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巩说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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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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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的故事或三段爱情


 

■巩说乎

 

 

潘先生的同事,他今年成了我的同事。晚饭后,他过来说他明天有事,要我帮忙替他上一节课——他经常找我替课。我问他啥事,他却先讲了潘先生的故事。

 

去年初夏的一天,潘先生约同事去饭馆吃便饭。

那天应当是星期三,中午饭时,同事动作迟缓了点,到学校食堂门口,才发现准备打饭的学生,已经排成了几条长龙,长龙的尾巴伸到饭厅外。排队吧,这要等到何时;搞个特殊吧,多少双黑洞洞的眼睛瞅着你,还的确有些不好意思。犹豫间,手机一响,潘先生微信到了,同事立刻回个OK的手势。

两人都是“面肚子”,一进饭馆,就叫两碗白皮面一盘木樨肉。大厅无人,他们拣个靠墙壁的桌子坐下。等饭间,潘先生发起了牢骚,不知你啥感觉,我是一点也不想上这师生同灶的食堂了,你说现在的中学生哪还有个学生样,男女生坐一起吃饭,一个给一个嘴里喂,视老师为空气,这这成何体统!我们那时候……正好服务员端上饭菜,同事随之一笑,饿了吧,我看,咱们还是先吃,你们的故事,过会儿再说吧!面香和菜香味儿不断冒起来,潘先生喉结一动,边嘁声,边伸手拿过筷子。然后,俩人谁也不再言语,埋头吃饭。

慢走!服务员拖着腔儿送客。

同事循声望去,只见对面包间走出个装着素雅的女人,她身后跟着一个高她半头的大眼睛少年。显然是刚用过餐出来,那少年还在用纸巾擦嘴。女人圆月脸,剪着短发,中上个儿,身材胖瘦匀好,看样子也就三十来岁,她的眼光向我们这边一扫,径直向门口走去。同事说他心里一怔,还真是少见,俩人的面部何其相似,眉毛,尤其眼睛,简直是一个复制一个的,若不是大眼睛少年清脆地喊妈,谁还会把他们认作母子俩!母子俩穿过大厅出了饭馆推拉门,同事这才注意到,此刻的潘先生,一动不动,夹了一筷头的木犀肉也不往嘴里送,他正扭头盯着刚才那对母子出去的方向,样子有点痴傻。

别再看了,人家早开车走了。同事说他提醒了潘先生两次,潘先生才回过头讪讪一笑。他丢下筷子,突然提议说,你看,这菜浇白皮面,吃起来多没意思,时间还早,下午没课,今儿,咱俩喝上几杯好不好!没等同事愿不愿意,潘先生已先起身去要酒,并声音高亢地吩咐老板,再来个爆炒肚丝。

同事说平日里潘先生是不喝酒的,喝也是两杯三杯的酒量,大家聚在一起喝个小酒,轮到潘先生打关,他要么找五花八门的理由推来推去,要么拿果啤酸奶之类的饮料搪塞敷衍。今天他这是怎么啦,拦也拦不住。

爆炒肚丝上来了,酒瓶盖早已扭开。潘先生先饮一杯,喝得有点猛,小咳一声。接下来,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起来。眨眼间,酒只剩半瓶了,同事抓着酒瓶脖子说,行了吧,这半瓶咱们改天喝;你是看不见,你那脸都像是烧着火了。

才几杯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喝一杯就上脸……又看见了,那双大眼睛。潘先生有点兴奋,脸涨得通红,他的后半句话似乎只给自己说。

同事问,啥大眼睛,你是说刚才那女的?老潘,你有些醉了。

醉了?醉了就醉一回!潘先生一仰脖,又是满满的一杯下肚,然后长长一叹,唉,你是不知道,不知道……那样的感觉又回来了,回来了。

同事就再问,啥感觉啊……和刚才那女的有关?

