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说乎
傍晚的时候,父亲来了,他提着杏干核桃和大枣,弓着背,风尘仆仆地来了。依旧是那么忧悒的眼神,依旧是槐树皮般油浸浸的脖子和双颊,依旧是破旧的层层夹夹的衣襟,那衣襟分明还带有昨天在地里沁着的庄稼味。
儿子知道,在泥土里滚爬了一辈子的父亲,他并不是来城里观光的。相反,城里那些五颜六色的东西,在父亲看来,还不如他旱烟锅里滋滋冒出的一抹抹青烟那么有意思。
父亲是和自己的小孙子来说话的。他把带来的东西摆了一桌子,任凭自己的孙子咬了这个又拿起那个。每每这时,父亲那多皱的脸上才会出现无限的暖意。
晚饭过后的那段时间,便被爷孙俩无休无止的谈话占去大半。这谈话总是孙子漫无边际的问着说着,爷爷静静地听,信诚地回答。等到爷爷想问孙子的时候,孙子的倦意上来了,一忽儿,便趴在爷爷的膝盖上呼呼大睡了。
“爸,您老赶了一天的路,躺下把腿歇一下吧”儿媳把孙子抱回里面去了。丢下的是父亲一人。他拿出旱烟锅。抽了磕,磕了又抽……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习惯于半夜工作的儿子听见父亲还没睡。一股说不出味儿的情感侵袭了儿子,他搁笔离桌,走到父亲床边,似乎很内疚地说:
“爸,……说些话吧。”
父亲翻过身看了一下儿子,他没说什么,却摸索着在装烟,他的手在微微颤抖,烟总是装不好。
儿子的鼻子一阵发热,他接过烟袋给父亲装上,划了根火柴给父亲点上。
父亲一口口地吸着,能听见烟末在烟锅里嘶嘶燃烧,那吐出的浓烟似乎呛了儿子一下。儿子低下头,小声咳了一下。好一会了,父亲摆摆手说:
“去,写你的字去吧!”
父亲对儿子是很支持的,尽管他不知道儿子究竟写那么多的字要做甚。
母亲死得早,父亲近些年来总显得孤独,年龄大了就这么。儿子觉得多坐在父亲身边一会,那怕不说一句话。他知道父亲的一生付出的太多了。
父亲十二岁那年,爷爷因族中纠闹负气出走,从此再也没有照看过多病的祖母和几个年幼的叔叔。打那时起,父亲就养活着一家人。有时候,儿子都不敢想象父亲这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他那幼嫩的肩上怎么能担得起这么重的担子!
可是父亲毕竟走过来了,他不仅养大了他的两个弟弟,还为他们娶妻成家,父亲凭的就是他那双因繁重的劳作已经变了形的手。他用那双手照顾着多病的妻子,他用那双手带大了他的三个孩子,他又用那双手又为儿子娶了媳妇。
所有这一切,在儿子想来那简直是奇迹。也许是父亲那艰难的身影和时时绷紧的而略显痛苦的脸,在幼小的儿子心里留下太深印象的缘故吧,那时的儿子,就时刻想着将来怎么报答父亲。
上初中那阵,儿子几次想辍学回家帮父亲干点什么,但每次都被父亲黑着脸骂回学校。父亲虽然不说什么,但儿子已能体会到父亲的用心。因此,儿子发誓一定要把书读出息,将来为父亲争光,让父亲不再那么艰难。
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儿子终于考上了大学,并于四年后分配到省报社。
从拿到毕业证的那天起,儿子就想着该报答报答为自己苦了一辈子的父亲,可儿子哪能想到,在他有了工作并能领到工资的时候,也就是在他自立且有能力报答父亲的时候,父亲还为他付出。
工作不久,儿子准备和相爱多年的城里姑娘结婚时算了一笔账,儿子震惊了。在城里结个婚最寒碜也得万把块,加上父亲供他上大学的借账,这些加起来,他每月工资除最低生活费用外所剩的数目,叫他光借账就要还上七八年。这样,他不仅不能报答父亲,还要更苦了父亲。再说,他的姐姐和妹妹都已出嫁,城里的媳妇又不在乡下,做儿子的不能让为儿女付出了一辈子,还没享过一天福的老父亲,在晚年的时候,没个孝顺的儿媳妇侍前奉后。
有那么几天,儿子彻夜难眠,几乎到了痛不欲生的地步。最后,儿子还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决定割舍下自己经营了好几年的那份情思,选择和他心爱的姑娘分手。他宁肯叫自己苦,也不能再叫父亲苦。
父亲知道了,他怕托人捎信耽误时间,亲自跑到邮局给儿子打长途电话,他要叫儿子一定要为他娶个城里儿媳妇。可是,电话那头的儿子却固执己见。
于是,父亲在乡下呆不住了,他步行兼搭车,赶到千里之外的省城,一进儿子的住处,连杯水都没喝,就从衣襟里取出一小捆纸票摔在儿子面前。
“你……小子,你,你浑球啊!”
