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曾历经数次搬迁重建,地址亦几经变更。至清嘉庆十年,再合邑发动公捐,购得城东一地复建。规模不大,但空间讲究:照壁外墙、门额、一进门厅、二进讲堂、三进厅事、左右学舍厢房;富丽不足,但形式完整:柱身、柱珠、栋架、斗拱、门窗、封檐板、衍条、屋脊砖砌。书院虽未设在德阳老县城的南北中轴线上,却紧靠文庙东墙,从“德配天地”门至书院大门,也就数步,因而命名便取舍了文昌阁、义塾、励忠等而定为凤仪书院。
文庙内是否演奏过《韶》乐,我不得而知。孔子说:闻韶乐三天不思肉香,足见他对舜创作的、且完美协调了六律五声八音的九章萧韶之曲是如此崇拜!翻阅《尚书﹒益稷》,有““箫韶九成,凤凰来仪”句,说的是以排箫为主奏的韶曲美妙动听,被吸引而来的凤凰也随乐声翩翩起舞了。
凤仪书院与它身后的南、东、北三座大杂院跐连,院墙与院墙就夹成了一条巷道,叫书院巷——这是民间约定俗成的称谓,一直就延续到现在。
直到今天,我依然对书院及书院巷有一种很难割舍的情结。小小的时候,总爱驻足书院外,其时的凤仪书院已经更名为城关一小,里面轻快地奔跑着同龄的孩子,他们的书包并不沉重;成人时,更爱穿行于书院巷,看得见狭狭窄窄的巷道两端的墙皮已经剥脱,裸露出卵石和干结成蜂窝状的灰浆;夏日的偏东雨,斜斜地从巷道上空刺过,巷道地面却干臊如初。后来参加了工作,上班下班也总是要绕道进入,抬头看得见屋檐与屋檐组成的两道靠得很近的天际线,上面稀疏竖立些蜘蛛网状的广播天线。寂静中已经听得巷道的拐角处有沓沓的脚音响起了,却最终不见人影出现。只有南院的郭爷每日午后要将巷道清扫一遍。郭爷居住的南院,两进的深浅,中央有棵大树,凉衣绳纷纷从树腰牵扯至各家屋檐下,树下砖石垒成的花台内正盛开着细红碎白,蒙童的习读之声就起起伏伏地从书院那边传导过来。平常的日子,厚重的院门总是开着,上面铜打的泡钉和铁铸的门环已经锈蚀,收音机的声音便和着蜂窝煤烟一起飘出来。曾作想:如果视凤仪书院为凤头的话,那么,书院巷就是它逶逶迤迤的尾翼吗?是它在联系着一番生动的烟火人间吗?
郭爷为什么要清扫书院巷,不得而知。城关镇的干部说郭爷身上存在着“问题”?!但郭爷的祖上就是凤仪书院教授蒙童的先生啊!每天早晨,他撩起长衫的前摆迈出南院的高门槛时,嘴里总要哼起范仲淹的诗句: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他是在摇头晃脑地吟诵,有如唱歌般的。可是,郭爷没能继承祖上的事业,却成了县城里的收荒匠。拾荒也能成匠?郭爷是名副其实的!每天早晨,无论大到县委县府机关或是小到寻常巷院的垃圾桶前,都能看到郭爷的身影;而日日黄昏,郭爷便戴上老花镜将背回的一大背篼废品在屋里分起类别。无字的纸放一堆以备第二天去废品店出卖;而有字的呢,郭爷就会用手在膝头上抹平了看看。郭爷六十几的人了,无疾无病,十根欣长且白净的手指在废纸上跳动,总使人想到他是在弹拨古筝而不是在分拣字纸。字纸里包含着一个千奇百怪的世界:有起草废的公文,书信,拣过药的处方、居家过日子的流水账、习字的册页临帖呓语打油诗……末了,郭爷复又将字纸装进背篼,去县城的北门河坝烧化。郭爷说,解放前,北门口外是有一座文昌宫的,里面石砌的字库塔四面通风,字纸被烧化得很彻底。文昌宫里供奉着文昌帝君像,是专司文运的,掌握着读书人的功名!但科举废除了,不以文章取仕了,又无生意能力的郭家就家道衰落了。但郭爷骨子里却依然保持着读书人的清高,比如从不去茶馆闲坐,不与生意人交往;即使沦为拣废纸出卖,却偏要在背篼上书写着“惜字如金”;在当街里走动,郭爷瘦长的腰身总是挺得直直。南院人却念郭爷日子清苦,有时为他送上一包红糖或一封挂面。郭爷则打一幅阴鸷还送,上面是些人生应多积阴德的文字。
