子在脚地里转了好几个圈,想寻个适手的武器,如扫地的笤帚啥的,结果只有门背的一截捅火棍撞入眼里,他便随手顺了过来,高高举起:说呀,你,得是做了不要脸的事,咹?
你打啊,妻子呜呜呜地,打死我算了。她根本就没打算躲,只是眼泪如担水沟里的泛水泉子,汩汩流着。
妻子眼眶里突然蓄满的一汪泪水,差不多已经浇灭了陈巳那被母亲煨起的燥火。毕竟,人心都是肉做的,这个媳妇自从进门,早起晚睡,没黑没明地,做饭烧炕,推碨子磨面,喂猪喂鸡,清扫,出粪,前几天,还替丈夫到担水沟里去挑水。但陈巳还是狠了狠心,把手里的捅火棍用力甩下,随着沉闷一响,陈巳家的土炕棱疼得裂开了嘴。
陈巳的父亲是念过几卷书的,他曾在乡塾做过教员,后来由于战事不断,念书的娃娃都被家里叫了回去,于是乡塾解散,他便赋闲在家。所以,在村子里,他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人了,可万没想到,家门里出了这等丑事,嗐!人老几辈子的脸,到他这儿算是给丢尽了。他原来就有喘病,这下喘得更厉害了,晚上喀喀喀地能折腾了一夜。本来,身子骨病弱的他,是不怎么参乎家事的,但这回,他却怎么也管不住自己,见了儿媳,他恨不得自己的目光就是刀子,跟过去捅向那个肚子,把里面包浆着的不属于他们陈家的碎东西戳死。
不久后的一天早上,儿媳把饭做熟,拾掇好菜碟饭碗,放在盘子里就端进了公婆的窑里。陈巳的父亲两手抱着肚子,蜷在炕旮旯,看到儿媳刚把饭盘放在他面前的炕上,一股顽闷在腔子里的斜气,冷不丁蹿起老高,憋得他实在难受。一阵剧烈的喀喀喀声过后,他老腰往前一拱,双手把饭盘推下了炕。接着,他把喉咙里积攒了不知多久的一口痰,嗖地喷出。那黄东西带着冷风,飞溅而去,差一点堆在了儿媳的面门。
还没有进陈家的门,这位还不是陈巳妻子的女人就老担心着自己的身体,把日子当年过。和陈巳成事后,她天天盼着进陈家的门,谁知进门后,该发生的还是接二连三发生了。往后,她知道自己一天天难活了。不过,她感觉丈夫还是顾惜她的,那天早上,他真要下死手,一捅火棍下来,她现在都不知自己躺哪儿了。至于公公,他要不怕身子有病,她还计较啥呢?她没有怨心,谁叫她……那个挨刀的……要不是大冬天的穿着棉衣,精明的婆婆早就发现了。想到这里,她便圪蹴着,把公公蹬下炕的盘子菜碟碎瓷,还有馍馍,一一拾掇起来。
此后每天,她依旧早起晚睡,像是老早亏欠了陈家啥似的,她没黑没明地苦做活,做一家子的饭,烧两个炕,推碨子磨面,喂猪喂鸡,清扫,出粪,多亏她有一双解放脚,偶尔,她还替陈巳到担水沟里去担水。担水沟很深,坡路崎岖难走,一般担水的都是大男人。那些早起担水的男人,见陈巳的新媳妇担水,无不在心里夸赞,一些人把水担回了家,见自己的婆娘还在炕上磨蹭着,就免不了要叱训起来,说你看你这懒货,稀松马胯,邋里邋遢的,你看人家,担一担水,硬绉绉地。当然,这些陈巳的妻子是不知道的。她觉得有愧的是她,她对不起人家陈家,尤其是自己的丈夫,她不详叙那个挨刀的样儿,是担心丈夫遭了人家的黑手。她只想着没黑没明地苦做活,让自己的罪能变轻一些。而陈巳呢,看着妻子平时的勤快劲儿,就突发奇想,权当雇个了长工。
见儿子把媳妇显怀的事放在了耳朵背后,不准备问个究竟,陈巳父母便和儿子打起赌憋。他们睡在炕上,不吃不喝,开始绝食,一副要死不活的架势。母亲时不时捶着炕棱呻唤,娃呀,长得像矛杆子一样高,连个话都问不出一句,还不如把你大和我先埋了。娃哎,妈心里像猫爪子挖的一样,娃啊唉,你个怂囊鬼!父亲呢,也嗯呕嗯呕地,虽上气不接下气,但他的话头还能分辨清楚:这口气,气,你娃能咽下,你老大,我,咽歇不下,你不要脸,你老大,我,要!
陈巳是老生子稀奇娃——他的两个姐姐都未成人就夭亡,父母一直惯养,过去连重话都很少说过他,如今却变得只骂不歇,好像儿子不孝,现在已经有人糟蹋了他们家的园子,偷摘了他们家的果子,还把屎拉进了他们家吃饭的锅里,唯一的儿子却不去管似的。他有些把持不住了,决定再去审问正在做饭的妻子,等问出那个狗日的,先拿刀子捅了再说。
灶屋里,媳妇把面擀好刚要去灶膛看火,陈巳进屋一个跨步就到了她跟前,你说,那个狗日的是谁?媳妇低了头不言喘。他再问,媳妇还是不言喘。他疯了,就猛地掀倒媳妇,把她按在身下,用膝盖朝她肚子上顶撞,说!见媳妇还闭口不言,他便去撕扯她的嘴角。这下,媳妇还手了。刚才,陈巳用膝盖顶撞她时,她闭着眼,忍着,心里对自己说,顶吧,最好把里面的脏东西顶出来,谁知陈巳却撕扯她的嘴角,用力狠,她觉着自己的半边脸都没了。她使劲扳过陈巳的那个手,照手后跟张口咬了下去。
像烧红的火箸子粘上了手后跟,陈巳的第一反应,就是赶快把这只手抽走。借着陈巳用劲缩手的这个力,媳妇霍地站了起来。不知怎么想的,她不但没松口,还用额颅把陈巳抵得后倒。节节败退,加上一阵强似一阵的尖疼,陈巳杀猪似地干嚎起来。
陈巳的嚎声惊了炕上躺着的父母,不知出了啥事。他们跳下炕,进了灶屋一看,儿媳抱着儿子的手在咬,他们就帮起了儿子。他们伙同陈巳,推搡着把那个女人反绑在灶屋里的案桩子上。陈巳母亲吆喝着,把这个卖x的给我往死里打,打死了妈给你另娶一房,肚子里装着谁的野种,嗯?还狗一样咬人!随着母亲的喝骂,陈巳用另外一只手抓起案板上的擀面杖,照妻子的头抡了下去。
一家子四口,有三人都把她当成仇人,面对丈夫手里的擀面杖,陈巳妻子没有躲,反而狠了狠心,把头迎了上去。她声音有点怪怪地喊,你胜不过人家的,你打,打死我算了!