“爸……”儿子还想说什么,已经被父亲厉声喝住:“别在嘟囔了!你娃把书都念脚后跟了,有你这么想事的么?”
看着父亲那犟牛抵墙的样子,儿子只好屈服了。城里、乡里,父子俩东借西凑,儿子总算娶到了心爱的姑娘,他想,这往后的日子,自己一定要勒紧点,才能让父亲少苦一点。
生活没儿子想的那么艰难,四年后,儿子用工资和稿费还了自己在城里的借账,父亲也用汗水和那双变型的手还清了自己在乡下的借账。
“总算过去了。”儿子这么想着,他觉得报答父亲的时候到了。该怎么报答呢?他想到小时候他们家缺的就是钱。有一次,上初中的他想买支钢笔向父亲要一元钱,父亲翻遍角角落落,竟没有凑够。于是,他常常寄钱给父亲,并嘱咐父亲该花的一定要花。他知道父亲烟瘾很重,却从来都是抽自己栽种的旱烟,根本没有抽过机制的烟卷,他也就买整条的烟卷给父亲带回。
父亲呢,从不花儿子的一分钱,他把儿子寄回的钱一半给了两个已出嫁的女儿,一半攒了起来,够个整数存进村信用社。至于那些烟卷,父亲则一根不动,除过来人了招呼一下人,其它的就捆了捆,搁上了山墙扳。
儿子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还要把自己手头勒得这么紧。不是吗,该到享福的时候了,现在的日子,村里无人不夸,两个女儿都已出嫁,儿子又在省城工作,家里也无啥拖累,父亲就是躺着什么也不干,儿子也能使父亲不愁吃不愁穿地安度晚年。儿子有时候就给父亲说:
“爸,您老到享清福的时候了!”
可父亲总是说:
“该花的我已花了,那烟卷我吃着没劲,以后甭捎了……”
是的,劳累了一辈子的父亲该歇歇了。然而,他总是像从前那样,一刻也闲不下来,自家地里的那点活干完了,又帮着别人干,有的时候,父亲还出去卖力气挣钱。儿子觉得父亲不该再这样了,回家或电话就苦苦劝说父亲:
“爸,现在的日子总算可以了,您老往后就别再出去干活了……”
“我闲不住,做点活出些力,还觉得畅快。”不管儿子怎么劝,父亲总是这几句话。接下来,儿子还在说啥,父亲就一句话也不说了。
有一回,在省城的儿子突然接到妹妹的电话,说是父亲病了。儿子连饭都没吃,赶到车站随手买了些吃用,就搭火车倒班车地回家。
父亲躺在炕上,他的右臂裹着绷带,头部也有纱布。两个女儿守在跟前。
原来父亲到陕西滩割麦去了。六一前后,本地的麦子还不能打镰,秋庄稼又都壅了肥料,相对来说有一段空闲时间。闲着没事,父亲就和同村的几个青壮,做麦客们,一起到陕西滩割麦。回来的路上,在车门口被人一拥摔在了柏油路上,胳膊跌断了……父亲是不叫给儿子说的,可小女儿瞒着父亲给哥哥打了电话。
当儿子看到父亲躺在炕上的样子,他眼圈红了,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叫您别再出去了,就是不听,这下可好……”儿子再也不能抑制自己,拖了泪腔,口气很重。但话一出口,儿子又觉得有点过分。
父亲躺着没动,把头往里转了一下。
“您这么大的年纪,真要有个三长两短,叫我这个当儿子的……”
没等儿子把话说完,父亲挣扎着坐起来,他好像听不惯儿子的话,他用那只没有绷带的手把儿子从城里带回的东西推下炕沿,他的语调不太连贯,似乎有些颤抖:“你,你嫌我这个当老人的,给你这个有身份的……儿子丢丑了,是不是?嗯?你,你给我出去,谁要你回来!”
