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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羊风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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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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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杨树下有个积水洼

老杨树下有个积水洼

郭宏旺

我对乡下的一切大多不陌生。灶台篱笆,辘轳瓜棚碾房,牛马鸡兔,蛤蟆蚯蚓蝇虻,犁铧刀锄,连枷碌碡簸萁,羊倌儿车倌儿,懒汉奇人怪人,更不用说庄稼和各种杂草。

老院大门南面十步远是两行老杨树,是半个多世纪前植下的老品种杨树。

比之如今的白杨树,它们算不得高大,它们甚至有些低矮,不过有了不小的树龄。反正我记事的时候,它们就这么高这么大了,至今好像还是那么高那么大,只是老了许多。老了许多,是千真万确的,它们的躯干沧桑斑驳,隐现一种不可更改的陈旧黯然。树冠的最上头,不少枝干已经枯透并绽裂,大风一吹就噼哩叭啦地掉下来,或者掉的中途中又被别的枝干给挂住,卡住,托住,便暂停下来,过几日,又一阵风过来,终又落在地上。这些老杨树,外皮粗黑皴裂,在从头到脚,满身岁月的尘灰。

这些杨树,皮子干瘦紧致,树干坚韧,生长极其缓慢,漫长的风霜雨雪并没有让它们的外形有多少改观,岁月只是给它们增加了密密匝匝的年轮圈痕。至今四十多年过去,我早由童年的瘦弱长至壮实,如今过了中年,始终没觉得那些那些杨树高大粗壮了多少,只是老了。毕竟连我,竟然也开始变老,母亲衰老不堪了,父亲早已老到极限,隐入那片黄土地中好几个年头。

枯枝落下的地方是两条矮矮的土圪塄,中间曾经是一条土路,这条路虽不算宽展,不是很平坦,曾经也走过拖拉机,走过驴车,走过自行车和人。记不清哪一年起,这条路就不怎么走车走人了。这条路旁,曾经有零零星星的沙棘丛,而现在没有了沙棘丛,除了杂草还是杂草,也没有什么人走动,这些草们生长得格外随意,肆意。

这条路离我家大门最近的那一段,现在仍然坑洼不平,已经看不到车辙的痕迹了,有零零散散的各种草,车前子,狼尾草,臭蒿子。儿时,这段路晴日里通车通行人,冷不丁遇到大雨天,这里积不少的雨水,若不再继续下雨,不几天便干。而大暑小暑灌死老鼠的节令里,雨水旺,还常常连阴下雨,积水暴涨,这些积水会存在相当长一段时间,二十天,三十天,甚至会更久。

积水多的时候,这里就成为我们的乐园。

孩子们总是喜欢有水坑水洼的地方,水深也好,水浅也好,光脚也好,拖着磨住大腿根的大水靴子也好,孩子们三五结伴儿,吧唧吧唧地踏进去,似乎有一种探险成功后的新鲜感和征服感,而且无论你怎么弄它,这水会在秒之间复原,惹得孩子们兴子大起,再次下脚时用的力量更大,更猛,更突然,可不管他们再咋样用力,终究也治不了水这东西。越治不了,就越想治服,实际上明明知道治不了,可脚下就是不由自主地蹬出浑身的蛮力。顽童与水洼水坑的关系来自于年少的好奇和无穷的精力,更来自于水八面玲珑,以柔克刚,不可抟捏,不可塑造、不可征服的天性与魅力。

水是极神奇之物。

清澈的雨水落下,落到那片黄土与泥沙交织的路段,就立马成为土黄色的一片浑浊,这些浑浊越聚越多,越聚越厚,成为黄汪汪的一片。被老杨树,杂草和土圪塄包围的那一小段路就会形成长方形的一池水。地势西边高,东边也高,水便聚在那里不动了,一不动就是好几十天,时不时还会有新的雨水加入,久了,这一片不动的水里逐渐就有了新的生命。水,是生命的源。

水稗草是北方常见的草,水稗草喜欢水,它苗杆里含水分比例也高。稍微潮湿的地方就会有水稗草生长,而这一方积水更是水稗草的天堂。它们在这里肆意地长出,长高,或在水边,或在水中,纤细苗条的茎杆托起一枚枚褐红色的草头,高出水面尺余,随风摇晃着。草头由一个小的菱角状的东西分裂成若干小瓣儿,那是水稗草的籽粒。一开始是嫩绿色,慢慢变成褐色,直到成熟。噼啪地迸裂,落入水中,沉入泥土中。

这一池浑水还催生了又一种植物,趴地生长的叶片像一把把碧绿的梳子,然后长出长长的几根丝须,却是枣红色的,像极了女儿家扎辫子的红头绳。那红头绳长得很长,蔓延上土圪塄,蔓延到浑黄的积水中。人们管它叫“篦梳板儿”。

水,是生命之源。不知道哪天起,土黄色的浑浊中似乎有一点点微红,除了一些会轻轻踏水的昆虫在水面上活动外,水面上还有了另一种动静。那水面微微地沸着,无数暗红色的小点儿在上下翻滚着,如一锅水被加温初热时锅底冒碎泡儿的情形。

