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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刚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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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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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我难越的山

正读高中的儿子变得懒散,甘居下游,没了斗志,让我这个作父亲的忧心忡忡,日思夜想而苦无管教良方。由此不禁想到我的父亲,想到他的言传身教和留给儿女们的做人本领。

父亲生于上世纪二十年代,因为家贫,只上过三个月的学堂,其中后两月还是先生偏爱而让跟读。作为家中最大的孩子,他过早地承担了繁重的农活。凭着勤劳能吃苦,实诚有担待,他任过村长,当过林场场长。我能记事时,他正负责大队林场。土地下户后,他就带领全家撸起袖子加油干,先后为我三个哥哥建造房屋,分家立户;供我读书直至我有了稳定工作。从我外祖父那儿学到的一套诊疗技术,他帮助不少家庭平添了欢声笑语。如今父亲已去世八年,但他的善行义举始终萦绕于心,成为我一生的骄傲和追寻。

(一)

打从小学起,每到星期和放假,放牛的任务基本上就是我的活儿。记得有个暑假,我和同村的几个孩子到距家三四里外一个叫吴家洼的地方放牛。那里水草丰美,更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我们几个孩子经常把牛赶到那儿后,就开心地跳进河里捉鱼抓蟹。起初我们还不时抬头望望牛的位置,时间稍长就忘了各自任务。那天正当我们几个小伙伴为逮到大鱼欢呼时,却听到了从山坡上传来的牛吃庄稼的吆喝声。我们像离弦的箭一样撒腿就向已经距离我们老远的牛群追去。当我们气喘吁吁地跑到那儿,林场的三四个年轻人正牵着我和俩伙伴家的牛准备离开,只见我家的大黄犍不失时机的又糟蹋了一棵玉米苗。虽然牵走我家牛的人认得我,我也说了大黄犍是我家的牛,但他们照样把糟蹋庄稼的三头牛关进了一个断壁残垣的地方。望着被糟蹋的玉米地,我知道一顿挨揍在所难免。

当天中午,父亲把家里的一袋玉米扛到了林场,算作对遭踏青苗的赔偿,我也才胆怯地牵走了我家的牛。这次教训我没齿难忘。我知道父亲讲不出诸如公私分明、不搞特权的高调话语,但他懂得损失照价赔偿,犯错承担后果的事理,做人不能让别人戳自己的脊梁骨啊。

(二)

我家祖上几代皆为贫民,到我祖父时家里仍旧一贫如洗。母亲曾讲过,祖父家穷到连插地的红薯苗都没有。我外公给了一担红薯,父亲翻山越岭往来二十余里兴冲冲地挑了回来,可刚到村口就被大地主婆发现,随即扣下抵作以前的借粮。正是这般经历,父亲对每一粒粮食都很珍惜。每有饭、菜掉在桌上,他都要捡起来吃了。当然也不允许我们糟蹋粮食,若是吃过的饭碗没有扒拉干净,准会挨他一顿训。听父亲讲饥荒年代人们饿得吃树皮,因为没经验(要晾凉了再吃),榆树皮熬成的“饭”糊糊烫死了一些人。可想而知,只有填不饱肚子的人才能更深切地体味得到每一粒粮食的金贵。就是后来日子富足了,父亲仍然讲当年乡绅不浪费一粒米的故事,还说成是老天爷对人的考验,告诫我们不能糟践粮食,哪怕丰收之年也要居安思危。我想父亲反复提及无非是要我们格外珍惜来之不易的好日子。当我把年幼时吃过涩柿子米饭、老刺阶芽面汤、烂红薯面驴等苦头讲给孩子听时,他一点也不理解,总说时代不同了,那个饿肚子的年代永远都不会再出现了。我也惟愿和相信。

在我当家做主之前,父亲是迷信过年那天不能信口开河,特别是不能说缺、没之类的话。村子里这天家家户户午饭都吃得比平时早。记得我小时候有年过年,母亲在厨房忙碌,我和哥哥陆续朝堂屋端菜。我当时站在堂屋门口喊了句“还有菜没?”,就遭来了父亲的一通训斥。我至今还记得那句“过年啥子没有?过年啥子都有”的话。因怕再说错话,那天里我就一直闭着嘴。

以后忘了是哪年春节,父亲在我家过年,大哥在吃饭时提起过年不能说“没”的事,看来也不是单我一个受过训。仔细思量,父亲应是穷怕了,一年穷到头吗?所以过年那天说话是应有尽有,没有的也有,和地主、乡绅一样啥都不缺。如今好日子天天有,我们哪儿还在乎小孩子说了啥,弄坏了什么东西,一切都是小事一桩,搁不住计较。