儿子没话了,只有眼泪往外涌出。儿子能想到,这些年来由于年龄的原因,父亲越来越显孤独,却没料到父亲还有这么大的火气。
父亲多皱的嘴唇在微微哆嗦,他知道不该向大老远赶回的儿子发火。很久了,父亲看着儿子,他的喉咙里堵了块东西,他用力咽了下去,他想说些什么,但始终没说出来。细心地儿子发现父亲的眼圈湿润了。
从此,儿子不劝父亲了,任父亲干他想干的事。但是儿子的心却碎了,眼看父亲越来越老,他怎能忍心劳累了一辈子的父亲再受苦受累。
有一个时期,做儿子的想把父亲接到城里住一段,父亲说:
“那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我快要入土的人了,再说,那地方我去过。”
儿子听父亲讲过,父亲年青的时候,有一年冬天,听人说当年因族中纠纷负气出走的祖父在那里当兵,就徒步去寻找,谁知,整整到了年底,祖父没寻着,父亲却得了个冻疮脚。
任凭儿子怎么说,父亲总不去城里,可每次儿子回家来看他后返城的时候,父亲总是要为孙子精心准备核桃干枣柿饼之类的东西。
后来,儿子也不再勉强父亲了,只是时时为不能报答父亲而深感内疚。
想不到父亲竟一个人来了,事先也没有通知儿子,到了,他随人流出了车站,才找人打了电话。一千多里的路,他原是打算步行一段,坐车一段,再走一段,再坐车一段,如此这般去省城的,但被两个女儿知道后狠狠地说了一顿,他才最终选择了坐直达长途班车。
窄小的客厅里,父亲躺在儿子儿媳给他新铺的折叠床上,吸着儿子给他装的烟,他好像明白了儿子晚上所做的事,他不忍心打扰儿子,想马上睡去,可怎么也睡不着。他见儿子没走,就坐了起来。
“爸,坐了一天一夜的车,您烫烫脚吧……”儿子走过去,倒了盆热水端到床下。他抱过父亲的双脚,脱了袜子,把父亲的脚浸到水里。
父亲微微动了一下身子,他想抽回脚说自己来,但始终没得动弹,任凭儿子那双厚实的手揉搓起来。他觉得对不起儿子,几十年来,他虽然很辛苦,很爱护儿子,儿子也很孝敬他,但他总是绷着脸,给儿子没个好成色,尤其是他和儿子没笑着说过一句话。
“往后,您老人家得爱护身子,艰难了一辈子,现在都过去了……”儿子还想说享福什么的,但看了一下父亲,却把话咽了下去,过去取来抹布。
父亲看着脸盆,水好像很烫。他从儿子手里拿过抹布,自己狠狠地擦了起来。儿子虽然在省城工作,十几年了,还是一身乡里人的气息,到底是父亲一手养大的,一点没变。是啊,儿辈自有儿辈福,父亲很后悔当初在儿子劝他的时候发脾气。此刻的他,很想让自己笑出来,可那张脸总是笑不出来。
“明天是星期天,爸,我们陪你转转城里。”等父亲坐好了,儿子又为父亲装了旱烟锅。儿子知道,几十年了,只要闲下来,或做些细小的活儿,管他烟锅里有烟丝没烟丝,父亲老爱把烟锅嘴噙在嘴里,这已经成了父亲的一个习惯。
父亲接过旱烟锅,他没吃,把烟末又倒进烟袋,他用手示意儿子把桌上的雪茄拿给他。儿子抽出一支递给父亲,手里的气体打火机已经打着。
父亲猛猛地吸着儿子点着的烟卷,他的喉咙热了,鼻根也热了,他想应着儿子的话头,给儿子说点什么,但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奶奶她没睡好……你妈要能活到现在就好……有空了就多回家,到你奶你妈坟上烧柱香……”父亲的嘴唇有点哆嗦,他用拳头锤了一下大腿,在心里骂起自己:你这个老东西,怕是要入土了,一开口说这个做啥?
