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鹏准备搬家。
说他搬家,其实他什么东西都不带,就想一个人来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他还没出发,因为他在等最佳的时机。
大鹏原来的名字叫大鲲,他和他的兄弟们一起生活在北海。
北海无边无际,海产丰富,足以容得住大鲲兄弟们巨大的身躯。原来生活在海里时,大鹏终日就是吃饱喝足,随之嬉戏徜徉。
北海再大,也不过天地之造化,相比传说中的“天池”--南海,就像石块在大山里一样的渺小。自从萌生了这个念想,传说中更为广阔的南海就成了他梦寐以求的目标。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甚至他的身体,也在不知不觉中酝酿着变化。生命一旦有了方向,生活也就不是从前的生活了。
如今的他已经高出海面,每天都在太阳下曝露着他那双巨大的翅膀。为变出这双翅膀,他身上原有的巨大鱼鳍没有了,这意味着自己再也不可能像以前一样,和兄弟们一起出没海底,无忧无虑地追逐玩耍了。遥远的天池固然让他心驰神往,但离别前的依依不舍也让他黯然神伤。
此刻大鹏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坚定,不知是放下了依依不舍,还是坚决地不给自己后路。勇敢的生命都是这样,没有了后路,余生就只剩向前了。
在他幻化成鹏的那一天,支持他的兄弟们一个没有,劝诫他的倒有不少:你是神龙下凡吗?放着现成的海鲜不吃,准备跳到天上去喝西北风吗?这些劝告声中,大都夹杂着嘲讽,像在看秋天里最大的笑话。也有少数本着真切的关怀,先是语重心长地劝解,再无可奈何地走开。
在黑白的世界里,率先冒出来的第三种色就是另类。然而大鹏依旧无动于衷,而且开始不吃不喝,每天都死死地观测着海里的动静和海面上的风速。看似走火入魔的他此刻异常地清醒,欲实现理想光有信念不行,还必须有巧智。他从水不够深,就不足以浮起一艘大船的事理中引申出一个结论:只有海面蓄积的风力足够大,才能够托起他那双巨大的翅膀,挣脱北海的束缚飞向天空。
终于时机到了,“海运之风”来了,只见大鹏的翅膀迅速地伸张开来,就像不断放大的孔雀开屏,一下遮住了大半个天空。此刻的大鹏很想放肆地号鸣一声,毕竟这一刻他压抑了太久,很想来一点仪式感。可他最终没能号出声,只因那双翅膀腾起的激浪如瀑布般地喷回到了他的嘴里,他那坚定无比的眼神此刻透露出无比的振奋,片刻后又好像收住了一些,倒不是因为克制,而是嘴里的东西苦咸不堪。
此刻大鹏依旧不敢怠慢,他必须凭借当下百年一遇的海运之风,不断盘旋着扶摇向上。
经过一顿“羊角弯”般的盘旋向上操作,大鹏不知不觉已经上升到了九万里的高空。现在的风,已经全部在他身下了,两边有着像天马一样奔腾的云气,身下的天空看上去苍苍茫茫的,和往日自己从海面向上仰望时没什么不同。此时的他背负着青天毫无阻挡,全身极度舒展,朝着南海的方向坚定翱翔。
从大鹏一飞冲天的那时起,海里的兄弟们就看傻了眼,意料之外的事实促使他们在顷刻间选择专注而闭上了嘴巴。此刻的大鹏并没有反过来嘲笑他们,不可思议也好,意料之外也罢,今天的他们何尝不是往日浑浑沌沌的自己?今天的他们虽然无法超越自己,日后永远都不能超越吗?
视野打开后的大鹏,坚信哪怕无功而返也是有意义的,打破思想桎梏的大鹏俨然立于不败之地。
此时另一片天地已然炸开了锅,树林中的蝉对小斑鸠说:搞不懂大鹏要冲上天干嘛,看我们哥两个,扑到榆树或者檀树时就趴在树干上憩息了。小斑鸠说:是啊,我们有时都懒得趴到榆树或者檀树上,直接坐在地上不也挺惬意?何必要如此劳神费力呢?
麻雀心想,就你们俩个灰头土脸的货,还好意思嘲笑我哥,简直是不自量力。于是他仰头向大鹏喊道:哥!你要飞到哪里去啊?像我这样飞数丈高就行了啊,既能享受自由的感觉,又不离开自己的舒适区,岂不更好?麻雀说罢便示范着在蓬蒿丛中羊角弯般地盘旋,这是他最满意也最骄傲的飞行。
如果是从前的大鹏,估计怎么也会停下来整他们两句,笑话他们的浅薄无知,就算他原来所居住的北海,那无拘无束的环境,也远比这树林强太多倍了,何况如今是九万里的高空呢?而今天的他很清楚,让生命不到一天的菌草通晓黑夜与黎明,让生命只有一季的寒蝉感知春夏与秋冬,都是不可能的事。他飞得越高,越发感觉底下发生的每一件事、每一件看似惊天动地的井蛙之争,都和身边的浮云一样虚无缥缈,沉溺于其间的不能自拔其实是对真实生命的漠视和遗忘。
俯瞰大地万物,大鹏忽的心生悲悯,一种莫名的旷世孤独感亦随之而来。
孤独并不足畏,从他化而为鹏的那一刻,他就做好了充分准备。到了九万里高空这一步,孤独已不再构成障碍,当下他所超越的,全是他自己了。
他依然坚定地飞向南海……
后记
据说大鹏一直飞了6个多月,终于抵达了南海,当他降落后惊奇地发现,南海其实就是他原来的家---北海,北冥就是天池,南冥也是天池,所以北海与南海没有区别。因所处方位不同名称才不一样,花费大半年时间环球整整一周的大鹏,又回到了自己最初的家。而那些海里的、树林里的兄弟们再一次兴奋起来:大鹏还是那个大鹏!他折腾了半年,飞了个寂寞……
此后1000年,诗仙李白有感于大鹏的惊天志向,挥毫写下了“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仰天长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诗句。同时期的著名禅师青原行思,悟到了生命的三重境界: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再回到看山是山。又过了300多年,宋代大文豪苏轼来到庐山,走近一座山寺,就着粉墙写下了:“庐山烟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生命就是如此,曾经心中的梦寐以求,等到有朝一日真正到达时,内心就只有“还来无事”这四个字了。虽然同样是“还来无事”,但幡然醒悟后的朗朗清清与冥顽不化时的浑浑噩噩还是大不一样的。
孔子告诉我们,三人行必有我师,要我们见贤思齐。而庄子告诉我们,要做旁观者,要超越自己,要跳出世界看这个世界。《逍遥游》是庄子内篇的首篇,主题是追求一种绝对自由的思想境界,无所束缚而游于无穷。诚然生命必滞于情,生活必牵于事,但又何妨借助大鹏的高度扩展视野,打破思想的桎梏,逍遥地游一回?
对于过了河、上了岸的人,曾经的舟筏就可以从从容容地丢弃了,再带着前行反而碍事。庄子的一生,积极应世的一面彷似弱了点,但他留下了舟筏,并化成千千万万个大鹏的传说,传递给2300多年后的你我,是何等的多情与用心良苦。
声明:《大鹏搬家》,首发于《翠苑》202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