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的初心

小时候老师曾问过我们：金子和泥土，哪个更有价值……

长守一方地，滋丰三代人；去留无有意，种子万年春。我外婆一生最真实的写照。

如今的我，最喜欢的事，就是周末和家人一起去宜兴老家，虽然，外婆她老人家已经不在了。

回乡的路分外清新，我的思绪亦不知不觉地回到童年，那宜兴老家的映像，连同外婆的面容，悠然浮现于眼帘。

民国十八年，外婆出生在宜兴堰山脚下，喝着堰径河水长大，建国三年，带着陪嫁的五斗橱，她从堰头坐船来到了杨巷我外公家，从此枝繁叶茂，四世同堂。

记事时起，她一直是可亲的样子，矮小的身材、憨憨的笑脸，一双“三寸小脚”从不停歇，走进走出，忙里忙外。在村上，外婆质朴勤劳，与人为善，口碑无数。在家里，她话不多。为了给在北京清华读大学的弟弟提供生活费用，她坚持八年，每天一早起来编竹篮子，赚取点“额外”收入。我的外公去世得早，坚强的外婆二十多年来一个人独自操劳，特别是冬天，她手上冻裂了口子，依然不声不响地很早起来，拎着全家的衣服到河边去洗，三九冰水彻骨，疼痛钻心，没见她哼过一声。

我从小特爱住老家，三天两头找机会亲近外婆，她对我也特别照顾，我有时看电视睡得晚，她不仅不催我，还悄悄步入灶房，烧上柴火，不一会儿，就端上一碗油香四溢的炖鸡蛋送到我手上；返城时，外婆又会给我准备好各种各样她种的蔬果。

外婆的菜园是我儿时的最爱，她的辛勤打理，使得菜园四季常新、生机勃勃，也让我自小心里种下了“默默耕耘、自有收获”的质朴道理。

直到外婆85岁高龄，安详离开的那一天，由于事先没有预兆，我一时根本接受不了。当我放下电话，失魂落魄地赶到老家时，外婆已经躺在冷冷的冰柜里了。那一刻，我终于深切的感受到：原来能够牵着亲人的手是那么的美好和幸福！如今的我虽然成了众人口中所谓的“事业有成”，但我再也不能像往日那般和她手牵手了。我对身边的孩子说：这世上有一种痛，叫你已经有钱了，而花钱的人却已经不在了。这辈子我最想回报的就是外婆，那么近的距离，我想再买点她喜欢吃的东西，看着她吃完抹抹嘴地表情，已不可能了。亲人们都说，外婆一辈子为人着想，默默奉献，所以最后也是平静安详，独自离开。

外婆走后，我有近半年的时间走不出自己，无法摆脱内心那种空空洞洞的失落。我经常回老家，坐在她的房间发呆，看她曾经使用的物品，和墙上她的照片。老家再也不复往年的热闹，那一片菜园也逐渐萧条，褪去了往日生机，望着眼前的杂草丛生，我的脑海里忽然冒出小时候的那个问题：金子和泥土，哪个更有价值?

大千世界的万事万物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因角度不同才会得出不同的结论。多数人认为金子比泥土更有价值，但如果是让“种子”来选择呢？让外婆来选择呢？种子和外婆都会选择泥土，种子是为了自身的生存繁衍，外婆是为了亲人们的乐土家园。

回想我刚离开老家参加工作时，外婆就是不肯跟我们到城里去住，我一个月只能回老家一趟，基本上是黄昏时分到达老家门口，外婆每次都会在路边等候我的归来，有亮光时，她就踮起脚尖，琢磨着我的身影出现，没亮光时，她就候在路口，竖起耳朵听我的脚步声。后来，我和我的弟弟妹妹们一个个渐渐长大，直至都成家立业离开外婆，在城里组建起各自的小家庭。

我们离开后，外婆的心思更是全部放在了那块菜园上，知道城里的蔬菜有农药残留、激素指数高，为了全家人能吃上健康蔬菜，她加大了对菜园品种、数量的投入，她坚持不使用化肥和农药除草剂，从种子下地到蔬菜成熟要经历三次大面积的人工除草，年复一年，严寒酷暑，总能看到她在园中弯下腰忙碌的情景……

为什么外婆一直不肯搬到城里来住？难道仅仅是不习惯城里的生活吗？如今她离开了，我仿佛读懂了外婆。外婆用她的一生坚守一方地，滋养一家人。她的坚定执着，她的良苦用心，好比阳光，一直温暖着我们，我们却一直没有察觉。想到这里，我突然有了一个强烈的想法：重启此方地，打造“种子初心园”，不管有多艰辛，只为延续外婆坚守一辈子的初心！

说干就干！得知我的想法后，家人们虽觉得困难重重，认为我还年轻，不应该把精力投放于此，但最后也都纷纷表示支持，或许是感觉到了外婆的苦心，或许是受我的决心感染……

如今的种子初心园，已经完全复苏成外婆在时的模样。每次播种后，看着种子破土发芽，就能感觉到万物生长的气息。成熟的菠菜掬一把就能上手，根上的泥会自动唰唰落下；雨后，癞蛤蟆会在脚下一蹦一跳；有时也会飞来野鸟，偷偷啄食果实；生菜、韭菜、芹菜郁郁葱葱；红的辣椒、紫的茄子，爬上篱笆，像瀑布一样挂着的豆角，铺满菜地侵犯过界的红薯藤蔓 ……她甚至比外婆在时更有生气，原来是外婆一个人坚守，现在是一家人乐此不疲地亲近她、呵护她、拥有她。

日煦风柔芽渐展，蝶飞蜂舞鸟争喧；遍酣田户青红色，种子初心独此园。初春的早晨彻一壶清茶，看着眼前其乐融融的一家人，我想此情此景一定正如身在他方世界的外婆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