这些暗红色的小点点们,在一天天的翻腾中慢慢长大,可以看清它们的身体轮廓,再长大到拇指头大小时,它们的身体结构已经清晰可见。

通体暗红色,大脑袋,细尾巴,像一只大蝌蚪。但是它的上半身被一个软壳覆盖,头也在壳里,尾巴不停地摆动。它们可在水中游动,时不时也会飘在水面游动,而在水面上游动时常常翻过身来,肚皮向上壳子朝下,便露出了对称的足须,类似于人和动物几排肋骨的结构。翻过来看时,它的内脏结构让我想起了一种极其是远古的动物,鲎,就是那种据说已经在地球上存在了4亿年之久的生物。由于它们翻着身子在水面上游动,就得了一个翻魸子的名字,而孩子们却更愿意叫它们翻车车。它们的确也像一架倒过来的微形玩具小车车。

成片成片的翻魸子以仰泳的姿势游动时,乌泱乌泱的情形有些浩荡壮观,再细看,也让人头皮发麻,瘆得慌。

这些翻魸子,模样极为远古,与鲎这么相像,它们莫不是鲎的进化物种?不过听起来终是有些可笑,实际上,我对进化论的观点并不完全苟同。也许缘于孤陋寡闻,不得其深解,此外,我总觉得地球存在了多少亿年呐,这令人惊骇的漫长中是否早就有过生命和文明的数番轮回,它们衍生,发展,极致,毁灭,然后又衍生,又发展,又一次亘古的轮回,直到我们所处的今天。

这些水,有土黄转为微红。父亲母亲都曾说过,有翻魸子的水,牛羊骡马这些牲畜们是不能喝的,要是把微小的翻魸子喝进去,牲畜们会乱肺子,很快就死掉,而且死后的肉也不可以吃。羊倌儿们也这么说,我是愿意相信这种说法的,不过其原委至今也不明。母亲当年也不让我赤着脚板随便进那片积水去,怕染上病,我多半儿是不听这些的,便会因此挨母亲的打。母亲执一根杨树枝儿,追着抽我的屁股。那时的母亲,跑得很快。

水是生命的支撑,有了水就有生命,没有了水,各种生命就立马减褪。季节更迭,在咄咄逼人的秋老虎的酷热拷问之下,飒飒秋风把一池浑水吹皱了无数次后,吹得越来越浅,终于露出了一片一块的沙和泥的底子。水稗草黄了,枯了,掉籽了,而那些曾经熙熙攘攘的翻魸子们,也销声匿迹,再无踪影。

于是我更加怀疑鲎与翻魸子之间所谓进化的关联。我更愿意相信,与许多生物一样,它们的根一直就在大地上泥土中,从未消失过,它们在漫长地等待着,等待重生的机会。一但有了水的加持,泥土与水便合二为一,一系列滋养与反应后,这些生物就迅速从休眠中焕发新的生命。

村前曾经是一片滩地,那些年,这里不积水时只有针一般直立的蓑草,雨季积水时日久了以后,莫名地就会生出一些小鱼儿,箭簇一般大小,射来射去,有时还会生出一些泥鳅,或者什么蛇鱼之类的。旁边没有河,这小鱼儿这泥鳅这蛇鱼,应该不是从它处小河流过来的,它就是这里土生土长出的。那在没有积水之前,它们都在哪里呢?是在土层下蛰伏着吗?真是难以想象。

水是生命的依托,从古到今,动物以及人类的迁移、定居都与水,与河流息息相关。水孕育了万物,万物之间又相互依托,相互影响,相互制约,这样才有了在相对稳定中不断发展的生命世界。所有的生命,都在一番番的更替轮回中生根,成长,恪守本性,经历无限光阴的无尽的磨洗。

水和泥土养育了这片大地上的人和牛羊,也孕育了水稗草和翻魸子,牛羊可以吃水稗草,却不可以喝有翻魸子的水。世间万物,抱朴守真,相生相克,如此神奇。

时光,是真要命。人,得经历多少年轮的打磨后,才会恍然明悟:光阴似箭,人生苦短。不知道是这些年的雪薄了,雨浅了,还是晃过的年头太久了。许多东西走着走着就散了,走着走着就少了,走着走着,就没了,猛然回头,早已物是人非。而今,那两行老杨树下面的地方再难看到当年那样的积水洼,再没有看到过那么多纷纷扰扰的翻魸子。毕竟村子里马车驴车已经少了很多,牛群羊群的规模不及那些年的五分之一,人,少了许多,年轻人更是少了。

只有那些老杨树还在那里守望着,它们除了变老,变沧桑,似乎并没有长大多少,更谈不上茁壮或高大。曾经的小伙伴们也东奔西顾,远走他乡谋生去了。唯一常来这个地方的人好像只剩下我年迈的母亲,她拄着一根旧拐杖,慢悠悠地踱过来,又踱回去,瞭一瞭那一段干巴巴沙土道。

春夏的时候,她弯腰在土圪塄边揪几把未开花的蒲公英,几把嫩绿的甜苣菜,母亲并不吃,母亲说那些年日子苦,她早就吃淘了这些。可母亲知道我爱吃。

冬日里,母亲包裹好自己,溜达到这里,只是为了打算时间,顺手捡几把干树枝,母亲也不是缺烧火的,她只是习惯了走走看看,看见点什么就捡一点什么,慢慢回去。赶明儿,再慢慢悠悠地踱出来。

时光老人稍微晃一晃身子,雨雪变了,风物变了,翻魸子没有了,村庄大变了样子,不经意之间,我们就失去了那么多。时光有情吗,也有情,时光无情吗,真无情。

2023.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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