顾盼如秋水,奕奕而生彩……我忘记它,差不多,用了二十多年。潘先生不接同事的话茬,只顾摇头晃脑,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

借着几分酒力,加上同事好奇一再追问,潘先生话多了起来,他讲起了他和第一次心动过的那个女人的故事。

潘先生说。

那年秋季开学不久,刚参加工作整一年的我被派到一所职业学校学习。早晨下了一抹小雨,报道那天的上午,空气特别清新。我刚进校门,迎面就走来的一个女生,对方有一双清澈的大眼睛。你信不信,漂亮女人的眼睛,那里面的确有钩子,能把人的魂儿给钩住。赶巧的是,那位女生也向我这边望来。两道目光一碰,我的心慌得很厉害。

大眼睛走过,留下一个飘逸的身影。我愣在那儿,她也是来学习的?不可能是在校生,我知道,在校生这会儿都在上课。下午或者明天,还能不能再见到那双大眼睛呢?如果有一位漂亮女生和自己同班,那绝对是一件人生快事!

匆匆报了到,我就去指定的宿舍。我收拾停当自己的床铺,和同室寒暄了几句,想在床上躺会儿,可刚一躺下却又不想躺了。那天下午,我在街道转悠了整整一个下午,晚上回来,两手空空,原计划要买的洗漱用品一样也没买下。

第二天的开班典礼上,坐在学校小礼堂里后排的我,一下子变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只因对方小小的一个回眸,我便敏锐地捕捉到,最前排的几个女学员里面,有昨天叫我砰然心动的那双大眼睛。你是没见过,这双眼睛谁要是能忘记,谁就不是男人,我激动了。随后我知道,那大眼睛名叫友兰,姓梅……

同事开了个玩笑,还好她不姓冯;要不,就和哲学家同名同姓了。

潘先生一愣,是吗?我那时,还真没想到那位哲学家。

潘先生继续说。

刚开始,学员们多以地缘关系聚在一起,班里有了那么几个圈子,但随着学员之间的熟悉,年龄便取代了地缘,几个没结婚的走在一块,有四个女的,三四个男的(其中有一个男的大伙儿后来才知道他已经是一个两岁女孩的爸爸),重新形成了一个小圈子,这小圈子里面,自然有我,也有梅友兰。

等彼此有了一些了解,这个圈子里的年轻人,便由起初的说笑,游戏活动,练习作业,谈论问题,发展到后来的一起逛街,到校园后面的乡间小路上散步,偶尔,也进镇上的小饭馆吃个饭、喝几口小酒。

你知道,我是中等师范毕业的,懂五线谱,会几样乐器,音乐方面,不夸张地说,我是班里会的最多的未婚学员,没有之一。而职校办的这个班最主要的课程就是音乐。如此,没有音乐基础的那些学员,包括梅友兰,自然都围着我,问这问那……

同事抿了口酒,给潘先生和自己的杯里添了酒。

同事说他知道,这个教学班是临时组建的,只办了一届,持续一年时间。因为职校的学生太少,而这个职校那时又被树立成了全国的模范典型,说是国家教委准备组织西部九省市来此调研,并召开全国性职教会议,省市高度重视,责令县上确保在校学生数,所以,县教育局就通知各乡镇教委,从所属的基层小学,选派在职教师前去,临时凑了个教学班,目的是应对这次高规格会议。

同事还知道,班里的学员,多半是民办教师,女学员不多,漂亮的却有好几个,仅此而已。同事说他之所以清楚这些,除过那年若不是正好被父亲寻人调到镇初中,同事有可能和潘先生一样会被派去学习之外,就是同事那时正处于谈婚论嫁阶段,有亲戚曾给他介绍过这里面的一个学员。至于自己那段还没开始就已夭折的故事里的另一个主角,到底嫌弃他什么,同事说他一直耿耿于怀。

因此,此时的同事,是很想听潘先生的叙说的。

潘先生接着说。

实际上,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梅友兰是初中毕业被招为临时代课教师的,她原本没有资格来,她是走了在另外一个乡镇当教委主任的表叔的后门才来的,她说她来主要是想多学点东西,好转成民办教师,将来有机会了,看能不能再转成公派的,那时候,公派教师就是端了铁饭碗,有了铁饭碗就好找对象。