(三)

父亲一生勤劳,从他督促我们早起就可看出他的良好习惯。实际上他已经老早起来为牛槽添了料,田里上了水,园子摆弄了蔬菜……他最反对我们赖床。每天天一亮,我们姊妹几个就被他吆喝起来。到了年三十,大年初一,我们也不得不早起。年三十他说一年到头都勤快,早点吃饭,马上就晌午了,实际上我们还没开始吃早饭呢。大年初一他又说,新年第一天,人勤春来早,饺子都下锅了,马上有人来拜年云云,我们只好起床,免得惹他不高兴。就是参加工作后我回到家,他虽不再骂我,但仍会催促早起。

我是因为惧唬父亲才养成了坚持早起的习惯,也最终换来了不再继承农人衣钵的命运,吃上了好几代人都没吃到的皇粮。这一点,父亲是打心眼地欣慰。天下父母,哪一个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衣食无忧,有点出息。我从上初中开始住校,六年中学时间,只要星期或者放假在家,我都会在父亲的提醒下早起,然后坚持晨读一两个小时。故乡的小河成了我读背知识的好地方,即便是在寒假里,我也坚挺地到那儿锻炼我的口才。我感念父亲对我的坚持,他没教过我写字,也不会教我学习,可他有勤劳能致富的实践。只要勤奋不懒惰,谁都可以争口气。

(四)

父亲连个赤脚医生都算不上,可他在几十年里却是方圆百里的儿科“名医”。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一些病患儿家属从大医院出来,又到我家诊治,而且花费甚少甚至不用花钱弄个偏方就治好了孩子的病。我记得有陕西安康、河南南阳、湖北襄阳的家属都抱着(或领着)孩子来找父亲看病,二汽职工的孩子看病就不消说了,毕竟也就两百来里路。

父亲的治疗工具很简单:一根针,一条线,一点儿香油。针是普通的缝衣针,只要没生锈都可用;线是棉线,即便没有,父亲也可当场用棉花搓制一节。我觉得他最神奇的当属那双眼睛,只见他将在油灯上燎过一下的缝衣针从小孩面部到头顶再一路下行至脚趾,翻身由后背到脚底,基本上周身按经络、穴位扎过一遍。父亲的手法很轻巧,小孩不会太疼但都要哭,有皮实的也有一直哭的。经他扎过的位置再用浸过香油的线点着,那小火亮就迅速地沿扎针的路线轻拍一遍,大约几分钟的样子就完成了他的治疗。后来我多次琢磨,父亲应该是对人体的经络、穴位掌握得太过熟练,每个孩子到他面前都像透明人一样,他当然知道要扎哪些穴位、经络,扎的深浅又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能太疼,又要达到治疗效果。对于多数孩子,经父亲两遍扎针即好。有时候半夜时分,我被父亲喊起来帮忙照亮儿,所以对父亲那一套操作就格外清楚。有些远点的家属就在我家过夜,第二天早晨再扎一遍,交待一点丹方回家照做就没事了。不过,对于几岁、十几岁的孩子,父亲说最好犯病的时候施针最有效。我同学的儿子十几岁,得了一种病忧愁得两口子时常皱眉,三甲医院跑了好几家,也掏了不少专家号钱,孩子该啥样还是啥样。后来抱着试试的态度找我父亲看,想不到不长时间孩子的病就彻底治愈了,如今已是大学毕业了。

父亲用小小的缝衣针看了很多孩子的病,用他的丹方为不少家庭省了钱。我家附近的孩子大多都挨过他的针。我到县内一些乡镇(村)去,还有人提及父亲曾给他们孩子治病的事。

读初中时放麦忙假,遇有请父亲上门看病的家属,我颇有怨言。那时我家土地多,几个姐姐已出嫁,家中劳力连我一起就五个。望着大片沉甸的麦子,无论是割倒、捆成捆、再逐一挑回家,那都是现在想想都后怕的事。太阳火毒,到手的庄稼,父亲的安排就是死命令。我一个初中生,耐力不行,又希望能尽早完成任务,坚持不了多久就直一下腰,那收割任务老是不见减。偏偏这时候有人找看病,我就像泄了气的皮球,精神瞬间垮塌,五个人的活儿四个人干,无疑更加压力山大,我自然生来人的气。母亲这时总会劝我,“都是妈的孩子。娃子病了父母能不心急?”望着汗水早已浸湿衣服的母亲、哥嫂,我只好弯腰挥镰强撑着。