儿子知道,这是父亲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心事。母亲有病,身体本就很弱,她的去世,据说是因为父亲为了省钱少抓了一服药,为此,父亲常常内疚得要死。至于早已过世的奶奶,儿子忽然想起村里老辈人说过,祖父出走的第三年,祖母就过世了,那年父亲才十四五岁,他求助于堂祖,一则堂祖家里也贫,二则因素与祖父不和,堂祖没能怜悯年幼的父亲,父亲想借钱买板为祖母割个棺材,可谁愿意将钱借给一个孩子呢?最终,父亲给村里的一个大户人家,掏了一整天的牲口圈,手全起泡了,才挣了一块钱,父亲用这一块钱,买了张芦席几炷香和一刀麻纸,总算把可怜的祖母埋进了黄土;如此草草地抬埋至亲之人,这在老辈人看来,绝对是最大的不孝,父亲说他到死也不能瞑目。
儿子想对父亲说:您心放宽就是,您劳累了一辈子,心尽了一辈子,村里谁人不知?但他没有把这话说出来,他了解父亲,父亲越是听这种劝慰的话心事越重。他只轻轻地说:“爸,我记住了。”
“你姐姐她命苦,……”父亲吐出一口浓浓的烟。
父亲总说他对不住姐姐,儿子知道,姐姐的婚事,从始至终都是父亲一手包办的,姐姐虽然不愿意,但嘴上不说,只把眼泪往心里咽。她的丈夫不务正业,整天赶集上会,结交些不三不四的人,进过拘留所,还时常打骂她。父亲觉得姐姐所受的痛苦与折磨是他一手造成的,每说起姐姐,他总是内疚不已。
儿子说:“爸,你放心,我想办法帮她。”
“你妹妹,我也没照看好她……”父亲又取出一根烟。
儿子知道,在妹妹的婚事上,父亲吸取了姐姐的教训,没有过多干涉,对她有些放任。妹妹自由谈婚,从谈起到结婚,父亲只说了一句话,那就是不能丢了本分。可妹妹婚后的生活也不怎么好,她是直性子,她有烦恼不快,就在父亲跟前发泄,说做老人的在女儿的婚事上一点也不关心。
为儿女付出了一辈子的父亲呀,该操的心都给她操了,这怎么能怪你呢?儿子的鼻子一阵阵发酸:“爸,妹妹还小,我一定劝劝她。”
父亲不再说了,他感觉眼睛粘呼呼的,似乎有什么东西收不住,要出来,他赶紧把头转过去了,他怕儿子看见。
儿子的鼻翼在翕动,一颗泪珠热热地滴打在手背上。
父亲挪了挪身子,他似乎困了,想躺下。儿子便扶着他躺在便床上。
父亲挥了挥手,示意儿子睡去。儿子没有马上走开,守在父亲的身边。
很久了,儿子好像听见父亲的呼噜声了,才回到卧室。
父亲明天就要走了,似乎固执得谁也留劝不下。
儿子觉得父亲应该多住些日子,他还打算请假,和妻子孩子陪父亲到离省城稍远一点的一个闻名中外的古建筑哪儿游游,拍些照片。可父亲说:“有一些日子了,麦子不知出得咋样。已霜降了,赶立冬要把秋地眠了。”
儿子还想再说什么,父亲先开口了:“城里,我住不惯……”
到了晚上,父亲又和自己的小孙子说话了。又是爷爷说的少,孙子嚷嚷的多。末了,爷爷希望孙子能和他睡在一起。
孙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不,爷爷,你出的烟气呛人。”
“爷爷不吸烟了……”
“你身上有虱子吗?妈妈说……”
“阳阳,你说啥呢……”儿子走过去,哄劝孩子听话跟爷爷睡,可孩子不听。儿子急了,拍了一把孩子的屁股。孩子抹着眼睛,咧嘴哭了。
儿媳出来了,孩子扑进了妈妈的怀里。
“男子汉不许哭鼻子,”见丈夫和他的父亲都默默不语,儿媳便说,“爸,我哄哄他。”
儿媳想再说一些安慰的话,见老人不言语,就嗔怪起丈夫:“你呀,怎么在爸面前打孩子,惹老人家生气!”
