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德贵一家来到甘庄的时候已经半夜了。
风很冷。大宝说,爹,我走不动了。二宝说,爹,我也走不动了。三宝不说话,在他娘背上睡着了,他才一岁半,还不会说话。
其实德贵也走不动了。他们一家五口晌午从高家店启程,已经在荒郊野地里走了多半天,他才吃了一个玉米面窝头,肚子早就咕咕响了。他看了看桂香,桂香的喘息声显得有点急促。桂香说,他爹,怎么也得找个村子,才能歇宿啊。
这时候,大宝先看到了远处的一点光亮,他兴奋地说,爹,有灯。
那是一盏挂在树干上戴着玻璃罩子的煤油灯,俗称气死风,火苗很微弱,就要熄了,但在暗夜里也显得极为明亮。这一点处在弥留之际的灯火,完成了将德贵一家接引到甘庄的使命。那点灯火在德贵的记忆中如此深刻,以致于多年之后,德贵每次回想起那盏决定他一生归宿的灯,总感叹说,那是狐仙看我一家可怜,给指条道儿啊。
暗夜中的村子里,矗立着许多房子,一幢幢的,偶尔不知从哪里传出一两声狗叫。德贵试着敲村口一家的门,在篱笆外头低叫,老乡,有人吗?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桂香说,别叫了,人家都睡下了,不好。德贵就住了口,打量周遭儿,看到对面有个又黑又高的东西,像是个大土台子。走近一看,是一座废弃的破砖窑。
德贵一家在砖窑里安顿下来。窑内地面还算平整,散落着几根木料。德贵将木料抬到了一边,清理出一块空地。桂香从包裹里取出破破烂烂的铺盖,铺展了,将三宝先放下。德贵从怀里拿出窝头,递给大宝二宝说,趁热吃吧。二宝先咬了一口说,爹,不热。德贵说,我肚子就是个小暖炉,怎么不热?不信你问你哥。大宝本来也觉得不热,但爹这么一说,就不太好表态,也就不吭声,几大口将窝头吃下肚,咂着嘴,意犹未尽的样子。德贵嘟囔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桂香说,大宝正长个儿哩,就把自己的窝头掰了多半个给了大宝。
几个人躺下来。二宝刚躺了一会儿,就又嚷冷。也难怪,砖窑里面虽然遮风,毕竟露天,跟野外的气温一样低。德贵有些不耐烦,骂道,老子上辈子不知道欠了你多少,养你这么个讨债鬼,我们都不冷,你冷什么冷?二宝就不敢吭声了。过了一会儿,桂香听到二宝的牙一直打架,就对德贵说,他爹,二宝是真冷。德贵赌气说,那怎么办,我把棉袄脱下来给他,冻死我算了。桂香说,我也没说让你脱棉袄,这样,刚才我看见砖窑旁边有个麦秸垛,你去抽些麦秸来。德贵说,没征得主家同意,怎么好动人家的麦秸。桂香说,咱们又不要他的,明天一早送回去不就是了。德贵想了想,就站起来出去了。
在地上铺了一层麦秸,又在破棉被上盖了一层,感觉似乎暖和了不少,二宝也不再喊冷。德贵躺下来,闻着麦秸的清香,仰望着天上若隐若现的星星,出了回儿神,问桂香,他娘,今儿个几号了?桂香说,记不清了,我只记得今儿个是二九的第一天。德贵说,一九二九不出手啊,马上该大冷了。桂香问,他爹,咱们还往南走多远?德贵说,我也不知道,走着看吧。
二
住在村东的满囤,清早起来上茅房。透过荆条间的空隙向外了望,发现他家的麦秸垛少了一块,地上还有稀稀落落的麦秸,一直延伸到他家对过的破砖窑里。
满囤拉完了,提上裤子,就把角落里的粪叉拎在了手里。他想,肯定是个黄鼬,偷爷爷家的麦秸,准是要生小崽哩。
