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羊风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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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了，他们都回来了，我也回来了。都回来想再看你一眼，虽然明明是看不到什么的。
院里的那棵老杏树还没有绽芽吐绿，院子里灰呛呛的，没有多少生机。
所有的人和原来一样，那家旧屋子，那蓝砖铺的地，那盘火炕也还一个样。
灶台上窜跑着的还是那几只蟑螂，你磨光的油布边下面，还是那几粒煤灰的渣渍和干土的气息。
而你，却是不一样了。
没了那几枚小药瓶儿，尽管药瓶里的那些小玩意儿，你很少吃下它们。你说自己没病的，可现在，你的自信再也找不见了。
在炕上找不到了，哪里也找不到了。没了那摞牛奶包装袋儿，那是你嘬完了牛奶，有事儿没事儿地用拇指和食指，捋得平贴平贴的一摞小袋儿。因为，你的确是没事儿干了，有事儿也干不了了，你翻身起来都在喘着粗气，也没有了曾经吼牛般的嗓门儿。
没有了那把装一号电池的剃须刀。
到后来呀，你连剃胡子也得别人代替，你本来很不愿意这样子，可又好像挺愿意这个样子，让孩子们给剃着胡须，你静静地“享受”着有人伺候着的感觉。
那块粗陋的铁链子手表，也不见了，不需要了，你再也不用看时间，去起夜，去添草；没有了那几册被你翻得皱巴巴，最后终于翻不动的书册。其实你已经翻过几十次了，你都能给我讲解一些段落了；没有了那个小本本，那里面，你记下了一笔笔细碎的账目，粮食、土地、化肥。你识字，就总爱记账，这个活儿你一直做得好；那截儿被你拴了一根灰不溜秋旧细绳的铅笔头，也没了，你没有扔掉它，是我收起来了，收到一个我藏起来的布袋子，不知道要藏多久，能藏多久。
你的痕迹，是越来越淡了，气味应该也越淡了。只有炕头上的那只花狸猫，还习惯地占据你留给它的一点位置。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把你给变没了，把你给变成了一方二十公分的小框，连一点别的颜色都没舍得涂上。
是我的错，是我把你轻飘飘薄片一般立在了大洋柜的一角，没了形状，更没了份量，一张纸一样的。
哦，还有点是不一样了。火炕上，多了一个吸奶瓶的小子，你没有来得及见到这个小家伙。但是他们说还是有一样的地方，比如这小子，长得和我，和你，一样的眉毛形状……
今天人可真多，而你一向不咋喜欢人多。那个被你丟下的，孤独的人，她最喜欢人多，人多，她就高兴，这你知道的。她已经开始丟东忘西，却偏要弯着腰忙乎着做饭，所有人坐上炕吃了她做的饭，她就开心了。她，还特别喜欢和人们坐一起照相，越来越喜欢，而你不喜欢照相，上次你却让我给你照上两张，那也不是你喜欢，你说，是乡里头民政员要的，才照。
看不到你了，家里看不到了。
到那块人们叫“元宝地”的地里去，也看不到你了。只看见，你的骡子车压过的那两道车辙渠，也是极为模糊缭乱了的，连马和骡子粪便的味道，也似乎闻不到。
看不见你了，可无论走在哪里，我总觉得你都在一直盯着我，我觉得你一定能看得到。是我的错，是我把你放到了这个地方的下一层，尽管这地方是你早就选好的。你硬说这应该是个好地方，还唠叨说，就因为这儿有个人，你叫他哥哥，他叫你弟弟。
这哪里是个好地方？分明一点也不好，不好。你的哥哥是不真能见得到你？那年，你来这里，是为你哥哥的后事忙乎，是没的法子。如今，你又来了，这一次是彻底地来了，再也回不去了。
是我的错，是我把你硬带到了这里，还把你藏起来，谁也看不到你，还再也不把你领回去。
春种秋收，河冻河开，夏日炎炎，秋风满天，早霜与白雪漫地。看着那么多熟人都来地里忙来忙去，你心里肯定还想去伺弄那两片地，种啥庄稼也行，胡麻、莜麦，山药蛋，可你做不到了。你一定还想去收秋、碾场，装满那些各色的蛇皮袋子，却也是永远不能了。
数九寒天，只有大雪与北风陪伴着你，你一定是冷吧。饥饿寥落的乌鸦和喜鹊，有时候会来和你分享那些散落的吃食，它们可能是你唯一的伙伴了，你孤寂得甚至有点想和它们对对话，虽然你是不喜欢多说话的人。乱七八糟的那些枯枝枯草，给你清理一下子，不然它们又绊你脚了，你那脾性，又要摔摔打打生气了。你最讨厌院子乱哄哄，总爱拿起芨芨大扫帚，呼呼地扫来扫去。
没有了牙，你却就想嘬点鱼吃。没有了牙，我搞不懂，你咋就爱吃口硬橛橛的八宝菜。今儿个你还能再吃些不？
烟，你肯定是要抽的，那个孤独的人对我说，每次，你都能把我竖在那里烟卷抽掉，只剩下完整优美的一截子烟灰，你还专门和我开个玩笑，把那长长的烟灰整出一个小小的弯弯儿。要不，你就是还想再抽一支？你不说，那就再点一支吧，拿洋火给你点着，你就爱用洋火，一直用，我也搞不懂这是为什么。
人们都又返回来了，都回到家里来了。你就在那个静静的角落里，可是我不能再等你了，不早了，我得走了，我必须得赶快回去。你总是知道，我为什么老要着急地回来，又着急地返回去。你总会问：娃娃们考得咋样，咱今年评上先进没？”
嗯嗯，我真得走了，我真的要回去了。不然你又会扔给我一句：要么赶紧上炕吃饭，要不赶紧回去，公家的事要紧。
我不知道，你是留我呢，还是在撵我呢，还是心疼我呢。爹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