“就你能……”儿子还是第一次重声重气地对妻子说话,还是当父亲面。他瞋了媳妇一眼,转身走回了卧室。
“爸,明天还要赶路,要不,您先睡吧。”儿媳抱了孩子也去了。
时间在慢慢地过着。父亲躺在床上,他隐隐听见儿媳先是和孩子说着什么,过了一些时间,又好像是儿子和儿媳在说什么。
当然,儿子在卧室也听到了父亲在床上翻身的声音……
第二天一早,儿子起来的时候,父亲早已起来。他的手有些僵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包里剩下的东西掏出来,又把儿子给他买的茶叶烟卷什么的,塞进包里。他的眼睛有点胀红,似乎一夜未睡。他扛了包就走。
儿子走过去,把父亲的包拽住:
“爸,过两天回吧!”
“说好的,怎么……你小子。”
儿子硬把父亲肩上的包往下拽,父亲扛着就是不松手。
“爸,我求您了……”儿子几乎要跪了下去,死死拽住父亲,他的眼睛里已蓄满了泪水。
犟了一辈子的父亲,见儿子这会儿比他还犟,加上儿媳也在一旁相劝,他只好松开手,坐下来。
中午,儿子儿媳同时回来,俩人的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
儿子说:“爸,我们给姐姐妹妹和您买了些东西。”他从包里翻出一件上衣要父亲穿。“家里有衣服,花那钱做啥……”父亲说什么也不肯。
“爸,您就试试,这是我们转了好几家商场给您买的。”儿媳走过来,不由分说,把衣服披在公公身上。儿子也过来,夫妻俩一同给父亲穿起了衣服。
“爸,您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来,到镜子前看看。”儿媳笑着,儿子也抿嘴笑了。
“哦,爷爷变样了……”孙子拍着小手,更是乐不静悄。
父亲看着儿子儿媳孙子这般高兴,他似乎僵立在那儿。他想笑,可没笑出来,却先哭了。
吃饭了,儿媳炒了好几个菜,儿子特地买了瓶好酒,一家人围了一桌。开始敬酒了,孙子一杯,儿子一杯,儿媳一杯,最后孙子又是一杯。
杯好大,酒好辣。父亲的脸红了,头竟有点晕了。多少年了,他觉得没有像今天这样禁不住酒力,这才几杯啊。
晚上,孙子执意要和爷爷睡。爷爷和衣睡着,他本来想让自己的儿子安排冲个澡,但很快就打消这个念头,他伸出胳膊让孙子枕着。
爷孙俩说着话,又是漫无边际。不知不觉,俩人已进了梦乡。
一早起来,父亲要走。儿子知道父亲是舍不下村里的一切,邻里邻居,包括吃喝拉撒,离不开土地庄稼果树的,因为父亲的根在那块土地里已经扎得太深了。
孙子不要爷爷走,无论爷爷怎么哄劝,他还是拽着爷爷的衣襟不放。
“好孙儿,爷爷回去安顿一下,就回来。”爷爷抱起小孙子,他发现这儿子的儿子,也有一个很犟的脾气。
孩子毕竟是孩子,经过大家左右哄劝,也就撒了手。
于是,儿媳抱着孩子,目送父子俩去车站。
一路上,父子俩走得很慢,反正离发车时间还远。
“爸,您年纪大了,往后,先打个电话,我好回家接您来。”儿子回头等了等父亲。他想说:明年,单位要给安排大房子了,论资历,您儿子是两室一厅,往后您就住在城里,把乡下的地交给姐姐种;他还想说:往后该花的一定要花,不要太紧细。但是话到口边就变了。