他双手握住粪叉,蹑手蹑脚向砖窑逼近。离窑口还有五六步的距离,他摒住了呼吸,将叉头抬高,作好了和黄鼬开战的准备。突然,砖窑里传出一声孩子响亮的啼哭,满囤吓得一哆嗦,险些将粪叉丢到地上。他咧嘴笑了笑,心想,不是黄鼬,是人。
三宝醒了,让尿憋醒的。桂香睡眼惺松地抱着他出了窑口,陡然看到一个黑脸汉子挺着锃亮的粪叉站在面前,吓得尖叫一声。德贵听见了,急忙冲出窑口,看见满囤,也不禁哆嗦了一下。
满囤问,你们是干啥的?德贵说,逃荒的。满囤将粪叉垂下,又问,哪儿人?德贵说,内蒙。
满囤打量了德贵一家的装扮,说,作孽呀,收拾东西跟我走。德贵和桂香狐疑着对看了一眼,有点不知所措。满囤就有些不耐烦,说,到我家去暖和暖和,怕什么,还能吃了你们一家三口。
桂香先醒过味来,将三宝递给德贵说,我去拾掇东西。德贵一边给三宝把尿,一边纠正满囤说,不是三口,还有。看到又出来两个破衣褴衫的男娃时,满囤乐了,呲出一口黄板牙,赞扬德贵说,你还挺能整。
满囤家是三间低矮的土坯房,院子不大,院墙都是篱笆扎成的。德贵看去,正是自个昨夜叫门的那家,就和桂香对视一眼,笑了一下。掀开棉帘子,满囤引一家人进去。中间的屋是灶屋,墙熏得黑呼呼的,一个胖女人正在往锅里添水。满囤说,招娣,多添两瓢水,来客了。
这个“客”字,让德贵心里一下子热呼呼的。满囤的媳妇招娣捋了捋额头垂下来的头发,看了看进来的一帮人,唔了一声,从缸里又舀了两瓢水倒进锅里。想了想,又多加了半瓢。
东屋堆的都是物什杂货,满囤将德贵一家让进西屋去。炕上睡着一个孩子,看脸盘岁数和二宝差不多。满囤就叫,狗蛋起来!来客了!桂香忙说,别叫孩子,让他睡吧。但狗蛋已醒过来,揉揉眼看到这么多人,吓了一跳,一骨碌爬起来。
屋里火炕占了半间,烟道通过火炕,烤得暖烘烘的。满囤说,孩子们都上炕,嫂子你也上去,炕上暖和。德贵就坐到炕前的一条板凳上。这时二宝又说,爹,我冷。德贵刚要呵斥,满囤说,你婶子正在熬棒子面粥,灶里一点火,一会儿就烫你的屁股。德贵说,给你添麻烦了。满囤说,客气啥,逃荒不容易,我爹当年也是逃荒到这儿的,我祖上是河南人。桂香看了看德贵,将包裹解开,说,也没啥金贵东西,这点东西给大兄弟,莫嫌寒碜。满囤刚要摇手,见桂香拿出了几张黄蒲扇似的烟叶,眼睛一亮说,嫂子,这是内蒙烟吧。桂香说是。满囤就说,这个就收下,内蒙烟劲儿大,好抽。
一会儿,棒子面粥的清香透过门帘传了过来。大宝抽抽鼻子,嘴里啧啧有声。桂香就瞪了他一眼。二宝蜷缩在墙角,一直用眼瞟狗蛋。狗蛋也看二宝,俩人对了眼神,就又都迅速移开视线。满囤问德贵,原先在内蒙什么地方,德贵说,靠近河套那块。满囤说,都说河套富裕,怎么还有逃荒的?德贵说,村村闹运动,地没人种了,又赶上黄河发水,淹了地,还淹了家,全村老少都南下逃荒了。
招娣端着一屉热气腾腾的窝头进来,满囤从墙角搬下一个小矮桌,放在炕中央。桂香说,妹子,我也帮你做点啥吧。招娣说,不用,嫂子这么大老远来,赶紧吃口热乎的,暖和暖和身子。说完,又出外屋端进来一盆腌咸菜,说,先吃,先吃,都别愣着。
五碗金黄的棒子面粥也上了桌。满囤说,老哥,你们先吃,家里碗不够,咱轮着吃,反正粥在锅里也凉不了。德贵赶忙说,我们带着家什哩。就从包裹里取出两个大搪瓷缸子,上边缺了好多瓷,露出一块块的黑铁皮。
大伙儿围在桌边开吃。二宝偏又不动筷子,说,爹我想吐。德贵变了脸说,小兔崽子,你叔你婶是老天降下的活菩萨,周济咱家来了,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扔到到雪地里,冻死你。二宝哇的一声哭了。招娣见二宝脸色通红,觉得不对劲,就把手掌放在二宝的额头上,哎哟一声,说,这么烫,敢情孩子是发烧了。
