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宏旺
那些枪,三把五把地在马路上一列排开,是一片白花花的颜色,白得直刺眼,白得有些诡异。
这些枪,不是AK-47,也不是来福或左轮,而是一把又一把驳壳手枪。不是真枪,是画出来的枪,大小一米见方,用白色的粉笔,画在水泥马路上。画得很精准很简练,却很有力道,似乎一扣下扳机,就会有一枚又一枚滚烫的子弹,带着一缕青烟与火焰流矢般地飞出。
这些枪,曾经常常出现在云羊县城的某一段马路上。隔一段时间就出现一次两次,某一天在北街,另一天在东街、西街或者是公园的某一处。这些画出来的枪,被风吹雨淋逐渐模糊,没有了痕迹,人们刚刚淡忘它们的时候,说不定哪一天,哪一条街道上,就又神秘地续画一批新的枪。好像画画人是担心时间太久了,人们把他本人彻底遗忘似的。
画这些手枪的人,是一个流浪汉,五十岁左右样子,但又不完全是个流浪汉。他的穿着打扮并不太邋遢,甚至还有一点小整齐,头发也不会蓄很长,能看得出,有人隔三岔五在打理着他。
不知道他的姓名,但也不能只称呼他流浪汉,况且也确实不准确,那么姑且就叫他老K吧。老K穿着一身陈旧却有一点莫明气质的衣服,在这个城里不停地在奔走着,流浪着,脚步十分匆忙,简直像是一位日程满满的大领导,要去赶一个极其重要的会议。只不过领导是驱车缓行,老K是急急匆匆,脚下生了风。
老K身材一点儿也不高大,瘦弱纤细,小鼻子小眼儿,一脸的小打扮儿,不难看。一脸的微笑,无论春夏秋冬永远不减少、不消逝。细长的脸颊,尖尖的下巴,稀疏的几十根山羊胡子挺长,黑中有一点黄,胡子的下端向内打着弯儿,很顺溜。仅说这胡子长得,就透着一丝丝的精明。
而事实上,老K似乎并不很精明。
老K每天的行程轨迹很广,城里城外他都去,不过是在一次次地重复着这相同的轨迹,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又一年。
老K,步幅很小,步频却超快,促,促,促地向前蹿,不想减缓不想停下。他的目光极少偏离,直视前方,永久地微笑着,偶尔用余光扫一下左边或右边便又马上收回。他一侧嘴角上翘,胡子在风中微微抖动。没多少重量的躯体,被一双苗条矫健的细腿支撑着,轻轻巧巧地疾速前移,或者叫前飘,更准确。
应该有一丝丝的风,在他的耳边嗖嗖地滑过。
老K的生活中大约只剩下两件事,不停地走着笑着,画枪,画手枪……
当然也不全都画手枪,有时他也会画些别的什么,比如一碗肥美的红烧肉,比如一辆小轿车,比如一幢别墅楼房.....
老K读高中比我高两届。听说当年学习成绩算凑合,作文尤其写得不错。没有记住他的姓名,但我记得,当年他走路肯定不是现在这急匆匆的样子,而是很谨慎,一步一步把脚拿得很高,再十分准确地放下去,像是在耐心地丈量道路的长宽。
那一年高考后,老k落榜了,也不属于意外。
复读吧,没有任何犹豫。拼搏了又一年,可第二年高考的成绩依然不乐观,又落榜。老K沮丧透顶,甚至有些恼怒了。
再次选择复读,终于有了一些起色。于是他自己和家人都隐隐约约地相信,相信他肯定能考得上。毕竟许多事情有再一再二,怎么也不会有再三了吧。
然而事实很残酷。第三次高考分数公布。老K和家人实在无法接受再一次的不达线。也许,老K,和他的家人们,都太想摆脱当时的那种生活状况,满以为第三次应该能考上的他,一下子被这巨大的落差打懵了。
一切都变了,世界旋转了,颠倒了,崩塌了。
还能干点什么呢,一个大小伙子。那就去打一点临工吧。压抑沮丧的心情之下,还要干挺重的力气活儿,仅这一条已经让老K不堪承受,而据说后来一位亲人的离世,更是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实际上八十年代,云羊县城那所高中,高考录取率是极低的。那时候我们学校,每届也就三百多名学生,高考上榜者最多也就几十个,或者十几人,甚至少到几个人。我们班当年就只考上两个。
多数学生都要面对复读,然后才有可能考中。有的人却可能面对连续若干年的复读。比如有的学生竟然到了“八年抗战”的地步。应届三年,复读五年。高考路漫漫哪!
复读几年若不成功,大家都得走进现实的生活。县城里有城镇户口的孩子们,大多陆续地在各行各业找到了工作岗位,而农村的孩子们是没什么选择机会的,只能回村务农,或者去厂矿打临工。
老K无疑也是这样。他家虽在县城里,但好像是农村户口。
生活的真实与残酷,人人都得面对,每个人都要负重前行。要强好胜,固然是好品质,但也要知道纵向思考,平静心态,放大一点视野与格局。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虽不可能人人都是状元,至少能够做一名踏实正常的从业人。可有些悲剧就是源于一陷至深无法自拔。
之后的老K,也不是彻底的糊涂,更不是啥也不懂,他还能认得出当年的一些同学来。
遇见老同学们的时候,老K就会凑到跟前,躲躲闪闪地伸出手。
“那谁……你,给我两三块钱哇。”
“你要钱做啥嘛?”
“买盒烟抽。”
夏天天热,老K有时会说:那谁,给我几块钱,买两瓶啤酒去。
同学们便带他去店铺里买,再捎带一包花生米,榨菜什么的。嘱咐他以后拿钱去吃上一碗面,别老买烟和酒,可老K似乎很少这样去办。
几块零钱,两瓶啤酒,拿在手里,老K抬起头,呲呲牙,笑笑,便走开了。走两步,仰脖儿灌一口啤酒。
某一天,老K看见自己的同学在饭馆吃饭,便笑呵呵地踱到窗口,朝某一名同学招一招手。老K不会走进去,更不会想到去落座,他只是招手让同学出来,得几块钱,买一包儿烟,弄两瓶啤酒,仅此就满足。
在大街上偶尔碰到老K。他的衣服虽不十分干净也不能说很脏,帽子不歪砍,戴得很端正。夏秋季节着一件旧风衣,冬季一件黄军大衣,不一定是他自己的,竟然也穿出一点点气质来。流浪汉不算精明,但他心底那种无法描述的优雅似乎还存在着,这大概就是读书人独有的那点沉淀吧。唉,怎么说呢。
有几年看不到老K的身影了。路面上,我也没有再看到那些特有力道的手枪画。有人说老K去治病了,是政府有关部门了解情况后上门看望关怀,并送他去医院治疗。
某一天,朋友们又说起老K。有人说,老K说啥也不想呆在医院里,嫌憋得慌,总想出去风一般地疾走。终于某一天,老K又开始满大街匆匆地奔走,再后来老K就悄无声息了,再见不到他,也看不到他画的枪。可老K的消失并没有给这座小小县城带来一丝的波澜,老K在或不在对于人们的生活无一点影响。人们不知晓老K是不是还在,即使不在,也并不知晓他不在了的原因,似乎没有任何必要知道。我大概也是这样,我只是觉得好久见不到老K,却并不晓得他真的已经永离尘世,走了,没有留下一丝的风。
老K画的手枪,彻底消声匿迹了。老K画出的那些枪,枪口喷泻着积压多年的火焰,最终也失去方向,奄奄熄灭。火焰散尽的地方,而空气中依然弥漫着一丝丝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