陈巳手里的擀面杖已经落下。出溜,一股子鲜血,草里的小蛇一样,从陈巳妻子的发际滑了出来。打呀,再打呀,打死算咧,这屋里没我活的地儿了……我死了,这屋里就干净了……她声嘶力竭地喊。鲜血,霎时就糊了她的面门。
在一旁的父亲,看儿媳一副豁出去的样儿,他知道儿媳这是想求死啊,再这么下去,他这个二杆子娃还果真会闹出人命。当陈巳手中的擀面杖第二次举起的时候,他本着老命扑过去,一把夺过陈巳手里的家伙,扔到灶前,甩门而去。陈巳的母亲见状也顺门出去了。
过了会儿,见媳妇的额角还在走血,陈巳抓了把灶灰堆在上面。
陈巳妻子用剪子铰手腕,发生在五天后的晚上。
第一天,陈巳妻子在炕上睡了一天。
第二天,吃过早饭,陈巳的妻子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包袱皮,发了好一阵呆,随后略略梳妆,顶了个头巾,她给陈巳说要回趟娘家。陈巳没接下言。她愣了愣,便独自一人出门去了。妻子走后,陈巳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他醒来,发现妻子翻出的包袱皮还在柜盖上,陈巳思忖:去娘家咋空着手?他觉得有些不对劲,连忙跳下炕,出门去找妻子。丈人家在子午岭山边的调令关镇,路比较远。
在去丈人家的路上,陈巳脚步急急地。走着走着,他心里有些发毛,眼睛不由四下张望。他跑了起来,他有些气喘,想歇息了一下。突然,远处的坡路上,有一个人的头影,包着头巾,从坡底下缓缓上来,慢慢地,整个身影出现了。陈巳下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妻子。那头巾,大红的棉衣,正是她出门时的穿戴,而那件红棉衣就是妻子结婚那天穿的,陈巳很熟悉。
看来,妻子在娘家没待多长工夫儿。
回来后,天已经黑了,陈巳的妻子,就在自己的窑里做起了鞋。先是找碎布片,和糨子,袼褙,压席底下烘;然后铰袼褙、敷鞋面、缉鞋口、纳鞋底;后半夜了,她开始绱底。这些都是她做女子时学的拿手活,自从做了媳妇,她还没有动过手。冬天里夜长,当她吹了油灯,外面的天已麻明亮。她只眨了一眼,就去做饭。饭做熟,她叫陈巳给两位老人端去,自己拿了个馍又到自己屋里。这回她纳起了夹衣,因为马上要过年,一过年,天暖了,庄稼活路开了,就没工夫了。又是一夜未睡。多少天了,她都是囫囵睡,她不敢脱衣服,哪怕陈巳的要求。她怕棉衣一脱,丑陋的身子就显出了。她已经不敢想过年,过了年,天暖了,总不能把老棉袄穿上过夏吧,就是穿着过夏,可里面的东西总在长……想着,她的眼泪扑簌簌又出来了。现在,她唯一想做的,就是为她这个新家的每个人,做一件穿戴的东西。
陈巳的妻子俨然一个要远行的人,赶时间在做该做的准备。
第五天晚上,严格说是第六天凌晨,鸡都叫了三遍,陈巳妻子的鞋也做住了,衣服等一些针线活也做完了。她看了看熟睡中的陈巳,楞怔了好大一会儿,就轻轻开门出去。
冬日里没有活路,即就是将要过年,那个年月,人们也无太多的准备,所以,早上人们都起来的很晚,陈巳也不例外。
院子里叽叽喳喳的寒雀把陈巳吵醒了,他看见自己的头边,拥着妻子给他挡风的被头,他没有在炕上发现妻子,以为是回灶屋里做饭了,早晨的瞌睡赛过鸡大腿,他也就在炕上磨蹭了一些时辰,这一磨蹭竟又迷迷瞪瞪睡着了。直到母亲在院里喊:都睡死了,半晌了,日头都晒沟蛋子了,还不起来做饭?原来妻子没有去做饭,怪不得刚才听不见风箱响。想到妻子这两天有点反常,陈巳才有些慌了,他胡乱穿了衣服,就出门寻妻了。
陈巳在崖下的烂窑里找到妻子的。妻子身穿那件大红袄,坐着,背靠着一捆玉米秸,像在熟睡,只是脸愈发白了,歪着头。她的左手向一边摊开,地下已凝结一大摊血,右手边是一个剪刀。
陈巳扑了过去,在自己棉裤上扯了些布,把妻子的左手腕勒住,感觉妻子的身子还有点热度,就抱起她上了坡,奔回屋里。他有些慌,不知所措。父亲蜷着腰推来土车子。还瓷愣着,快把人往土车子上放!陈巳的母亲吼着,她从屋里抱出被子,蒙在儿媳身上。陈巳推着土车子跑了起来。陈巳的父亲也小跑着,跟在土车子后头。到了镇上的药铺,医生捉了捉陈巳妻子的右手,又把两个手指搭在她的脖子上,翻了翻眼皮,摇了摇头。其实,在陈巳用土车子把妻子推出门的时候,小脚的母亲,就登登登地赶上,她用手在儿媳的胸脯里揣摩,感觉就没有心跳了。
三
管他是谁的,下在咱炕上,就是咱的娃。哎,一个白白俊俊的媳妇,席片子一卷,挖个四方坑子一埋,说没就没了,可惜了……
牌位套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不说了,还骂了我们,说这几个贼娃子,光哄怂你老爷,害得你老爷我口干舌燥。他干瘪的嘴唇有点哆嗦,眼睛依旧眯缝着,只是眼角糊满眼屎,看起来有点湿润。