桂香赶紧凑到二宝身前,将他搂在怀里,将脸贴在他额头上,也慌起来说,就是烫。招娣就叫满囤去请村里的赤脚医生。满囤应了,站起来披上棉袄。德贵说,不急,穷人家的孩子没那么金贵,就是夜里冻着了,吃口热的,发发汗就好了。满囤自顾自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不远,我去去就回。
村医很快就来了,是个中年汉子,穿着一件脏乎乎的白大褂,背着一个旧皮箱。二宝脸上露出了恐惧的神色,说,我不打针。村医咧嘴笑了,问,几岁了?二宝说,七岁。村医摸摸二宝的额头,说,不用打针,然后开了箱子。箱子里装得挺满,有好多纸包,还有一个铝盒。村医打开铝盒,二宝先瞥见盒里有一粗一细两个注射器,就一哆嗦,露出了要哭的表情。村医却没动注射器,拿出一个细细的玻璃棒,说试试体温。桂香把二宝的领口拽开,村医将体温计从二宝的领口塞到腋窝,对二宝说,夹住。二宝一夹,很凉,又一哆嗦,心里更加不安。村医打量了德贵一家,问从哪里来。德贵忙说,内蒙。村医说,内蒙我去过,有个炮台营子。
过了一会儿,村医取出体温表,对着亮光转着角度看。二宝摒住呼吸,像接受宣判似的,一直盯着村医眯成一条缝的眼。村医看了半晌,说,三十九度二。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听诊器,说,再听听。桂香帮着把二宝的棉袄撩起来,村医将听筒叉开放进耳朵眼,然后把那个锃亮的小圆盘摁在二宝的胸脯上。二宝觉得圆盘比刚才的玻璃棒更凉,就哆嗦了两下,然后觉得那个小圆盘一凉一凉地分别印在胸脯、肋骨两边。村医说吸气,二宝就吸气,村医说呼气,二宝就呼气。
村医停止了诊断,转头对德贵说,没大事。二宝刚松了口气,却听见村医又加上了一句可怕的话:打一针吧。
德贵和桂香还没表态,二宝先发表意见:我不打针!
桂香问,得多少钱?村医说,一次四毛钱,得打三次。桂香脸就红了,说,不打针的话,几天能扛过去不。招娣细声细气地说,孩子的病可不能耽误,嫂子你别为难,我这儿有钱。德贵搓着大手,看了看桂香。满囤从板凳上站起来,挥了挥手,下了结论:打吧。
二宝继续抗议道,不打针。村医显然没考虑他的意见,将注射器和针头拿出来,教招娣用开水煮煮。二宝屁股上已预感到疼痛,哇的一声哭了。一直没说话的狗蛋说,没事,我打过,不疼。二宝哭着说,疼。狗蛋说,真不疼,我上回打了三针,一次也没哭,蝎子蛰才疼哩。二宝抽泣了几下,止住了哭泣。
真打针的时候,二宝感觉并不像狗蛋说的那么不疼,但似乎因为狗蛋的话,也显得不是特别疼。二宝居然忍住了,只咧了咧嘴,没有再哭。
送走村医,吃过饭后,满囤问德贵一家准备去哪儿。德贵说,讨饭么,走到哪说到哪。满囤说,再往南走就是河南了。河南也闹水灾,有些地方给黄河淹了,往北逃荒的更多,也都跑到这里来了。德贵一听这话,心里凉了半截。当初从内蒙往东南来,只是想离那条暴躁的大河远点,没想到走了这么多天,竟然还没走出它的势力范围,而且它也一路追着流到南边来了,还闹得更凶。德贵就有点上火,垂着头不说话。招娣在一旁插话说,孩子还病着,先安顿下来,等他病好了再商量吧。
德贵看了看桂香。桂香说,大兄弟,你家也没地方,我们这么一大家子人,怎么也不能再给你们添麻烦了。满囤把那几叶旱烟拿起来,对德贵说,老哥,走,你跟我去找村长。