“嗯。”父亲应了一声,他也想说:我身子骨还硬着哩,但是怎么也说不出来。他看了儿子一眼,也想叮咛儿子几句,说什么呢?前天他还想告诉儿子:你媳妇是城里人,比不了咱乡下,有空多带带孩子。但现在用不着再说了,城里的儿媳是那么的好那么得懂儿子。该告诉儿子点什么呢?他一时想不起来,他的脚步慢了。忽然,看见儿子背上的包包,就赶上去抓过,扛在自己肩上。
儿子没挣,只管让父亲背去。
走了一阵,儿子从父亲肩上把包包又拿过来放在自己肩上,父亲看了儿子一眼,也没挣。
就这么着,父子俩一直走到车站。
父亲在走进车厢那一瞬,单薄的背影似乎摇晃了一下,但很快就被后面一个高大的身体给挡住了。他老人家下一次还能一个人来吗?儿子在站台上发着呆。
长途客车已经驶出车站,儿子老觉得车尾有条伸出的细线,一下子拴在他的心里,而他的心里此刻却压着一块石头,沉沉地,把他的心坠得一阵一阵地疼。
猛然间,儿子就想起了那个叫皋鱼的古人。
有一天,皋鱼在路边放声大哭。过路的孔子便下车问他:“你家里又没有死人,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啊?”
皋鱼说:“我已经失去了三个亲人了。年轻的时候我就读书识字,然后游历各个诸侯国,这期间我失去了一个亲人;然后我为了提升自己,让自己过得悠闲,替君王办事,这期间失去了第二个亲人;而后,一切都好了,又忙着与朋友三五成群的交往游玩,后来,又失去了第三个亲人。树想要不动,但是风却没有停止,我想要孝敬亲人,可亲人却已经不在了。时间过去了,就再也追不回了,亲人走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说完,已经憔悴不堪的皋鱼,就死在了路边……
多年以后,有高铁和高速公路同时穿过家乡,无论是去城里还是回老家,都是那么的方便,可是故事里的父亲已经去世,儿子也很少回老家了。
附记:前些日子,朋友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谈论最多的还是某某已经在西安有了第三套房子,某某准备换车了……最近,他在乡下的父亲仙逝,他奔丧归来又唤我一起小坐。浅饮几杯,他连连长叹:一个人一生下来,要靠父母哺育抓养;大了要靠父母供着上学读书;工作了挣钱了,却要结婚、要买房子,自己根本买不起,咋办?靠父母;有孩子了,因工作忙,自己不养,只好撇给父母看管;孩子大了,自己的工资高了,结婚买房买车借贷的钱也还的差不多了,心想这下轻松了,该缓口气好好孝敬父母了;可是,眨眼之间,自己的孩子又像自己一样,上学、结婚、买房子,等等等。如此循环着,我们当然不吃亏,我们曾经靠过父母,孩子将来也不可能吃亏,因为有我们,可到头来只是辛苦了父母,因为父母从祖辈那里得到的实在是太少太少了……现在,眼看着他们老了,而我们却腾不出精力来……我们何时才能报答我们的父母!
看着朋友唉声叹气,我心里也多了几分惆怅。晚上,我辗转难眠,打开电脑想写点什么,却无意间翻出早年草就的一篇小说,重新作了修改,并在结尾加了加了那个“皋鱼”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