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子,除了冬天消闲一点,别的季节都在忙。越是中秋节的的时候,和子就越忙得脚后跟能朝前跄着。因为正是收大秋的最后阶段,颗粒归仓呀。场院上的谷子还没切穗子,黍子也没碾二回哩,地里还有五亩山药蛋没有起回家,起山药不是一两个人能做的活儿。现在人手不够,和子就格外地着急,可一手难捂双耳朵。眼看拿到手的收成断然不能糟蹋了,不能丢了,土地和粮食是和子的命,也是和子全家人的命根子。
和子知道,每年中秋节前孩子们外甥们都会来一趟,一则是来看望,再则也是来攒忙,来帮忙收秋干活儿。毕竟和子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再说一个人有多大本事也弄不完这么多的活儿,孩子们都会在同一天回来,突击一天或者两天的农活儿。
孩子们没回来之前,和子就一个人死抗着,老伴儿腰腿不好,只能帮点小忙,装个口袋,扫个场面啥的。清早和子得先去场面把要碾的庄稼铺开,通通风,再等待中午的阳光曝晒几个钟头,庄稼就干透了,好碾也好下颗粒。然后赶上骡子车把昨天的莜麦偫子拉回去,冬天要把这些东西加上麻糁焖一锅,每天一大锅喂骡子,还有那几只绵羊。莜麦秸子,黍秸子,谷秸秆都拉回草圐圙,码好垛妥当,那都是大牲畜一冬一春的口粮。尤其是谷子秸秆,那是干草,是喂大牲畜的硬货,一根也不能拉在地里,一根也不能拉在场院上里,一根也不能被雨雪给泅沤腐败了。干草是挺值钱的东西,那好几毛钱一斤哩,金贵就更不能糟践咯。
八月十四、八月十五这两天,和子和全家人最忙。十四的后晌收了场后,便喊大小子二小子去地里刨山药苗,得提前刨上一两亩准备着,第二天全家人一齐去收山药蛋。不提前刨个几十垄,就供不上手了。刨好的山药垄子当天后晌来不及收,和子就得黑夜撘照着。好在山药蛋地离家不远,和子眯上一会儿觉,就起来去地里眊一眊。早晨五点多的时候,和子就又喊大小子二小子起来,扛上抓子赶紧去地里再刨山药去。
早上吃口饭,一家人全出动,散开一地,像打仗攻阵地似的,步步推进。八月十五的中午不能在家吃饭,一个塑料袋装满月饼果子和梨,带上两三高橙桶子温开水,这些就是中午饭。一前晌一中午半后晌后,一地的山药苗子被处理了,地中间是一堆又一堆的黄的红的山药蛋,看着就喜人得不行。和子这个时候轻松了,骡子车装满一车厢山药蛋,赶上骡车送回家一趟。车子再出来的时候和子会拉几捆干树枝,那些干树枝是平时喂羊后的榆树枝,已经干透了。干树枝拉到地中间,和子一脸的放松,一脸的幸福忙手忙脚地开始烧山药蛋了。
一团团白烟,一团团蓝烟,一缕缕青烟之后,一股股赤色的火焰升腾。和子把半筺子不大不小的山药蛋倒进火堆,过会儿用泛着火星的灰烬把山药蛋蒙好。和子现在可以歇一会儿了,弯下腰向后一靠,坐在一堆山药蔓子上,点上一支迎宾烟悠悠地吸着。那迎宾烟是没有过滤嘴儿的,于是和子的嘴唇上沾了几丝白色的烟纸。和子一边贪婪地吸几口烟,一边舔一舔上下嘴唇,噗地吐出一点什么,继续吸还朝着前边望着,望着。隔着升起的的让人眼晕的火光,和子似乎望见了什么,便一直在望着。和子嘴里叼着的烟,烟点闪一下,前边的灰烬中几颗火星也会闪几下,说不定还会燃烧几秒钟便又熄了。
黑乎乎的山药蛋从火堆扒出来,这个时候全家人终于有了心情有了空儿,吃烧山药蛋哇。到底也是有些饿了,就赶紧开吃,一片木头,一块瓦片在手,黑乎乎的山药蛋马上变成一尊尊金黄的小佛。管他佛不佛的,先饱了肚子要紧。和子烧好了山药蛋,却没有吃,他离开了火堆旁,朝骡子车走过去,一边自言自语:不想吃它,那几年,让它吃草鸡了,一吃就闹得嘴麻又翻心。
老伴招呼着孩子们吃山药蛋,还取出了腌菜和浸了麻油的咸盐,催促孩子们就上吃,蘸上吃。还告诉孩子们咱们的八月十五今儿是过不成了,咱们明儿个十六再过它哇。
又一车山药蛋装好了,和子吆喝着骡子用劲儿拉车,可那骡子忽然间鬼不溜丢地不听话了。和子就开始骂骡子,用鞭杆戳一下骡子的腚,骡子更不听话了,摇头扭胯地闹腾开了。和子骂得更凶了,骂得老伴儿在一旁都出了声儿,和子就狠狠地盯了老伴儿一眼,继续骂骂咧咧。
二儿子跑过去,接过来缰绳,轻轻地喊了几句,骡子居然不闹了,马上皮实了。车子一悠一颠地往家里去。地里头只剩下乱七八糟的山药蔓子,和一堆已经熄灭了还有一点点余温的灰烬。
西边的天上,已经布满了晚霞,又浓又稠,黑黑的边儿,中间儿火红火红的,像要往下坠的样子,照红了骡子的竖立的耳朵和油亮的臀部。霞光映红了和子紫铜般的脸膛,和老伴儿挂着汗水的脸颊,也映红了所有人有些松垮的后背。
和子,是我爹。和子,是我爹的小名儿。他已经有八年不用拼命忙活了,再也不用那么忙碌了。他在远远的那个地方,静静地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