我们知道,这些天里,在全村人羡慕陈巳的时候,他心里绝对不好受。因为甜罗高速经过的一个沟洼,曾经是他家的一片洋槐林子,不过,这片林子被他十八年前卖给了陈巳的一个侄子,卖了两千元。当时人家贵贱不要,是他涎着脸找到陈巳。陈巳劝他先不要卖了,说洋槐发木快,五六年就是一茬矿柱,还说缺钱了给他打个前站,借给他,多少都行。可他觉得自己在陈家村是小户,沟洼里经常跑着老陈家的牛羊,有人还趁机去给自己弄捆柴火,就是有树苗子,也长不成材料,拿啥卖矿柱。最后,陈巳看牌位套铁了心要卖,就拿了侄子的主意,叫侄子买下那片林子。当时他还有点小高兴,以为自己捡了个大便宜,谁知道这次,陈巳的侄子没离开过陈家村半步,竟然坐在家里,一卡通里就多出了七万块钱的赔偿,整整是十八年前的三十五倍。早知三日事,富贵一万年,人毕竟不是神仙,后期的事谁又能把握得透。唉,真是马尾穿豆腐,现在不敢提起了。
我们还知道,他家里的人,儿子孙子这些天对他都是不怎么感冒的。孙子前年才结婚,还该了人家八万块钱的帐,儿子是个半语子,口讷,有事在心里闷着,但孙子却憋不住了,他把话嚷到了爷的面前,说真是的,人家当队长都知道往回捞,爷你却好,没捞着就算了,还把自己家里的往出送!显然,孙子是听到了别人的话,清楚了包括分队那年的一些事儿。他那个儿媳妇,别看长得疙里疙瘩的,但平时脾性却是顺顺溜溜的,在陈家村,大家一直认为,除过陈副镇长的媳妇,就算她对公公孝敬了。自从这次听到人家领了七万块钱后,她就立马不给公公烧炕了,最近连饭都不给他好好做了,整天吊着个猪尿脬脸,摔碟子拌碗的,着急了,嘴里还老瓷怂老瓷怂地嘟囔着。
看着牌位套,我们都有些同情,但又一想,谁身上还没有个难以言说的事?就说陈巳,人前荣光了一辈子,谁成想年轻时会是那个样子。
据说当晚,天下起了大雪。整整十一月、腊月没下一粒雪,干冬湿年,老天爷憋着,快过年了,就铺天盖地下了一大场。第二天早上,白皑皑的雪,便毫不吝啬地掩埋了陈家村的一切。不用说,那一年,陈巳家的年,过得肯定冰锅冷灶的,大年三十的晚上,黑灯瞎火,正月初一,也不见得烟囱里冒烟。这在陈巳家的历史上肯定是没有过的。
我们猜想,以往别人嘴里的陈巳,之所以都是断断续续的,那些人之所以讲得蜻蜓点水,都是因为先前他们忌顾陈巳,后来又忌顾陈副镇长。他们父子可是我们陈家村后来的人气,头面人物,尽管父子俩并没有做啥对不起村里人的事,但人们还是很注意自己口舌的,免得有事寻到他们面前张不开口。
看着牌位套土色一样的脸上岁月留下的刀痕斧迹,突然之间,我们发现我们猜想错了,他们不是在顾忌啥,而是他们根本就没有牌位套知道的多;我们还发现,牌位套一下子没了往日的遮遮掩掩,仿佛他马上就要死了,死了就没有人知道那段往事似的。
该是吃午饭的时候了,我们的肚子有些瘪了。为了能够继续盘活牌位套嘴里那个年深久远的陈巳,方便我们把那些零零散散的碎片,全方位拼凑起来,打磨锤炼,使之成为传奇,然后拿来向外村人炫耀。我们一商量,搀着扶着拉着推着和牌位套进了附近新开的一家饭馆,我们点了菜叫了饭,我们敬酒,我们脸上绽放着微笑,我们爷爷爷爷地叫着。这招还真管用,在操了几口菜,抿了两盅酒后,牌位套的脸上开着残败的菊花,凸出的下唇上油光四射。他又开始说了。
这次,他说得好像自己就是陈巳一样。
四
牌位套说。
自那以后,陈巳的日子,昼不是昼,夜也不是夜了。他整个人变了个样,整天昏昏沉沉地,他脸也不洗,毛发蓬乱,在村里疯跑疯走,见了人眼睛直勾勾,一直盯着人看,看得人心里直发毛。都已经立夏了,陈巳还穿着棉衣,前襟和两个裤腿片儿扇儿地,套子絮都露了出来。直至有一天,陈巳用斧头劈了案板,斫了擀面杖,砸了铁锅,把斧子重重地丢在父母面前,父母才感觉到儿子真是疯癫了。而更让他们心死灯灭的是,儿子对他们有大仇似的,眼光阴沉瘆人。
没过多长时间,陈巳的父亲在一阵剧烈的咳喘中,一口气卡在了喉咙眼里,终于没能上来,等陈巳的母亲发现,人眼珠子都憋出来了。儿媳寻无常了,儿子疯了,老头子咽气了,家里的天塌了,留她自个儿一张脸皮撑在世上有啥用。她呆坐着,整整大半天,赶在天黑前,她清清楚楚地用羊毛裤带套住脖子,然后死死地拴在了门闩上。
死人停放在木板上,却不见主家和孝子,四路八穴派出去找陈巳的人陆陆续续都回来了,就是没逮着陈巳的影儿。死人不过七,第七天凌晨,陈巳的堂兄们和长辈一商量决定埋人。说起来有点稀奇,下葬的那阵,陈巳回来了,他看上去没那么疯了,一身棉衣裤,虽然旧了,却没有破烂处;毡片似的毛发也剃成了光秃,一个堂兄给他缠孝,竟也发现陈巳的脖郎项有了肉,看来这多半年陈巳在外面过得还可以。
穿戴成孝子模样的陈巳,嘴里一直念叨着一句话:是谁害了我大我妈?在一旁的掌门堂兄听到了,心里顿时不是滋味。熬了几天几夜,跑前跑后,帮衬人没落下好不说,还有了嫌疑,他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兄弟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
你问谁?就是你害死的老人!一个堂兄早就看不惯了,棺材都进墓窑了,哥儿弟兄晚辈们哭成一片,你不出声,连个眼泪珠子都不掉,你还算人?