整个甘庄不大,像是一块瘦长的红薯。主街就一条,从东往西贯穿。大部分人家都零乱地分布在街的南北两侧,一路看去,都是些低矮的土坯房子。从地势看,甘庄西边高,东边低,村西外不远就是一些土岗子,再远就可以望见黛青色的群山了。
村长赵富贵住在村西头,一溜三间青砖房,在众多的土坯房中非常显眼,比土坯房高出一米左右,檐角、门楣上还有些砖雕,上边雕着山水、花卉。德贵难得见一回青砖房,上下端详,很是羡慕。满囤喊了一声村长,就径自领着德贵走进屋里。
村长赵富贵五十多岁,手里握着个烟杆,正慵懒地靠在被褥上打盹。满囤将烟叶放在炕头的笸箩里,对赵富贵说,村长,你看看这烟叶。赵富贵睁开眼,看了看烟叶的成色,又拈起一片凑到鼻端闻闻,说是好烟。满囤就得意地说,是正儿八经的内蒙烟哩,这位老哥送的,来一锅尝尝。赵富贵撕了一小片烟叶,用手心搓碎,在烟锅里压得实实的。满囤给他点着。赵富贵深吸了一口,陡然发出一阵咳嗽,眼泪都呛出来了。德贵说,别吸猛喽,劲儿冲。赵富贵擦擦眼泪,看了德贵一眼说,这烟真不赖。
吸着烟,满囤就说了德贵家的难处。赵富贵眯着眼说,满囤你也知道,咱是个小村,空闲的房子可没有。满囤说,村委会办公的房子能不能给挤挤,反正就几天。赵富贵嘿嘿笑,说,村委会和村小学在一块,就两间房子,其中一间还给老师办公用了,哪还有地方,再说了也没土炕,也没锅灶。满囤就有点着急,说,村长,你是万事通,给想个辙呗。赵富贵巴咂着烟袋锅,眯着眼想了半晌,说,有个地方倒可以凑合住几天。满囤搔搔头说,哪里呀?赵富贵狠吸了口烟,吐出来说,就是老芍根的窑洞。
满囤皱眉说,好是好,可——赵富贵打断他的话,说,我知道老芍根刚死两个多月,有一点腻歪,但这老头儿是个老好人,活着的时候心善,死了也不会跟人为难的。他的窑洞还不赖,清理清理可以住。满囤说,先去看看吧,不行再说。
赵富贵拿了个笤帚,取了两柱香,和满囤、德贵向村西而来。村西都是高岗,起伏挺大,从北往南流过一条小河。河上一座土桥,过桥不远,再向北走十余丈,就到了老芍根的窑洞前。窑洞在一个土崖下边,崖势不高,窑门也不大,但门前的空地挺宽,都是白白的积雪,显然好久没人来过了。窑洞的破门半开,里面黑呼呼的。几根木条钉成一个简陋的破窗,上面挂着几片灰黄的床棂纸,在风中瑟瑟抖动。
满囤拉开破门,先走进去。德贵跟进去,鼻子里先闻到一股霉变的浊气,等适应了里面的黑暗,看到洞里有一丈见方,最里面一个半米高的土台,散着一些旧麦秸,显然是睡觉的地方。地上散落着破瓦罐、泥火炉、烂棉絮等东西。顶子是拱形的,贴着些脏乎乎的纸,墙面给熏得黑黢黢的,钉着几个挂家什的小木撅子。
满囤摇摇头说,恐怕不大行。赵富贵说,主要是欠收拾,收拾收拾就整齐了。德贵从没住过窑洞,抬头看着仅比头顶高不过两尺的洞顶,担忧会不会哗啦塌下来,但嘴上含糊着说,逃荒么,啥地方都住过,这总比露天地儿强多了。赵富贵说,住个几天,又不长住,没啥子问题。
赵富贵将两柱香点着,在窑洞里鞠了一躬,说,老芍根,你死了,阴曹地府有了新房,这里住不着了,留给别人挡风遮雨,也是积阴功的事,来世托生个好人家,这辈子打了一辈子光棍,下辈子保准娶三房媳妇。念完了,说,拾掇拾掇吧,就出门了。
满囤和德贵将乱七八糟的东西往外清理。满囤拎起那个小泥炉子看了说,还能凑合用,腿断了,垫半截坯就行,就留下了。德贵试着关了关门,见门板有点走形,关不严了,从外头找了块石头,砰砰砸了几下,再试,就关上了。
两个人收拾完杂物,开始清扫尘土。忽听洞外有人喊,满囤,出来搭把手。满囤和德贵出来一看,见赵富贵左手拎着个麻袋,右手提个盆子和半小布袋东西,胳肢窝下还夹着两个包袱,很吃力地走过来。