父亲有不少土丹方,一般患者按他要求无需花钱就能解除病痛。在正骨技术上,父亲也帮过一些乡邻。然我认为他也就是能把脱臼的下巴、胳膊、腿等关节帮人复位。像他所说的更高妙的骨折治疗,我不大相信。因为现代医学的拍片、B超、CT,哪一样不胜过手法感知。一次我无意从书中得知,这还真是一显赫的中医技术。想想在仪器没有应用于临床之前,可不就是靠中医手法治疗吗?我见过他帮人正骨的情形,而且我还搭过下手,但都没有小时候我亲眼看他为牛正骨印象深刻。那是生产队的一头大黑犍摔折了一条后腿,站不起身而疼得留眼泪。那个时代牛就真牛,不会像今天可以随意屠之,好像当时还针对耕牛制定有相关法律条款。被人类驯化了的牛的确是有感情的动物,当十几个年富力强的队员把大黑犍抬到大道场上,父亲用很粗的绳索把牛头、牛腿栓紧实。可能知道对它没恶意,大黑犍很为配合。父亲吩咐几个小伙子用四五根长木杠撬住绳索,然后便开始为牛正骨。记得当时围观的人一大片,反正我们小孩子特好奇,靠的更近些。只听得闷墩的一声响,父亲说应该是可以了。便要求解开绳索,抽走木杠,让大黑犍试试看能否站起来。也许是受不了那么多眼睛的围观,它竟不服输的站了起来,而且没事似的走出了道场。这时全场人都兴高采烈起来。

母亲去世后,父亲也八十多了,一些医疗纠纷的报道也山南海北的传递着,父亲没有资质,我们都劝他不要再接手看病的事。医疗那么发达,病人在医院多掏些钱安全,莫要惹乱子。他笑着说找他的人也少了。实际上当有人找,他照样帮着治疗。就是他九十岁生病住院期间,都还帮过一个小孩看过病。

好在他治病救人期间从没有出过事,对他,对我们子女,对病患家庭都是好交待。他本想把手艺传给我们姊妹当中的一个,但大家对经络、穴位都不通透,且事关人命、健康,不可儿戏。所以父亲去世后,他的技术也就飘远了。

(五)

父亲识字少,他对子女的教育却很严格。做人做事,都得明理顺情,他常说,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要伸手,违背人怨的事情不能去做。他行医多年从不向人伸手,一顿酒饭,遇啥吃啥。有家属感谢的,三升粮食(十一二斤)一瓶酒,父母也没嫌弃,他们都把这个看做是积德行善的事。“钱财是身外之物,命里有时才算有。”他们看待竟如此豁达,远远超出了物欲社会存有的人心。也许正是这种德行,他们在作别西天前都没花费儿女多少医疗费用,走得干净,时常被乡里乡亲感念、提及。我们姊妹书读得进的父亲就支持供读,读不进的也不刻意勉强。

父亲是种庄稼的好手,他的思想也要更活络一些,这与他的出生有关,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也与他到处奔走治病救人有关,接触的人多阅历自然丰富。所谓行万里路,让他看起来更有见地。他平时言语不多,懂的大道理也不多,但处事相比他差前不后的村民要精准、长远一点儿。就是他七老八十,我都自觉不及他考虑问题周全。有些事还是他的提点我才心明眼亮。这就像悟性,父亲对经络、穴位的掌握比我强过千万倍,我学数学这科轻松不费事而我的孩子视其若拦路猛虎。

听老一辈人讲浮夸风时的故事,我感佩父亲当年担任村长时的灵光。那时我还没出生呢,说是上面下派干部到各村检查小麦播种的情况。安排了好多检查组,一拨拨人轮番下来检查地里小麦撒种情况。其实种地的老百姓都清楚,真按上面检查组的去做,浪费种子事小,只怕来年更加减产。但上面的话又不能不听,于是父亲就提议用瞒天过海的办法:先按正常办法撒种,再把虫蛀的麦子撒上去,看上去到处都是种子,也能应付了上面。检查组的同志入队后,在村干部的陪同下逐一检查了地块,认为上面的精神已贯彻落实到位就离开了。待到来年春上,一些村的麦苗个挨个枯死不少,收成大减产,而和我们同样操作方法的村子保证了应得收入……是啊,父亲不知书,不唯上,在日常的实践里凭经验做出了正确的策略。

父亲作为农民,他一生吃苦受罪带领子女在土地里刨金,身体力行靠勤奋打拼,不计报酬为病患人家施治……他就是我的山,矗立在我心中的伟岸的山。站在父亲这座山上,我看到了更高更远的绚烂。如今的我缺乏了锐意进取的劲头,适宜了按部就班的常规,虽少了浮躁,多了泰然,但多年的积淀依然肤浅。在接近半百的年纪,我自愧不能与父亲比肩。我知道,今生,我是不能超越父亲这座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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