尽管如此,但她却是班里最漂亮的女学员。就像第一次遇见她,我觉得是一件人生快事一样,每天我很乐意为梅友兰讲这讲那,尤其是坐在对面的梅友兰很专注的聆听的样子,使我感到了无限的愉悦,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体验,这种愉悦当然和在课堂上遇到能全部听懂自己讲解的学生时的那种感觉不一样。

大眼睛的梅友兰,经常让我给她教视唱时怎么把握音值。有一次,我示范着示范着就猛然记起,同样的问题,她已经问过我三次了。我突然感到了自己以前的愚钝,我的愚钝是老觉得,眼前这个有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的女孩子怎么这么笨啊。现在,我从她孩子般狡黠的眼睛里读出了答案:聪明的她,只不过是为自己能坐在心仪的人面前,找个比较顺理成章的理由罢了。渐渐地,我发现,梅友兰不再穷问我音乐方面的问题,也不再限于我的独手示范了,她拉过凳子,和我并排坐一起,还侧着身子,要我捉着她的手臂练习打节拍。

一味地视唱、练习,当然免不了枯燥。那几年正流行所谓的生命科学,一些搞迷信的书也层出不穷,我的手上有一本星相方面的书,我就说我会看手相。一到课余,几个同龄的异性学员都凑到我跟前,都把自己的手掌打开,让我看。当借看手相抚摸到梅友兰那光滑的小手时,我的心里不断涌起潮热,攥着那只手,我感觉自己的激动,已经变成电流,瞬间击中了她……每每此时,她脸颊绯红,很快一个抽手。虽然动作有些猛烈,但她却能迅速变得平静如常,依旧伸出刚才那只抽回的手,用食指尖点一下我的脑门,表示一个女孩子特有的嗔怪……

同事笑道,老潘,想不到你那会真会勾引女孩子;你这哪里是在看手相!

没办法啊!谁叫自己青春年少。潘先生已陶醉其中。

他继续缓缓地说。

日子就这么惬意,慢慢而快快地过着。

这其间,梅友兰会冷不丁问一两句关于我的家庭和父母的情况;她呢,有时也会说几句一些自己家的情形,她的姐姐、弟弟,还有当过红军的爷爷。然后,她便一言不语,只拿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扫着我。

深秋的一天,午饭后的阳光,有些热烈地透过教室的玻璃窗,铺满我面前的课桌。坐在我身旁的梅友兰发现新大陆似的,突然叫一声,白头发,别动!她随即站起身,两手把着我的头,从我浓密的黑发里面,寻找她刚刚发现的那根白发。我的头皮一疼,白发已经被她拔下。当她发现自己拔下的,不仅仅只是那根白的,还有两根黑的,便咯咯咯地笑起来。她一边问我疼不疼,一边用手指揉着我刚才被拔头发的那块头皮,像哄孩子样,嘴里哦哦哦着。之后,她还把那几根头发,栽在自己的掌心,翻转手,拿到我眼前说,看,你的头发长我手心里了!

从这时起,我已经清楚地意识到,后来我自己所感到享受的,那种不一样的愉悦温馨,就叫甜蜜,或者叫爱情,而这种以前从未有过的甜蜜,分明是眼前的这个女孩子给的。

你不知道,我也是后来才感觉到,那时候,女学员里和梅友兰关系好的那个叫冬梅的,也在暗恋我。初冬的一个周末,冬梅来到我的住处。当时,我正在洗衣服,她便取笑我说,哟,挺讲卫生的,自己动手了;你那样也叫洗衣服?有一个人想为你代劳,不知阁下愿不愿意……

同事打断潘先生,等等老潘,你说大眼睛有个同学叫冬梅?她姓啥?

管她姓啥,反正梅兰竹菊,就差我这个潘士举(菊)了。

同事说,梅友兰,潘士举,梅,兰,举(菊),还差个竹啊,那竹是誰呀?