两个年头,却没有一年时间,四口之家一下子就走了三个人,这算是没顶之灾。门户里的叔伯弟兄虽然寒心,但还是帮着把人给埋了。
还有更稀奇的,抬埋了父母时间不长,陈巳的疯病猛然间好了——村里也有人说他本来就没疯,他不仅剃了那头毡片似的毛发,还脱了在身上挂了一年多的破衣烂裤,开始讲究吃穿,把自己拾掇得四六三七的,逢集跟集,有会撵会,还结交了些五花八门的人。父母都没过七七,这哪像话,这就是大不孝。想起陈巳在父母下葬时的表现,叔伯弟兄们都认准了他没疯装疯瞎了良心,便和他疏远了,有的还躲着他背后地里骂他,说他是个狠人最好不要招惹。那会儿,解放了,大伙儿都有了地,收啊碾啊晒啊种啊的,日子过得热火朝天。陈巳呢,几日几日不见烟囱里冒烟。在村里,他出出进进也无人搭理。他一看在村里待不下去了,附近的镇集也腻烦了,就干脆锁了门,把自己的脚步伸得远远的。
他经常去三十里外的调令关镇,因离家较远,他在那里包了客店,因怕见了妻子娘家人尴尬,他基本不在街市上游游逛逛。直到手里头紧了,才趁黑回家倒腾些东西典押变卖,好在父母还给他攒了点家底。
从调令关镇往子午岭山里再走二十多里,有一个叫八只窑的地方。叫八只窑,其实能住人的也只有两只窑,其它的不是塌得埋住了窑口,就是敞门裂户的窑里面有裂埁住着危险。八只窑前面不远处是公路,背后是梢林,听说很早发生过一夜间死了八个人的怪事,加之远离庄户,所以一般人都不敢单独去。
可是一段时间,有个光身汉就住在那里。他一脸胡子,两坨黑肉,长得横里顺里都有身体,也算是牛高马大,给人感觉,有几分恶蛸气和凶霸气。说他恶蛸凶霸,还因为他时不时掮着半扇子野猪肉从山里出来,到临近的调令关镇卖,身上血渍活拉的。从口语上判断,他不像是本地人。买过他山货的人都叫他老贼。其实他姓翟,只是人们把这个姓叫转音了,听起来像“贼”。
秋后的一天,陈巳在他包住的店里正喝着小酒,老贼进来了。他人很热情,过来便搭话,兄弟,心里有事啊,咋一个人喝闷酒?不嫌弃了,老哥凑个数!他拉了个凳子,不请自坐,并叫了两个菜一壶酒。他句句不离兄弟,显得格外豪爽。临了,老贼又抢先结了账。
老贼的主动和大方,让陈巳有些感动了,大半年来,还没有谁这么待见过他。随后,他便瞅了个空,做东回请了老贼一顿。渐渐,陈巳就和这个身架子能把他装进去的人相识交往了。一次,禁不住老贼的邀请,陈巳竟大着胆去了人家八只窑的住处。那次,陈巳多喝了几杯烧酒,有点头大脚小,加上即将冬至,天气正短,没觉着,日头已落,他也就没回自己在镇上的住处,睡在了老贼那里。这样,还不到半年,俩人的关系便不说你我了。再后来,一起喝酒的人多了几位,都是些光棍溜胡,而地点也固定在了八只窑老贼那里。一般是先吃喝,再掀牛九或摇宝碗,当然也半夜出去偷鸡摸狗的,常常会逞弄个通宵。
年底,一场大雪把山里山外捂盖得严严实实。八只窑那里,一下子多了几个面生的人,听口音都是本地人,老贼和他们看起来很熟。当天夜里,大约鸡叫头遍时,老贼神神秘秘地给大伙说,蒋委员长的队伍,已经开到了西安,山那边都恢复了县政府。见有人脸露疑色,老贼一指新来的几位,不信问问他几个……
老贼说,不能坐失良机,应当行动起来!不定每人还能弄个啥位子坐坐,免得到时,眼红人家吃着公家的饭。他指着陈巳几个又说,你,你,你,还有你,都没媳妇吧,到时,嘿嘿……不过,这事都要把嘴门把牢,不能漏风……
那时候的人们,消息自然闭塞,尤其僻背的地方,老贼说的事,谁也不知个究竟,陈巳想在外面打听,却害怕被老贼知道。老贼那人,少见,他吃猪肘子,多半用刀子一块一块削下来,拿刀尖扎住,送进张大的嘴里,不说其它,光那吃东西的式子,都能把人震住。如此,对他陈巳来说,老贼那里,权当就是个耍钱押宝啃猪蹄嚼鹿肉的地方。不过,自那夜后,陈巳多留了几个心眼,在以后不长的时间里,他逐渐发觉,老贼有一把短枪,还有几颗手提炸弹;新来的几位里,有两个是先起义后反水的前县自卫队队员。
不久的一个午后,八只窑那个地方,窑里只剩下陈巳和老贼。闲得无聊,老贼拿过酒壶,两人一边干抿,一边胡扯浪谝。谝着谝着,话头撵到了女人身上。老贼说,兄弟,你只要跟着老哥,不愁没个乖俏女子,咱们的事成了,到县里,随便你,挑一个水色好的,脸嘟噜噜的,那身上还用说……
趁着酒劲,老贼说兴了,说乖女子,你老哥我睡得多啦,去年秋里,啊不,是前年,老哥卖完鹿肉,路上就遇了个,嘿,那个还没开过苞。真是没见过,啧啧,少见,浑身的那个白,直叫人血涌……老贼打着酒嗝,有些醉了,嘿,性子有点烈,开始还不从,咬住你老哥胳臂不松口,兄弟你肯定猜不来,你老哥我掏出刀子,咬在嘴里,就杀猪时那个样儿,嘿,她还就松口了,身子也软了,咋摆弄咋来。两个奶奶,劲挺挺的,哦,中间,还有个记黡子……
陈巳已经有些朦胧醉,但老贼的后半段话,却让他的心格登格登地,被谁揪了几下。说起记黡子,自己媳妇的胸脯就有一个,麦颗子大,他还舔过,痒得媳妇身子一抖一抖的。除媳妇的精光白面身子外,自己只见过邻居家扣儿的后腰,那是扣儿在涝池边淘洗衣服,身子一弯一弯,就露出半截白花花的腰,当然村里唯一的大涝池边,淘洗衣服的女子不止扣儿一个,由此他发想,世上身子白的女子肯定多,但胸脯有记黡子的是不是也多,自己说不来。可是——此时的陈巳,心里已经长满了杂草,毛乱得他一时儿也不想待在老贼那里。他揉揉眼窝,造了个慌,说好长时间没回去了,家里的麦囤里还埋着几个响元,看谁把门锁扭了进去翻走,白日里回去,几个堂兄眼窝像防贼似的……