二人赶紧接应。麻袋里是一袋炭,小布袋里是半袋玉米糁子。包袱里分别是一块旧毡、几片塑料布。德贵以为村长领到地儿就回去了,没想到他又拿来这么多东西,眼睛就有些发热,说不出话来。赵富贵却像没事似的,看了看土台子,对德贵说,东边土坡下头有个麦秸垛,你去抽麦秸。德贵说,就住几天,不用这么麻烦。满囤说,住一天也得像个样子。又嘻嘻笑说,多抽,抽他娘半垛。村长家的麦秸,不抽白不抽。
桂香和大宝、三宝过来的时候,新家已经初具规模。炕上垫了厚厚的麦秸,麦秸上铺了一块毡,门窗上都订上了塑料布,墙洞里的煤油灯也吐着红红的火苗,地上的泥火炉里木炭烧得正红,显得窑洞里亮堂堂、暖烘烘的。
德贵让大宝喊村长大大。赵富贵应了,又看了看桂香抱着的三宝,笑着对德贵说,你比我强,生了两个男娃,不像我家里四个黄毛丫头,弟媳挺会生养哩。招娣正好兜着几个窝头过来,说,哪里是两个,还有一个躺在我家炕上。赵富贵更是羡慕,对德贵说,三个大柱子,你老了就有福了。招娣笑着说,让嫂子再努把子力,接着生,迟早生出男娃来。赵富贵摆摆手说,地不行,种土豆总是结南瓜。你头胎就生了男娃,就是比你嫂子争气,地好,回头我专门向满囤兄弟把你借过来,给我也生个男娃。招娣就红着脸,呸了一声。
德贵一家暂时有了歇脚的地方。招娣说,二宝闹着病,就在我家睡火炕,有狗蛋和他玩,也不会认生。你们一家四口在窑洞住一宿,不行再想办法。
窑洞里很暖和,大宝和三宝一早就睡着了。德贵和桂香躺在松软的炕上,怎么也睡不着,一直念叨村长和满囤一家的好。夫妻俩觉得这个地方的人真是实诚,天底下都难找,可自个啥都没有,真没法报答人家。
三
二宝的烧很快就退了,但大宝下坡时腿又扭伤了,德贵一家又被迫住了半个多月。这些天里,满囤一直给他们送粮食、棒子芯和木炭,赵富贵又借给一只水桶、一把铁锨。德贵过意不去,找满囤看有什么活计帮着做。满囤说,现在都进腊月了,又不是农忙时节,没什么活计。
德贵和桂香商量,觉得欠人家的太多了,得赶紧走。这天清早,到满囤家辞行。这一段时间,二宝一直在满囤家住,和狗蛋已经好得跟一个人似的,片刻也不愿分开。他正在炕上和狗蛋玩顶牛,听爹说要走,就发表意见说,爹,不能走。
德贵说,小孩子别瞎搀和。满囤说,还有二十多天就过年了,要走也得过完年再走。桂香说,逃荒的还管啥过年不过年?整天吃你们的,喝你们的,我们心里头不落忍。满囤说,今年没有赶上灾年,苞米还有富余,再在村里各家各户讨换一点,总能捱过去。又问,你们准备往哪儿奔?德贵就迟疑了,说,本来还想往南,但这两天来了两拨讨饭的,都是河南人,听说那边水灾厉害,还闹起了疟疾,死了不少人。看来只能望山西走了。招娣说,山西也好不到哪儿去,赵老根的大儿子在大同煤矿挖煤,前一段也回来了,说那里搞串联,煤矿都停工了。桂香就红了眼圈,说,那可怎么办,哪儿都不能去了呀。招娣就说,嫂子,你们走到哪里是个头?依我看,不如干脆在我们村落户算了。
德贵和桂香都吓了一跳,这个事可从来没想过。满囤说,那敢情好,不过庄户人最要紧的是地,光靠生产队不够,还得有自留地。招娣说,老芍根的自留地不是荒着嘛,找找村长,划过来不就行了。满囤就拍拍手说,我怎么没想起来?走,找村长去。招娣说,你这个急捻子,连个屁都压不住,你总得容大哥大嫂合计合计吧。
德贵卷了根烟,默默抽着。桂香说,这么大的事,我们还真得好好合计合计。招娣说,走也好,留也好,怎么也得过了年再说。你们两口子放心,有我们吃的,就有你们吃的。现在光景好多了,不比老辈子的穷日子。