潘先生扬头往嘴里倒了一杯酒,脖子涨红,并不回答同事的问话。

他接着说。

听到有人愿意为自己洗衣服,我随即说,那好啊,我正愁着呢?我以为是冬梅她要洗,便顺手将洗衣盆向她面前一推,站起身,把两只水淋淋的手往腰里擦。可是,那个冬梅却一个坏笑,转身走了。

眨眼间,梅友兰来了,她一进宿舍门就挽起毛衣袖子,露出白手臂。她仿佛在生谁的气,说洗衣服也不言喘一声,弄得满地是水,连下脚的地儿都没有。

初冬里水冷,梅友兰娇弱,我有些不忍心。可人家的手,已经伸进了洗衣盆。她蹲在地上两手揉搓起来,脸盆里的泡沫一忽一忽的。一绺头发不时散下,遮住半边脸,她不时用沾满泡沫的手把它别在耳后。两三件衣服很快洗完了。看着梅友兰红彤彤的小手,我有些情不自禁,若不是冬梅正好过来,我会过去掬住那双通红的手,学着电影里的样子,拿到嘴边为她唔热气。那次,为了感谢人家的劳动,在街道的饭馆里,我请梅友兰吃中午饭,当然还有冬梅。

一段时间,只要我们仨走在一起,那些开始在一个圈子里的年轻人,都一个个找理由离开,课外的大部时间,我们一起散步一起看电影,已经是形影不离了。我清楚记得,间乎之间,只有冬梅有意无意地,开开我和梅友兰的玩笑……

同事说,老潘,你,梅友兰,还有那个冬梅,你们这不是三角关系吗?同事感觉老这样问,是有点可笑,前一个问题,他还没回答呢;同事说他自己那天也没把住口,酒有些喝高。

潘先生没有理会同事,又喝了一杯酒,只咂了咂嘴,继续自己的讲述。

一个清冷的晚上,我们去学校后面的小路上散步,我记得,是梅友兰约的我。那晚,静寂的月光如冰冷的水灌满空旷的田野。有那么一阵儿,梅友兰单薄的身子好像在打颤,一次又一次地缩肩。她冷吗?她这是冷吗?终于,我鼓足了勇气,伸出手臂把她揽进我的大衣里。在大衣的裹挟里,也不知是谁的心在砰砰跳动。就这样,两人变成一个人,一动不动,平视着灯光点点的远方。

许久了,我感觉到有毛茸茸的东西轻轻划过我的脸颊,转低头,发现梅友兰仰着面,她的眼睫毛在月光下扑闪扑闪地动着,划过我的脸颊。那双叫人心动的大眼睛,此一刻,已经变成一汪有着魔力的深水,似乎正在诱惑着我纵身一跳。

还好,由于我的无限矜持,那晚的我们,其实并没有做过什么,只是嘴皮子象征性地碰了一下。看着这样的眼睛,世界上最令人难忘的眼睛,恢复了理智的我,却一遍一遍在想,将来有女儿了,她会不会也有同样的一双眼睛呢?

梅友兰正在一步步走进我。不久,她便和我谈起了她将来的打算,如进修以图的转正、结婚时的嫁妆等等。她说这些时,脸上洋溢着一种无比甜蜜的期待。没有丝毫疑虑了,眼前的这个女孩子是深深地爱上自己了。真不知我的头脑里哪根筋没转过来,我那时想的最多的却是:毕竟人生大事,一定要先给父母说说。

日子仍旧那么惬意,仍旧快快而慢慢地过着……

同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以后呢?那个冬梅呢?