深冬的山路铺满积雪,冷风像刀子一样迎面扎来,梢林里的那半块月亮若隐若现。陈巳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外走着。五六十里的夜路终于走完了,陈巳到家时已是后半夜了。他躺在冰砖一样的炕上,心里却拉荒烧火似的烤着。
他把手摸向媳妇曾经睡过的那边炕,每个清早,媳妇都先他起来,总拿被角挡在他头边,害怕开屋门,冷气把他吹冒风了。他还想起有个晚上,媳妇端来热水盆,给他抠搓脚心的垢痂,媳妇的手指,像小虫子,时不时弄得他麻酥酥难受。他搓搓手,触到左手后跟媳妇留给他的两个凸起来的牙印。“你胜不过人家的”,媳妇的这句话,猛然间在耳边响起,陈巳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自己为啥总爱在调令关镇逗留,那是因为妻子的娘家就在附近;回想着这两年来的朋友,他也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自己为啥和老贼见了一面就交往起来,那是因为老贼有一脸黑肉身体比自己壮实……想着想着,陈巳陡然坐直身子,狗日的老贼,胜不过你,自有胜过你的地方,落个血脖子,我陈巳也要把你的屎肠子捋出来。陈巳觉得自己的思路越来越清晰了,他下了炕,锁了门,摸着黑,去了镇里。他要找杜科长,土改时杜科长曾经在陈家村蹲过点。
黑天半夜,被手下叫醒,杜科长眼镜背后的那双细眯眼,上上下下,扫着陈巳。他对陈巳早有耳闻,知道是个逛仙游鬼,家里有过变故,至于太出格的事没听说做过。但是,杜科长脸上的狐疑迅疾消去。因为,刚解放那阵,各地针对新政府的反动叛乱,时有发生;上面经常开会,一直强调,要严防一小撮阶级敌人的颠覆阴谋。杜科长觉得,这样的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连夜汇报给县里,县里连夜回报给地区,地区连夜抽调临近两县的干警,跑步行军,赶天明,老贼及几个骨干被分别擒获。
原来这老贼本名叫翟廉印或贼廉印,是从南面一带的大山里过来的,他曾是山里的土匪,后来进了保安团。他仗着身胚子结实,手里有枪,欺男霸女。他手上有两个人命,一个是本村的,和他家有仇,晚上睡觉时被他捅死在炕上;一个是邻村的,是个地下党员,被他大冬天装进麻袋,泼上冰水,活活冻死。解放时,他一路北逃,最后落脚在子午岭八只窑那儿。他暗藏武器,并以猎户的身份,聚拢兵痞社会闲散,打算当年腊月三十除夕夜举事。
老贼被枪毙的那天,镇上有集,老戏园子里,看镇反公判大会的人片片海海。人们才知道,能够不费一枪一弹,顺利及时擒获老贼及几个骨干的功臣就是陈巳。由于陈巳的密告,避免了一场针对新生政府的暴动,有力地保卫了人民政府,他不仅没被牵连,还受到了表彰。戏台上,陈巳胸戴大红绸子花,和佩短枪戴眼镜的杜科长站在一起,好不风光。
至此,以前村里对陈巳有看法的人,都把自己的看法立马倒了个过,他们认为陈巳做成的事,给他们几辈子时间,他们连想都不敢想,还说做!几个堂兄见了陈巳也免不了玩笑几句,说,巳儿,攒劲啊你,都上戏台了,真是馍里头的沙子能吃出看不出。不用说,陈巳在陈家村已经挣回了脸面。
鉴于他的立功,加上杜科长的支持,陈巳还被选为陈家村的小组长。渐渐,两年前一家四口死掉三个的阴影,好像在他心头褪去,村里人好像也不议论了。合作化时,陈巳因大队队长的位子没有争取到,就索性辞掉了小组长,不再参和大队小队的事了,整天闷在自己的窑里。几个堂兄看不过,有点心疼自家的兄弟,恰巧邻村一个刚死了男人,身下有个两岁女娃的年轻寡妇,便要撮合给陈巳。谁想,几个堂兄刚一提起,陈巳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死活也不应承。之后,几个堂兄又说了几个,有一个还没结过婚。陈巳放话,谁再跟他提续弦的事,他就跟谁急躁,哪怕是谁。
过了几年 ,陈巳给自己拾掇了个货郎担,摇着拨浪鼓,开始转村走户。在村里,十天半月也见不他的人影。曾经有一些时期,陈巳不出去了,便用柳棍削成木猴,凿上榫卯,拴上皮筋,他给取名“蹦蹦猴”,套在拇指和食指上,随着手指的开合,两个猴子头碰得蹦蹦响,他就教村里的小娃娃玩。那时,村里的娃娃们,能玩的无非打瓦垓、布鞭子耍猴、掷土坷垃、打垓、抓五子,那些废旧木桶上退伍下来的铁箍,被收去大炼钢铁了,滚铁环的都很少。面对陈巳的玩意,小娃娃自然是喜欢得不得了。不过,那不是白玩的,玩一次一分钱;哪个小娃娃,如果从家里偷一个鸡蛋来,就可以玩一天;两个,蹦蹦猴便送给小娃娃。
陈巳用来招引娃娃的,还有很多。比如,冬季,他会在麦秸垛底下,下网套野鸽子,或寻出自家多年不用的筛子,网罗麻雀。有了收获,再和泥,把这些猎物糊裹住。然后吆喝着那些娃娃四下里拾干柴,柴拾来了,他就在院子里搭起了火堆,把用泥巴糊住的猎物架在火上烧烤。等时候差不多了,就地一磕,里面好些细嫩的鸟肉,冒着鲜美的热汽暴露在大伙面前。这对大半年沾不到荤腥儿的小家伙们,该是多大的诱惑啊。他们馋得牟嗫着嘴,眼巴巴的,直咽口水。因此,冬季,陈巳的窑里,尤其是他的炕,便成了一个娃娃的世界。有的娃娃,晚上干脆睡他那儿,直至夜里迷迷糊糊地,被平田整地回来的大人们抱回家。而这些娃娃当中,年龄最小的那个,后来就成了陈副镇长。
五
唉,人比人活不成,人家算没白来世上一趟。可惜了,老五……