当更名为城关一小的书院内停止了一天的诵读和喧哗之声,书院巷里的三座大院也就弄响了锅碗瓢盆和收音机。才如夜,郭爷对门的小袁家就突然传出婴儿高声的哭闹。小袁两口子是南院的一对聋哑人。还是当妻子的肚子隆得很高时,全院人就发现小袁下班回家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却一律堆放屋角并不打开。院子里,各家各户的门窗都洞开着,你能瞧见我的组合家具,我能看见你的床帏蚊帐;一人在家说话,满院人都在搭腔,一家在爆炒什么全院都受用香味。唯独小袁两口子的家中摆设简单,他们只是用白纸将屋顶墙面糊白。当嘹亮的婴儿的哭声响起时,一时间满院人都惊呆了,大家只是木木地挤在小袁的门口,看见小袁打开一箱取出了组合音响,又打开一箱是电子琴,再开一箱是闹钟电声玩具小铃铛永动器……两口子生了一个会出声的娃娃!大家都异常兴奋,想小袁两口子不能说出和听见声音,攒了钱买回的偏偏全是声音,他们是为了孩子啊!这个夜里,大家都主动关闭了收音机、电视机,停止了交谈,人们情愿让孩子的哭声将南院占据。第二天,全院人都都来祝贺,一个送来坛缸说是以备泡菜,一个送上铁钎说是以备捅蜂窝煤炉。郭爷则打上了一幅阴鸷,上面是《文昌孝经》:孝乃善之源,万行之端,上慈下孝推己及人!
但是,孩子两岁时,开始厌烦起家中的玩具和音响,父母又不能与他言语交流,于是竟闭了嘴学着父母的手势表达。小袁两口子急得抓耳挠腮,干脆就将孩子推至院中,孩子一个踉跄就哭出了声。院人见状,一边给孩子递上糖果一边高声叫骂小袁两口子。小袁两口子打了若干手势是想解释什么却又难倒了满院人,直脚就进屋写一张纸条递出来:“不给他吃,给他话!”全院就长长地沉默了,忍不住的孙婆嗷地哭了一声。从此,大家排列组合轮流陪孩子说话;以后又发展到北院东院部分人的加入,用现在的话说,叫爱心志愿者。那么,在南院,轮到郭爷了,就说:慎独慎独,吃饭时见尧,对墙时见舜!孩子翻眼盯着郭爷,眼睛里白多黑少,孙婆就嘖嘖嘖地跑过来将郭爷拉出一个趔趄,弯下腰问孩子:昨晚尿床吗?尿了。用线线扎紧小鸡鸡吧。轮到北院老谭了,就讲:从前有座山……
孩子最喜欢老谭,是老谭肚子里的故事多,一把一把的总也捞不完。这也难怪,因为老谭是县曲艺团不坐班的编剧,有着一笔好写!他同时还与书院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老谭母亲的祖上就是孝感书院的管事。孝感书院早于凤仪书院,但早于何年,查阅县志也无确凿的记载,只说是康熙年间就设在县西孝泉场姜公祠,到乾隆十六年,又改设至县城东崇果寺。乾隆二十二年,县令周际虞购北街一地二亩五分,建讲堂三间,左右廊房两间,取名跃鲤,再更名为孝感书院。再以后,孝感书院最终作了其他用场。老谭全家就搬到书院巷北院的公租房居住。老谭说他无比喜欢书院巷,因为它离凤仪书院近。近朱者赤嘛!老谭说。