谁?哪个冬梅?哦,她在呢!潘先生朦胧着眼睛。

一天,我、梅友兰,还有冬梅,我们三个在饭馆吃饭。那天,街上逢集,饭馆吃饭的人很多。我们坐下时,我才发现,对面一个桌子上,已经聚集了五六个社会上的小青年,正喝啤酒,他们的情绪好像很高,衣着有些古怪。

冬梅对我耳语,虽然声音细小,但我还是听得清楚。她说,一看就不是好东西!有点胆怯的梅友兰,看了我一眼,也向那边看了一下。

那边开始骚动了,有一个长发的,打了声口哨,把地下的一个空啤酒瓶用脚踢了过来,嘴里还怪里怪气地唱起来:妹妹你大胆的往前走啊。

我有些为难,想走吧,已经叫了饭菜,更何况自己还是个男子汉,怎么说也不能在女孩子面前露怯;不走吧,又害怕出什么事——你知道的,那几年社会秩序不是怎么好的。我的心里陡然有了无比的沉重。多亏了冬梅,她叫我往外看。隔着窗玻璃,我发现我们班里几个男学员嗑着瓜子正从街边缓慢走过。我急忙出门招呼他们进来。就这样,一顿饭,总算稀里糊涂地吃完。

此后,只要梅友兰不在场,冬梅就说起此事,她还不止一次地打笑我说,你友兰那双眼睛,长的真太迷人了,不仅能勾人魂魄,那还是定时炸弹,和她在一起,你娃儿得时常提高警惕哟,呵呵!

听了冬梅的话,我心里老觉得不是滋味。不瞒你说,也可能是从那时起,我便开始自卑起来,我不止一次地怀疑自己,潘士举啊潘士举,你能保护那一双大眼睛吗……

同事插嘴,这个冬梅,咋能那样说话呢!

潘先生一捶胸脯,不,不怪人家,只怪自己想,想的太多!

潘先生说。

那年很快到年底。元旦晚上,职校的师生,都沉浸在迎接新年的联欢里。我和梅友兰还没等班里的晚会进行到一半,便相约走进了只有两人的世界。我们去了街上一家小饭馆,那里有个小包间,包间里有个小火炉,炉火生得很旺。

我们点了果盘和两小碗龙须面。梅友兰两手托着下巴微微扬着那脸。我很是喜欢她的这动作,每次都要赞美一番,但不知怎么,那天晚上,我却是一直没有说话。梅友兰问我我们确定关系的事考虑的怎样了,这已是她第二次问我了。第一次,她说,这么久了,我们还是把关系确定下来吧。那次,我的回答很没有诚意,我给你说过我要先给父母说一下;可我,只向我妈提起过,上次我爸不在家,不知他……我支吾着,

梅友兰说,你不是回过两次家吗……那,那你的意思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来回答梅友兰。我想起当副乡长的父亲,父亲一心想要为自己找个有正式工作的儿媳妇。自从我把梅友兰透露给家人,我的眼前老是晃动着父亲那深度期待的眼神,那眼神里面有一种不由分说的霸道:休想把那个女娃领进家门;我也想起了母亲,母亲苦口婆心,但母亲和父亲分明是一个想法:那女娃是个代课老师,连个民办的都不是,将来转正的可能性太小了,你爸说代课老师地区根本没建档案,再说,那女娃的身子太单薄了,退一万步,将来在家做农活,也驾不得辕担不起担呀。不知什么时候,母亲通过职校的外围,已经了解过了梅友兰。鬼使神差的,那晚的我,还想起那次吃饭后,冬梅那句关于定时炸弹的话,想起了那次给自己洗衣服时,梅友兰那纤弱的手臂。

不考虑父母,那将来只有私奔了,我很清楚,那时的自己,还不具备和父母决裂的资本,更没有和心爱的人私奔的勇气。顾盼如秋水,奕奕而生彩,可我能忘却梅友兰那一双清澈的大眼睛,能忍心去伤害一个如此专一清纯的女子吗?应该怎样来回答面前这个女子的求爱?我觉得自己正坐在那盆炭火上。

梅友兰还是那个姿势,只是撑着下巴的双臂微微有些颤动,那双让我心动的大眼睛里,莹光闪闪,似有东西马上要掉出来。

这是我们吃的最后一顿饭,也是我们的最后一次对面。很快到期末了。寒假匆匆而过。第二年春天,新学期来了,可是,梅友兰却没有来。我问冬梅,才知道梅友兰已辞了代课的工作,远走省城打工。我感觉眼前一暗,一阵一阵的内疚和失落随之向我袭来。