牌位套的深沉一叹,似乎带起了一阵风,吹走了我们眼前的薄雾。我们仿佛看到:陈巳的上辈、兄长们,一个个相继离世,排行老八的他,是怎样一步步货真价实地成为门户里的掌门的;陈氏族户里每每有事,大伙儿是怎样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他,问,八叔咋办?八爷咋办?然后,盯着他的小眼睛、山羊胡子、瘦刮刮的脸,看他拿出主意的;那些想找陈副镇长办事的人,是怎样怀里揣着酒,袖筒里藏着烟,脸上堆着笑,跟前跟后先对陈巳详叙的。
大家都抬举着他,只说他的过关斩将,谁还好意思提他的喝汤屙炕了,加上几十年前揭发流匪翟廉印的功名,此时的陈巳,其影响已经远远超过了当年做教员的父亲,还有被人迎来送往走到哪家都是白膜细面上炕头的接生婆母亲。所有这些,即就是当过队长的牌位套根本没法儿比对,陈老五就更不用说了。
我们零零星星地知道,陈老五的婆娘好生养,不到八年多光阴,就一下子扑腾了六个秃子娃。人口多劳力少工分低,口粮不济,又逢了饥荒,吃了上顿没下顿,几个娃娃大都光屁溜精。那时的陈巳,由于行走货郎多年,还有那些哄娃娃的小玩意,他手里多少有点积蓄。陈老五就想把老四娃过继给陈巳,可他担心处事决断一向独来独往的陈巳给一口回绝,自己反而没了回旋的余地,就先去找了队长。队长就是牌位套,不过那时牌位套的名号被他父亲占着,人们还把他不称呼牌位套。队长分析,这一来娃娃有人养活,二来陈巳后继有了顶门立户的,这是两全其美的事呀!队长打了包票。
结果我们都知道了。我们只是很难想象,印象中总是阴沉着那张痩脸的陈巳,每天是怎样烟熏火燎刷锅料灶的;当年,他是不是早就料到,他一门心思供着上学,看起来悄声没息的这个娃娃,将来肯定是会有出息的。
早就听说了,陈副镇长那时还真能学习,三年制、五年制,一直上到了公社的戴帽子高中,最后考上了地区的一所中专学校。两年后毕业,被分配到我们镇(那时还叫乡)工作。先是文书,接着民政干事、包队干部,计生办副主任,后来就提升到了四十里外的那个镇,人们都叫他陈副镇长。
不用说,陈老五的六个儿子当中,最出息的就是陈副镇长了,我们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过,但我们知道,陈老五是一点都没享上陈副镇长的福,这倒不是陈副镇长不孝,不认亲生父亲,而是陈老五没福,他短命,他那年得肺癌死的时候,陈副镇长才刚刚毕业,还没有分配,没有领到工资。不过,通过村里人的议论,外加陈老五留给我们的印象,我们推测后一致认为,即使陈老五活着,就他那树叶跌落下来都怕塌头,事无巨细总要拿来和别人商量的性格,他也活不过陈老八,他的堂弟陈巳。
牌位套抿完最后一口酒,塌着老腰,一点一点地直起腰身来。他清理起喉咙和气管,在浩浩荡荡地咳了一通,感觉那些涎痰一点不留地下行到胃里后,这才舒舒服服地长出一口气。他一边用枯瘦的手掌,抹着嘴角和厚大凸出的下唇上的饭渣,接着是下巴周围沾满汤水的毛胡子,一边拉起拐棍,然后移动起小脚步,似乎很是沉重地走了。走时,他念叨了一句,过俩月,老爷我,整八十五了,算起来,比陈老八,还多活了两年。他这话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大家说。我们没有继续留他,一则,回去晚了,他家里人尤其那个儿媳肯定会数落他;二则,陈巳一生中最让我们感到痛快淋漓的那件事,就发生在三年前,而这件事我们是最清楚的。
我们几乎都知道。
六
我们那儿,红白喜事中,最讲究的首当父母死后的丧事。遇事的这家,在老人死后,先请阴阳,出报讣,看下丧的日子,然后派人四路八穴通知三亲六故。重要的亲戚,如娘外家,得派专人去请,这叫报丧。娘外家接到报丧后,门户里管事的,选派两三个晚辈,先行前去看丧。看丧表面上是慰问丧主,实际上主要是去看死者的情形——是不是正常死亡。到了正式祭奠这日,娘外家,至亲的几乎全去,稍微疏远一点的,按户至少去一人,队伍比较庞大。快到丧主家了,娘外家的人便驻步不前,有人点着鞭炮,先通个声响,意思是我们来了;有人打理好挽幛或匾牌,然后等着来接。
其实,丧主家早派人在路边等着,远远望见娘外家的来了,就赶忙回去报告。丧事中最重要的娘外家一到,丧主家的一切活动都必须停下来。迎接的仪式很讲究,先是鸣锣开道,道路两旁打满彩旗,紧接着,乐队的鼓梆长短号唢呐一起奏响,这时,总管、司仪、所有孝子孝孙、前来帮忙顾事的都得行动起来,浩浩荡荡出门,像仪仗队一样,走老远去迎候。
从进门后上香,到第二天清早埋人,娘外家的活动很是重要。当然,这之间得需要一大帮人跑前跑后去伺候,如娘外家的晚辈不戴孝,不能开席;娘外家的长辈不望木(看棺材),棺材不能启开;娘外家的不见死者最后一眼,死者不能盛殓;娘外家不先到墓窑里去扫墓,死人不能下葬;埋人时,娘外家的人要动第一锨土,等等。可见,在当地,整个丧事过程中最庄严最隆重的那档子事,都是围绕着娘外家进行的。
三年前的农历六月末,陈巳要去给陈氏家门中的一个远房的老姐姐奔丧。
这个老姐姐,不是别人,就是做女子时在涝池边淘洗衣服,身子一弯一弯,时不时露出半截白花花的腰,被陈巳看见过的扣儿。扣儿是陈巳的邻居,小时候的玩伴。按年龄,扣儿只大陈巳个生月;论亲疏关系,已经出了五服。她父母死得早,身上有一个哥哥,比她大一轮。解放那年,哥哥为了图钱,把她卖到外县。因路远,陈巳记得,这位老姐姐只回过两次娘家,一次是哥哥去世,一次是侄女出门嫁人,嫂子去世那样,都没见她来。这次,她的儿子要为老母亲大操丧事,当然不能离了娘外家。
