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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羊风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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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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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有棱有角的记忆

村子的西北尽头是一条官道。曾经好多个年头都是沙土路,如今已成为柏油路面,宽度没增加多少,可看上去走上去一片浸润舒适。那条狭窄却笔直的油黑颜色反衬效果显著,似乎给周围混沌一片的瑟黄添了些许生机。

官道的西侧是一片凹陷地,远处是零星的庄稼地和取沙坑,互相依托着,却更似互相伤害着。凹地里老杨树和蒿子杂草交织的荒乱中,依稀可见一点轮廓,也有人在里头点种了十几窝倭瓜,或辟出一块种了上架的豆角,给荒芜之中点缀出一丝新鲜的绿意。那一大片,是一个不太规则的长方形或者叫多边形轮廓。凹地的东侧边缘,趴着一个形如牛粪饼子的巨大土堆,中央浅浅地陷下去,像一处小小火山遗址,却无法与火山体相提并论。口子里掩埋着三五块半截子的破砖头,上边蒙上一层坚硬的尘沙皮子。这个大“牛粪饼”曾经是一座烧砖的窑,那个浅浅的,空旷的多边形轮廓,曾经是码放砖坯子的场地。

村子叫瓦窑村,有着久远的烧砖历史。而历史上的那座旧砖窑不是上边说的那处,似乎是在十里河南畔的梁上,烧出的砖也曾在修筑周围的古堡时使用过。

最古老最破旧的那座窑,如今已经看不到任何痕迹。村子西北的这座砖窑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留存。我对这里是无比熟悉的。这座砖窑一度烧制的是青砖,手工脱坯烧制。

彼时,村子里的许多房子都是青色的,是用这种砖建起来的。比如,村子里的小学、大队部和知识青年宿舍都是青砖砌成、青瓦铺顶。村里的那一排粮仓房是青色砖瓦,村口的那一面照壁也是青砖砌就,青色的根基青色的墙体,青色的砖雕顶子。

在那个各种物资相对匮乏的年代里,这座砖窑无疑是这个村子生产建设的重要支撑。它的意义是重大的,地位也是显赫的。而烧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是个技术活儿。

擅长烧窑的人,村子里只有那么两三位。他们负责修窑坑修窑壁筑火道,指挥人们脱坯装窑,点火烧窑看火候,判断并决定何时熄火洇水,何时出窑。那怕只一个环节出纰漏,之前的一切劳动将付之东流,损失惨重。所以烧窑人责任重大,务必倾心尽力一丝不苟。

装窑,用的是村子里的青壮劳力,当然也有我们小学生军团。那所小学里有过百十多名不同年级的少年,他们青春勃发,誓把文化学习与生产劳动相结合,将来才能成为又红又专的共产主义接班人。

夜战,是当时的常态。既不耽误人们白天下地干活,也不影响我们的正常上课学习。如果正值暑假,那我们上阵劳动就更加当仁不让了。除了夜战、午战,我们有也紧急参加。

装窑是辛苦的。从垛放砖坯的场地背上一摞,爬上一段小坡,从豁口入窑,轻放,再由懂专业的大人们有规律地码好。大人们一趟可以背二三十块,我们身单力薄,只能背得动十几块。也不敢勉强逞能,万一途中掉坯,砖窑的产量会受损,而之前脱坯工们酷暑烈日下的汗水就会白流。

砖坯有棱有角有沙粒,孩子们的脊背手掌都是嫩皮皮,大人们似乎已练出了一身铁骨筋皮。我们的心是火热的,血液是澎湃的,而皮肉终究经不起这样粗糙的磨砺。背部洇血了起皮了,手掌起皮了出血了,却都在努力地绷紧嘴唇咬紧牙关,拼命支撑到底。

装满了砖坯,备好柴炭,封了口子,顶上覆了土,准备点火。

点火是庄严神圣的,一定要有一个仪式。这个仪式我们见过的很少,反正我是没见过。据父亲说点火烧窑前,就在那个巨大的窑口里,火口子面,摆一小木桌,敬上烧酒,炖猪肉片子,再上一盆金灿灿的油炸糕。桌上酒肉美食,当然主要是为敬窑神,之后便犒劳了辛苦的烧窑工和村里几位管事儿的人。十年九不遇地来一顿烧酒大肉,想像一下,多么不容易。

窑火点着后,也许得十天半月时间,火是不能停的。烧窑人日夜轮班守候值岗,观火候,添炭续火,还要适时适量地烧水。火力不太够,尽弄些半成品,火太大尽烧些圪料瓷废品,歪歪扭扭变了形,一敲叮当叮当声音像陶瓷片块子,没使用了。烧窑的日子里,村里村外弥漫着一股又一股的“臭炭气”。人们闻着嗅着这“臭炭气”,谈论着,乐呵呵地笑,那座窑里有他们隐隐的希望,人们的新房舍新院墙,崭新的大门楼子,都在那座窑里被滚滚的烈焰锻烧着,蕴酿着。