35岁的老谭尚未婚配,生性羞涩,闲言碎语少,很难够着异性的亲近。但大家都知道他是文人,曲艺团表演的清音、金钱板、莲花落、三句半、快板词都出自老谭之手,但老谭却从未写过一部大幕戏交团里排演。其时,县里的文工团正在上演着《于无声处》和《江姐》,也上演着沉香救母的神话剧《宝莲灯》。老谭就向团里请缨,着手创作四幕曲剧叫《珍珠塔》,表现惩恶扬善的。这主题比救母高多了!老谭指头点着圆形的石磨说。这是一扇废旧的石磨,就放在老谭的屋门旁。每天早晨,当城关一小传来“日、月、水、火”和“九九表”的背诵之声时,老谭就在石磨旁落座了。石磨上放着一口搪瓷的茶盅,里面的茶叶比水多。但老谭从来都是将稿纸搁在膝头上写作,他的眼睛眯着,另一只手的食指就得得的敲击石磨,敲一阵又写一阵。那阵,我也在写作着小说,自然与县城里仅有的写作者交往甚密。你不是姓高吗?老谭半睁着一只眼问我,晓得高则诚吗?我说,高则诚是元代杂剧的代表人物,写过一部经典剧叫《琵琶记》。剧中人赵五娘在“糟糠之嫌”的唱段中唱道:“糠和米,本是相依倚,惟人簸扬你两处飞?一贱与一贵,好似奴家与夫婿,终无见期……”高则诚在写这段唱词时,一边唱一边用手指在石桌上敲打拍子;唱了又改,改了又唱,久而久之,石桌面上竟被敲击出一些麻麻点点。你看你看你看,我这石磨与高则诚的那张石桌相差无几了!老谭得意地说。我说差远了,你这扇石磨上的麻麻点点是当初石匠的錾子锉出的!正巧,曲艺团的团长来催老谭要剧本的定稿,说团里已经掏钱预备制作了剧中所需的若干硬景。老谭说:早呐,改剧本要字斟句酌;过去古人为求一字,要捻断数根胡须的!终于一天,老谭急得烟炸火燎地将我拉到他的石磨旁,告诉我说他的剧本完成了,而且无比满意!他浑身激动得一抖一抖的。我说那就赶紧送给团长呀。团长正在办公室,整个脸黑封着,接过老谭的剧本时,脸色才润了一些。团长翻开了厚厚的剧本,看了一下关上了;再翻开厚厚的剧本,看了一下又关上了,身子突然就软在椅子上了,说话的声音低沉得要命。团长说就在刚才、上级找他谈了话,曲艺团要撤销解散;全国的县级文艺团体都要撤销!老谭依然端端的站在团长面前,脸色渐渐变成两扇猪肝,他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只是默默地将我拉出了曲艺团。正是黄昏时分,七米宽的老县城碎石街面上空空旷旷,老谭的眼光跟随着一片被秋风吹走的落叶,跟了好远才对我说:你写小说不是才得了18元的稿费吗,今晚得请我吃一吨好的!我哦哦的答应着,将老谭请到了老县城最为高档的国营长春食堂。老谭疾步进门,将手里的一沓剧本啪地摔在桌子上就高声地点起了菜:”来一瓶酒,瓶装的;再来一砣红豆腐——梗(整)的!”说完,眼泪就下来了……
时光的脚步就这样一晃一晃地摇过。德阳建市后,几乎是一夜之间,过去凤仪书院内的第一小学整体搬迁而出;而书院的原址上也重建成为市图书馆;书院巷就在推土机挖掘机的脚下被夷为平地,而且飞快地建起了高大的楼群。显然,那些老住户也不知了去向。但我单单知道,书院与书院巷内的大院即便不是共生,却也共存了很多年,于是才产生了那么些生动难忘的生活图景吗?再后来,市图书馆的原址上,又改建成一溜仿古的建筑,叫作庙街,灯红酒绿、游人如织;烧烤的小吃摊前,一幅烟熏火燎的场面。曾记得,德阳建市之初,我调动到市群众艺术馆做专职的文学创作和辅导工作,上世纪的1990年,一直没有办公和文化活动场地的市群众艺术馆进驻到了文庙的后花园,亦即文庙的北门。日日上班下班,原本大道通衢可以直抵,但我偏偏要绕道从书院巷穿越。书院巷从紧靠文庙东门的书院一直逦迤蜿蜒至文庙的北门,状如一只健硕欣长的凤凰!或者,它更象是一道生动的脉络,使寻常巷院的人家在上演着对生活的崇尚,在上演着过日子的一丝不苟;当然也在上演着一份浓浓的温馨与和睦,美好而且庄重得有如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