虽然这位老姐姐,娘家已没有至亲的人,但陈巳认为,娘外家是没有远近的。人家能前来报丧,就理应前去,为这个老姐姐送埋。可是,陈巳的几个侄子对去不去,却有自己的想法,原因都出在陈巳的这位外甥身上。
陈巳的这位外甥,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在家里窝着了两年后,被村里一个泥瓦匠带出去给人盖楼,开始做下工,推车搬砖提灰桶,半年不到就拿起瓦刀做了上工,整天的砌墙、贴瓷、内外粉,很苦很累。后来他拉了几个人,成立了个小工队,因为有个做县财政局局长的亲戚,他承包了个大工程,一下子发了。野鸡忽然变成了凤凰,听说他现在很有钱。他的父亲农业社时,晚上偷队里的玉米,被人一撵,失慌,就跑到沟里去了,第二天等人发觉,已经迟了。母亲吃糠咽菜,含辛茹苦,拉扯他大,反正是过了几年难肠日子。他成气候了,却把家业置办在县城,妻子、一双儿女全住过去,把老母一个丢在老家庄院里。他生意忙,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老家。他家的老庄院,离村里的水塔很远,他老母平时吃一口水都成问题。这次,他的老母去世几天后,才被一个放羊的发现。夏天腐热,尸臭味浓,熏呛得人难以近前。满屋子的苍蝇,赶会似的,能碰到人鼻脸。死人的眼窝鼻孔嘴角耳朵窟窿,都长蛆了,蠕蠕攘攘,好不瘆人。
本来,这事陈巳是不知道的,只有先行去看吊的他两个侄子知道。
那天,陈巳的两位侄子前去,他们的老姑姑已经被停放在冰棺里了。看吊完,回来的路上,陈巳的两个侄子发现,路畔的大树底下,有几个女人在唧唧咕咕,显得神神秘秘。他俩甚生奇怪,上前打听。那几个也不顾忌,一五一十,把看到的、听到的,全都端派了出来。
原来,今儿,他却要大摆筵席,凭着手里头有几个臭钱,张扬得衣服都没领了,县上秦剧团的大半个班底都被请来了,光纸活钱就花了一万多块。听说某位副县长还要前来,后来又听说不来了;做财政局长的亲戚提前来进了个香,说正式祭奠那日也不来了,据说是省上的巡视组进驻到了县上。当然,陈巳的外甥却不管这些,他一不是官员干部,二不是吃俸禄的公务员,谁管得了他。
哼!几个侄孙听了气哄哄说,这祭奠礼咱不去,不给他撑娘外家这个面子。
陈巳听后,思忖片刻。也就吃两口烟的工夫,他说,人家捧着礼档,逐家挨户请,还要派专车接送,咱不去,外人不明实相,会失笑咱的。你八爷,我老了,本来不想去的,叫你们这么一说,八爷这老骨头,还一定要去,不为着活人,咱就去,给死人长长精神!
八爷去我们就去!侄孙们你一句我一句,都说去后要好好拾掇拾掇这个表叔。
几个侄子则想,八叔有几年不出外行门户了,这次是咋这么热心?
一百多里的路程,没觉着就到了。陈巳一行刚下大巴,礼炮就地动山摇地响了起来。站在高高的柏油路上,透过炮仗腾起的烟山土雾,那些大大小小黑黑白白的轿车,足足有几十辆,像瓷片一样,已经贴满了附近的空地;大门前,热热闹闹,简直是逢着庙会,人马仙气的;白色镂花的吊幡高高挂起,黑色阔大的充气拱门显得磅礴。往里,建筑钢管搭成的祭棚里,两旁是色色溜溜的纸人纸马,中间一副纯柏木的清漆寿器,两厢镶刻着二十四孝,盖覆红绒明旌,上绣金凤,好不堂皇;再看,杀献单上,四猪八羊,老母两猪四羊,早死的父亲加祭两猪四羊。这在当地,无疑算是首家了。
我们那儿过丧事,还有个俗套,就是讲究娘外家的人去了要给丧主家找问题,这叫“弹嫌”。一般情况,“弹嫌”的都是些棺木的板材不好啊,逝者的衣饰少了件数啊,祭品里少猪缺羊啊啥的。实际上,第二天就要埋人了,即便“弹嫌”,也多是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也非一定要丧主家办到。可见,这“弹嫌”是虚礼。你想,客进主让,主进客让,进进让让,这一来一往,几番过招,最后落到和和气气,既让人觉着丧主的礼式周到完满,丧事过得富丽堂皇,也好显示,来客知节达礼,对丧事的高度重视。
陈巳外甥家的这个丧事,规格高,礼节周尽,一切都在礼数,你还能给人家“弹嫌”个啥?你要平白无故硬是找个啥事,那就是你不合情顺理了。如此,侄子尤其侄孙们有些气馁,大伙眼瞅着陈巳。陈巳说,先进吧。
按礼仪,被迎接进门楼后,娘外家的人,首先要去灵堂前烧纸进香奠酒,祭拜死者。陈巳领着他的侄子侄孙们,进了祭窑。拜灵的时候,陈巳要磕头,总管赶忙过来说,老大人年纪高了,就免了,不要拜了。陈巳说,死者为大,老姐姐她今日乘鹤西去,做兄弟的我,磕个头,为老姐姐送个行,理所当然。陈巳执意要拜,管事的强拦不便,只好随他。
早有人递来香炷,陈巳接过,在烛台烧着,然后作揖下跪。这第一拜,陈巳有些磨蹭,他发现有几个孝子在看他。第二拜时,他的动作很到位,两手、双膝和头一并着地。不料,他的小沿礼帽磕在了地上。这时,陈巳不用手去戴,却用头去顶,意思是要把帽子给戴上。一顶,两顶,三顶,可就是顶戴不上。眼看那小礼帽,都被他顶到祭桌裙里了,他还在顶。这节头,旁边的孝子里,有个年纪小的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他一笑,显然是感染了另外几个。