正在烧制不久出窑的所有砖块,都来自那个长方形或叫多边形的场子。

场子的北侧是平坦光滑的坯场,南侧是高高的土崖,这更方便取土。用铁锹先掏下方的土,掏空到一定时候,用力一别,上方的土会顺势塌下。清理出草根树枝杂物,整理成堆,放水洇泥,让泥堆“粉”上半天或一晚上,泥和水才能充分融合。这样的泥用起来得心应手,脱出砖坯质量也会大大提高。

制作砖坯的模子是木头做的。横板与立板卯口组合,一副砖模通常分成四格子,周围用铁皮包紧加固,结实耐用。

炎热少雨的季节是制作砖坯的黄金季节,脱好的砖坯在最强最长时间的日光下最易晒干,可以尽快码放成垛。俗话说:夜长梦多。万一中间突来一场急雨大雨,防护不及,便有泡汤的危险。

脱砖坯的人,每人分一片场地。他们头顶烈日,光膀子赤脚,只穿一件宽松的运动裤衩。水池里蘸一遍模子,格子里撒细沙,滚一遍后把余沙倒掉,称光(四声)。模子放泥堆前,两手合拢切下一圆团泥,摔打揉捏几下填入格子里,每格子填满略有余,用光滑的刮板刮去多余的泥巴。端起沉甸甸的模子走向坯场,蹲下放平,迅速翻转扣下模子,四块板正的砖坯齐刷刷地躺铺一层薄沙子地面上。几个钟头之后,一排又一排的砖坯规则地布开,似气势宏伟的迷宫阵,又似千军万马的秦俑。初干的砖胚先立起晾晒,更干后逐层码起继续阴干,席子、塑料布和帆布篷布准备妥当,晚间一定要遮盖好砖坯防雨。

出窑时我们还会去参战。熄火了,洇水了,可窑内的温度依然闷热难当。出窑时背砖的我们更加受罪,窑里是闷热的,砖块是燥热的,烧好的砖比原来的砖胚子更粗砺更扎手掌。出上半天窑,指头肚子被磨出了血肉,半月二十天才可能恢复。也有被砖块碰破额头的,被掉下的砖块砸坏脚后跟脚趾头的,可是那个年月没有一家大人去找学校的麻烦,更不会去找大队的麻烦。大家都差不多一样,孩子们更是一个样。那时候的我们都热爱劳动,尽管的确苦实在累,受了伤也实在是疼。我们似乎也并不是有意故作崇高姿态,我们觉得它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不需要一个什么理由。

后来外出上学的我,好像不大记得那砖窑开始颓废的确切年月。我只知道后来乡里牵头,在十里河畔建起一座“龙窑”。龙窑,个子不高,但肚子大,口子多,吞吐量惊人,还可以轮替循环装窑、烧窑、出窑一条龙,甚至多条龙流水作业,这应该就是“龙”字的冠名原由。龙窑生产线上,砖胚是用机器设备制成,砖块

规格精准,生产效率倍增。龙窑从此取代了传统的老式砖窑。

六七十年代常乡蓝砖,生产蓝砖要有洇水降温的技术环节,而这环节与钢铁淬火似乎同理,于是蓝砖质地坚韧更经久耐用。到后来,红砖似乎逐渐代替蓝砖成为主流,蓝砖最终被淘汰,附近各地砖窑统统以生产红砖为主。生产红砖不需要洇水降温,只是自然降温就可以,但红砖与蓝砖相比明显易碎裂。

新旧事物的更替换代是历史的必然,时光没有错,时光见证一切。我们也没有错,无论哪一代人都必须适应时代,不落伍不倒退。逝去的再也无法返回,它们也没有错。不过要是我们不经意间把它们全部忘记,就意味着忘记了历史,那肯定就是我们的错。人老去了,我们不可以忘记那些人。河流孱弱羸老渐渐消失了,我们应铭记它们美丽的影子和悠长的故事,尤其记住它们曾经给予我们的濡养与恩泽。村庄消失了,有的是无奈,有的是趋向。应在心灵的家园找一处地方,一处很小的地方,把村子的灵魂安放?如果我们最终让更多的灵魂飘泊不定,找不到安乡,那一定是我们的错。许多东西在物质形式上终会消逝,但一定要让它们蕴藏百年千年的文化得以落脚存放,任何一个地域不论大小,都不应该让其文化的血脉停止流淌。小家也好,大国宇宙也好,物质是短暂的,而文明是永恒的。需世世代代薪火相传。

每次经过这条柏油路,不由得放慢速步。远望村庄,偏僻的塞北大地上这个毫不起眼的小村子,除了两条新修的柏油路外,似乎并没有更多的改观和起色。人影少了,炊烟淡了,羊群也小了,河滩干了,绕村而过的小河消失了。这就是我的家乡,家乡的现状。

每次归乡,停步在这条柏油路边,我都会望一眼就在前边的那片杂乱的场地,和那个一年比一年更矮的砖窑口子。那口子,如今更像是一层干透了的牛粪片子,薄薄的,浅浅的,时有风来,草摇曳尘飞。

一日做一奇梦:仿古建筑使用的青砖很受青睐,家乡的老砖窑,那个小火山一般的口子复活了,又升起了股股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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