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宏旺
那间旧屋子的门,从里边被拧死了。
阿才就站在门里侧,除了他,别人谁也进不来了。一根塑料皮铝芯儿的电线将门把手和门框牢牢拧住,阿才缠扭电线的手有些不听使唤,还在一个劲儿哆嗦。阿才啥话也不说,也没有一个人可以说去。他的呼吸急促,气息中飘来刚喝过的次白干儿酒极冲的味道,阿才自己都觉得那味儿很不好闻。窗外月亮已经升至了半空,月光不是淡黄色,是惨淡的白,白得像阿才向上看时翻出的白色眼角膜。这月光让阿才感到浑身发凉,凉到了肚脐眼儿,阿才连打了两个喷嚏。
阿才从门口蹭回里屋,便一眼看见了那灶台。灶台上没有一点烟火气,灶台面儿一片土灰色,连一小处油渍也看不到。没有一点油腥,所以平日里连一只蟑螂都不愿意在这里出入,不过时常有两三只蚂蚁上上下下在转悠,阿才有时会盯着蚂蚁看,一直看,阿才便很可怜这几只霉运的蚂蚁。它们来这里干么?好多年了,这里常常都见不到一锅稀饭,锅台上连一粒米都不会存在的。
土豆,是有半箩筐的,那还是屋后头的德贵大哥接济的。阿才不常做饭,但炕还是要烧火的,尤其数九寒天的时候,炕头上再没有点热乎劲儿,简直是没法儿活的。晚上烧火的时候,阿才会在灶坑的灰里烀几个土豆吃,肚子饱了点,身子也暖和一些。另外守着壮坑烀土豆,等待土豆烀熟,也算给无聊透顶的自己解个闷儿。那些个土豆灰头土脸又泛一点绿,焉了叭叽,一点鲜活劲儿也没有。
灶台上多少年不做饭了。灶台上常做饭的情景,阿才还能回忆起来,差不多是二三十年前的事儿了。年轻力壮的母亲每天围着灶台转,忙乎着一锅又一锅煮了白薯块儿的莜面稀饭,这稀饭,阿才要连喝三大碗。
突然,阿才看到母亲站在了灶台旁,飘飘忽忽的样子。黑布做的偏大襟夹袄,半长身的,已经褪了不少色,还沾了几根草秸,是母亲抱生火柴时弄上去的。阿才是看见了母亲!多少年了呀,阿才的眼睛忽然睁大了很多,阿才没法儿不兴奋,嗓子眼儿里很想喊一声那一个字,终了却似乎忘记了怎么喊,只是“嗷”了一声,又连着“嗷”了好几声,便捂起了脸和嘴。而这时候,那个飘忽的影子瞬间没有了,一些湿润的东西从阿才黑黑的手指缝儿溢出来,变成了脏兮兮的水,滴掉在地上,激起微微的土泡儿。
阿才不想再痛苦地“嗷”下去了,也好像没有力气再站下去。阿才今天收工回来后没有去应该轮到的那家羊主儿家吃饭,只是从半瘫子栓珠家的小卖部拎回一瓶便宜的白酒,一口气喝下一少半儿。阿才拉过来那只旧的小木凳,一屁股坐下去,小凳子吱呀乱响,屁股下面冰凉冰凉的。才收完秋,离冬天还远着呢,就这么凉。阿才不再去想这凳子的事了,这有个啥要紧呢?它爱凉爱热去。
阿才双手搓了搓眼睛和腮帮子,两个肘子撑在膝上,眯起了眼睛,好像要做梦。
有十年多了吧!阿才做村子里羊倌儿。每天赶着羊群出去回来,走遍了村子附近的每一片地,每一条沟,每一道梁。春夏秋冬,刮风下雨下雪,阿才都守着那一群羊,背着那个掉了绿漆的铝水壶,和一件打好捆的长雨衣。阿才知道哪条沟儿里有泉眼儿,哪道坡上有奶瓜瓜可以充饥,哪条小河里的水羊儿最喜欢喝。放羊多好啊,阿才是光棍儿一条,放羊后,每天就不用愁做饭洗锅的事儿,因为是挨家挨户轮流地吃饭,快赶上当年下乡干部了,吃派饭嘛。而且吃完还不用掏钱掏粮票,当然,阿才也没有这些东西可以给。