听见笑声,陈巳抬起头,上嘴唇抽了几抽,这谁呀?哦,人死了,没拖累了,你们喜得憋不住啦,咹?他直起腰,有这么当孝子的么?他不拜了,伸手抓起小礼帽,站起来甩袖就走。
娘外家还敢叫走,这不把丧葬事给磨搅黄了?总管慌了,周围的人忙了,都涌前围着陈巳,舅老大人舅老爷爷地,回话赔情。
即便有总管及众人的轮番劝说,陈巳硬走还是能走脱的,但人家多少人都在给你赔好话,再走就不占理了。于是,他被总管搀扶着,进了准备酬客的大棚里,被拥戴上正堂。大家站在外面,不顾暑热,都要看看这事怎么个收场。一些叫来帮忙的人,也争着看发生啥事了。饸饹面锅头子上,挑面的妇女们,停下手里的活计;刚才还吹打得热烈的唢呐扁鼓,听不见了响动;戏班子也不咿呀了。
院子里有了短暂的沉寂。
来人多,客势大,预定开席的时辰已过。见陈巳不走了,火也有些回落,总管便趁机开始了第二个仪式,他吆喝着:孝子顶孝盘上来,跪,请娘外家的晚辈,戴孝——拖音比先前的明显短了。陈巳的外甥,领着一大推孝子孝孙跪在堂口。他头顶盘子,盘子里搁着孝带。
正堂那儿,几个人应声上前,围着陈巳敬茶递烟,忙得有些手急脚乱。
陈巳的侄子侄孙们,一个个鼓着脸,瞅着他们的八叔八爷。陈巳那张瘦脸,上面似浮着一层云,灰黄灰黄;眼皮泡憋呼呼的,浑浊的小眼珠子,动也不动;山羊胡子随着下巴,在不断地颤着。
时值正午,骄阳直射。陈巳的外甥穿戴着孝服孝帽,跪在棚口,汗珠子在油腻的耳眉洼滚淌着,宽硕的后背早被汗水渗透了,像是刚刚淋了一场白雨。
已经有些时辰了,阳光如沸水样浇灌下来。大门外一边,靠着土墙站立的花圈,一脸的疲惫;另一边的几副挽幛,两旁的挽带,人手臂样,无精打采地垂着。大门内,当院的几口面锅里,冒着热气,空气也在丝丝燃烧。受不了暑气蒸烤,那些站着准备看热闹的人,有些已出院门,寻了路边的树阴。
铿——陈巳清了清嗓子,他要说话了。他的开口,如一丝儿凉风吹来,使包括总管在内的整个棚外棚内的人,都舒缓了一口气。
陈巳开始数落起他的这个外甥:多少年不走动了,亲戚都扔背了,谁认得你是光脸还是麻子?如今,你事儿干阔了,人模人样了,耍牌子、要过事啦,才知道搜究娘外家?你这阵势,还粉彩扮戏的,杀猪宰羊的,闹得轰轰烈烈。哦,死人能吃能喝呀,还是能看?给活着吃了喝了,比死了怎么折腾都强!
陈巳出声凄咽:可怜的扣儿姐啊,小弟多十年不见你了,想你啊,扣儿姐,你娘家人来望你来了,你睁开眼看看,看看啊!扣儿啊,你说走,就走,你,你走得恓惶,哎……陈巳语不成调。他悲从中来,不能自已,双手拍着大腿,嚎啕起来。犹如一直干旱无雨的塬沟,突然之间山洪爆发,给人感觉有老几十年的伤心了。
那个已过八十的老古董,独自扯开了老嗓子,拉抻着长腔儿,哭得悲天恸地。那阵势,直能把整院子的人给弄哭。哭着哭着,陈巳身子一软,顺座椅溜下。他昏死过去了。
总管一看,事态有些大,闹不好,一个葬成两个了。他开溜了。院子里响起失娘叫老子的喊声。陈巳的外甥慌了,急忙喊车送老舅去镇上的医院。谁料,陈巳的几个侄孙,齐伙伙上前,护住陈巳,不准送。他们卸下了一扇门板,抬起陈巳,跑步出了院子。陈巳的几个侄子,跟在后面,也一路小跑。
年轻人腿快,不一会儿,就跑出了三四里,已经远离了陈巳外甥的那个庄子。这时,几个侄孙听见,一个几乎被跑步声淹没的声音说,慢点,慢点,这几个,二杆子,把你八爷的,老骨头,都摇散了。
侄孙们停下脚步。他们的八爷,从门板上撑起身子,缓缓下来。只见他,眼角满是眼屎,瘦刮刮的面颊上,泪痕似两条蚯蚓刚刚爬过。他身子干瘦,显得裤管空洞,褂衫如钩在枯枝上。他抬手想拍一下身上的土,但终归又无力垂下,只嘶哑了一句,大路上挡班车,回家吧……
此后,一说起这场哭祭,陈巳的侄孙们,还手舞足蹈,显得无比快意。
天神爷啊,那天,我的心都吊喉咙眼啦!
可不是,天热得像进了烤烟楼,还当八爷真背气啦!
当年智擒老贼,光卧底就做了两年!那可是孤胆英雄哦!
你当八爷谁?八爷就是八爷!那阵仗,你不服都不行!
有这么一位八叔在前面领头,多省心呀,想必,陈巳的侄子们也高兴。可是,三年来,和村里的大多数人一样,他们心里一直有个盘问:听说父母死了,也没淌过眼泪,一个远房的老姐姐,好几十年都不来往……就是要教训自己的外甥,那也犯不上动真格呀!还那么伤情,八叔这到底是在哭谁呢?
这场哭祭之后,村里的大多数人,包括陈巳的侄子们,心里一直都有这样的盘问。然而,自从迁坟时那场出其不意的大雨,陈巳墓道旁被水冲出的墓坑和银镯,陈巳临终前和儿子的对话,以及牌位套的祥叙之后,大家觉得,这样的盘问,似乎已经没有多少必要了。
七
嘭嗵!啪!嘭嗵!啪!
村北头瓦坡硷那儿,甜罗高速最后一个隧道的开工仪式正在举行。巨大的炮仗声,拍打着陈家村的塬坳沟畔坡洼草木和空气,也拍打着我们的耳膜。鸟雀们飞起来了,狗叫起来了,公鸡在引吭高歌。人们停下地里活计,人们跑出屋子,都支起耳朵,受用着这炮响带来的震撼,仿佛甜罗高速的一座立交桥延伸到了陈家村,在外打工的亲人年底回家,一下车就站在了村口一样。
这声响陈巳能听到么?能,他肯定能!
闲人市,我们几个没有再去。
因为牌位套,已经去世了。
【注】甜罗高速:也叫甜永高速,它北起甘肃环县甜水堡,南至甘肃正宁罗儿沟圈,横贯甘肃东部,途经5县,是国家高速网银百高速公路的重要组成部分。
(此文首发于《安徽文学》2018年2期,作者巩说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