整整有两年多,我把自己封闭起来,但凡有关谈婚论嫁的事,我一概回绝。直到那个有着正式工身份的女子,被父母领着,硬生生地走进了我的生活……

潘先生长长舒了一口气,似乎有些如释重负,头软软地低垂着。

同事觉着这个故事一点也不浪漫,也说不上凄婉,甚至还有些庸俗。你想,时过二十多年,见到优雅自如风韵依然,差不多能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的旧好,潘先生难免自责和后悔,不说男人们心思里的那种自私和贪婪,单看眼前这个平时不沾酒却要用酒精麻醉自己的人,就能说明一切。而走出饭馆向他们这边睄了一眼的女人,那个曾经求爱于潘先生的梅友兰——的确漂亮,或许她走得太过匆忙,根本就没有看清这边角落里坐的是谁;或许她就是无意一瞥,犹如人走路时先要看看脚下有什么东西一样……总之,她像路人一样倏忽而过。

同事感觉很后悔,如果不是自己那天也有些喝高,他是不会一而再地怂恿酒迷里的潘先生说这些的。毕竟,人都不愿提及关乎自己优柔软弱的往事;毕竟,自己想要知道的那些事儿,潘先生说的却少之又少。

菜凉,酒干,潘先生趴在桌子上,嘴里还念叨着:人,一辈子不,不谈婚论嫁该,该多好好啊,那,那些,曾经的美,美好,咋说去,说去就去了呢?

不谈婚论嫁?这怎么可能啊!同事还想问潘先生些什么,但见他的头枕在桌子上,鼻息很重,身子瘫然如睡,便结了帐,扶起潘先生出了那家饭馆。

 

讲完潘先生的故事,同事感叹一声说,这个老潘,还真敢做,年初,他已经和他那个名存实亡的妻子协议离婚,自己净门出户,两个孩子,楼房存款,都不要了,还自请调到一个偏远的乡镇村学。你不是问我明天请假干啥去,实话给你说,我要参加他的婚礼去,他说人不多,只请几个老哥们儿做个见证。嗨!想不到一贯优柔寡断的他,竟然做了个叫人拍案的事!

我问,他现在要结婚的这个对象做啥?是不是那个梅友兰?

同事说,谁知道?不过,我听那边有人戏谑,说老潘是彩电换成黑白;我猜想,他现在的对象可能是位不挣财政工资,不是干公事的。

我说,对。彩电换黑白,前多年的老话;意思是拿好的换了个不好的。

同事说,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也可以这么理解;不是吗!

我说,潘,性情中人,现在,这样的人说多也多,说少还真少,难得!

同事说,你不是问我为啥追问潘先生那个叫冬梅的,你不知道,去年老潘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老觉得耳熟,直到当天晚上,我才蓦地想起,当初有亲戚给我介绍的那个对象好像姓朱,名字里是有个梅字的,哦,就是说大眼睛是定时炸弹的那个,个儿高挑,听说是高中时从外县转来的,结果人家看不上咱,详情她那时候,也爱着潘先生。呵呵!

我说,她叫朱梅!梅兰竹菊,你凑了三个,现在有竹(朱)了。

同事恍然大悟,对呀,她那时可能叫朱冬梅。你咋知道的?

我淡淡地说,我猜的。(朱)竹(举)菊嘛,两个谐音。

同事走后,我在办公室待了段时间,回到家时,妻子已经入睡。

她的枕边放着一本小说,是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她是先在网上看到了电影,才在我的书架里抽出来读的。记得那个晚上,她刚打开书,就读到:我已经老了。有一天,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时你很年轻,大家都说你美丽极了,现在我特意来告诉你,在我看来,现在的你比年轻时更美……

她突然停下来自言自语,有这样的男人吗?并随手把书扔到一边。

想不到时隔多年,她又把它拿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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