阿才放羊挣羊工钱,挣下的羊工钱阿才只留下十来八块,偶尔买一包儿烟卷儿抽抽,其余的都悄悄地交给了村南头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家里孩子多,男人平日里嗓子老嗞嗞儿地响,出气不均匀。年头久了,女人习惯了阿才,男人似乎也习惯了阿才。阿才有时逮着一只野兔子、一只野鸡子都会交给那个女人,连母亲留下的那块“袁大头”,阿才犹豫了好几天后也塞进了女人的手里。阿才除了一个光杆儿人和那间旧屋子,啥也没有了。而就是在大前天傍晚,女人见到了阿才,是在切了谷穗的干草垛旁边见到的,女人嘟嘟囔囔地:都老了,孩子们也都长大了,咱们那个……那个也就再甭了……阿才稍微愣了下神儿,也没多说啥,阴沉着脸转身就往家走。
甭了,甭了?你说甭了就甭了?啥也都给你了,你说这就甭了?你这是摔泥巴哩哇?摔泥巴也没有这么利索哇?阿才每天忿忿的样子,从女人的家前后经过时,阿才的眼神有些异样,还咬咬嘴唇咬咬牙。
那个女人,她家的屋后头,挨着后墙有两堆麦秸秆,麦粒子早就进了仓,麦秸秆是风干后准备冬天生火用的。阿才每天赶羊要从这里过一次或两次,踩得那些秸秆噼啪作响。
阿才在木凳上坐太久了,想站起来,却差点儿没站起来,晕了一下,还踉跄了一步。阿才觉得有点迷糊,就想抽颗烟卷,便从上衣兜里摸出纸烟盒。烟盒皱巴巴地瘪瘪地,里头已经没有几根儿烟卷了。阿才慢慢地抠索出一支来,从紧贴胸脯的小衣兜里摸出那盒洋火,这洋火是阿才在野地放羊时的命根子。洋火嚓地一声便闪亮了,闪亮中阿才点着了烟卷,洋火熄灭的时候,那烟头儿一闪一闪贼亮贼亮的。点烟卷儿时的那亮光,忽然让阿才想起了前天晚上那片很大的火光。
火光来自女人家屋后的那些麦秸秆,火,是阿才点着的,就在前天夜里他点着的,阿才知道那些秸秆不会把女人家的屋子烧塌,更不会烧死人,屁事也没有。但是阿才就是想把它给点着,就是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甭了,甭了?不点这把火,阿才都觉得自己不像个男人。火着起来的时候,阿才脸通红通红,要比那火苗子还要红哩。阿才离开那片火光时,他的脊背热烘烘的,阿才觉得舒服的很,阿才知道,他的脊背一定也是通红通红的。
今儿个傍晚羊群回来,村南羊群与村北羊群要分开的那个叉路口,村支书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看见村支书,阿才的心就咯噔了一下,又赶紧扭身去吆喝羊群,极力让自己镇定一些。阿才从支书眼前过时,支书轻轻吐出几个字:派出所的人来过了。
月光越发惨淡了,刺得阿才睁不开眼睛。瘪瘪的烟盒里一颗烟卷儿也没有了。之前喝下去的次白干儿让肚子里头火烧火燎,可阿才只是觉得冷,从头到脚,从前胸后背的冷,透心儿的冷。阿才往墙边挪了挪,胳膊却触到了硬梆梆的一东西,是那架木梯子,很烂的木梯子。其实这架梯子原本也不是阿才自己的,是德贵哥盖房子泥瓦匠用完的,用边角木料做成,梯档子上连一棵钉子也没用,是拿铁丝随便扭好的。这梯子还是大前年阿才从德贵哥那里搬过来的,两间土皮房子,房顶多年不抹新泥便会漏雨,德贵哥帮他一起抹了新泥。又有两年多了,阿才一直没有用过这架梯子,阿才用它干啥呢?不过今儿个阿才用了它一回,屋顶中央的那根檩子有些高,阿才要在那里拴一根绳子,其实也不叫绳子,是一根铝芯黑皮电线。阿才踮起脚尖伸直胳膊还是够不着,是架了梯子后把电线拴好的。
阿才抬头又瞅了一眼上边那月光,真刺眼,转过来又看见檩子上悬下的那根黑黑的电线,是粗的铝芯儿,包了塑料皮的电线,已经扎好一个很牢固的圈儿。阿才闭了闭眼睛,又睁开,狠狠地咽下两口唾沫。现在阿才的心里头反而平静了,不再纠结翻腾了。阿才把那个破旧的小木凳搬到了炕边上,蹬上去,双手抓住那电线圈儿,挺直了身子,挺直了脑袋和脖子,再没有一点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