躺在窑洞的土炕上,德贵两口子失眠了。德贵说,咱原先思量在外讨几年饭,等大宝能帮上手了就回老家去,可是到这里,又不知该往哪里走了。桂香说,一路过来,就属这里人性好,光景也好,不行就先在这里过一阵子,也不用麻烦满囤兄弟,咱可以在四邻八村讨口饭吃。德贵说,老人们都说穷家难舍,故土难离,这里比老家好,不假,可是毕竟不是咱的根啊。桂香说,哪里有房子,哪里就是家,就是根。德贵说,我心里头还是觉得咱的家,就是内蒙的干打垒。桂香说,干打垒有什么好,水一泡,就是一摊泥。德贵说,看你的意思是想留下?桂香说,我不是非留下不可,我是发愁回内蒙咱全家人住哪儿,啥都让水冲没了。桂香的鼻子就有些发堵,声音也发颤了,说,我过怕了这没房、没家的日子了。
两口子也没合计出个头绪。次日,村长媳妇来了,拿来一摞红纸,问桂香会不会剪纸。桂香做姑娘的时候常剪窗花,就说试试。当下剪了个年年有余,一个胖娃娃抱着一条大鲤鱼。村长媳妇说,妹子的手真巧,比我强多了。你剪吧,剪完了,年前我拿到集上卖去。桂香琢磨村长的恩德正没法报答,正好帮着干点手工活,就应承下来。
这一剪就剪了几天。村长媳妇再来的时候,一进窑洞的门就呆了。满墙都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红窗花,红通通一片,漂亮极了。桂香就一幅一幅给她讲,这是孔雀开屏,那是五谷丰登,这是天女散花,那是大闹天宫……村长媳妇说,妹子你准是七仙女下凡,剪得这么漂亮,可得教教嫂子。桂香就不好意思了。村长媳妇拿走了窗花,后晌领着大闺女过来学剪纸。桂香耐心地手把手教,偏偏那娘俩都手拙,剪得乱七八糟。桂香白费了半天力气,最后还是退回来教她们剪简单的,比如双喜字、双福字等等。
德贵这几天没事,就到满囤家,一边唠嗑一边帮着搓棒子。玉米棒子经过一秋天的暴晒,又干又脆,一搓就劈里啪啦乱迸,笸箩里都是金黄的玉米粒。满囤又和他唠起落户的事,德贵就叹气说,背井离乡的,也没个亲戚依靠,心里孤单得慌。满囤说,这里人性好,不欺负外乡人。别看我生在这儿,但从我爹那辈儿论也算外来户,也没亲戚,你来了,咱们两家就是亲戚。德贵心里又热了起来。满囤接着说,咱这里的地肥,往北三里就是灌渠,掘一锨就引过水来,一茬棒子一茬麦,年年都是好收成。德贵踌躇说,再合计合计。满囤就着急了,说,有啥合计的?我已给村长说了,村长说没啥问题,就是老芍根还有个远房侄子,抽空儿得和他说一声。德贵没想到满囤已找了村长,脸一下子热了起来,问,已……已经说啦?满囤说,已经说啦。
回到家,德贵像醉酒似的头重脚轻。他知道作决定的时候到了,心跳得很激烈,拉桂香出窑洞的时候就有些呼吸急促。桂香看着德贵微微涨红的脸,隐隐领会到一定是大事,就很认真地看着德贵。德贵说,桂香,你说走还是留?桂香说,你是一家之主,你说了算。德贵摇头说,这次我听你的。桂香说,二宝说留。德贵说,小孩子说话顶个屁,你说。桂香说,满囤家和村长家都对咱们这么好,要是走了,今生今世恐怕就报答不了人家了。要是不走,光景好了,咱还可以还还人情债。德贵说,你别绕圈子,直接说走还是留。桂香的呼吸也就急促起来,不做声。德贵说,你是想留下吧?桂香还是不说话。德贵说,留下就点头,要走就摇头。桂香沉默了一会儿,微微点了一下头。德贵一拍大腿,说,行!哪里的黄土不埋人,留下就留下。
隔日,德贵拉上满囤,来到村长家。赵富贵说留下好,让媳妇去叫老芍根的侄子。老芍根的侄子住村南,不到一锅烟的工夫来了,是个瘦小的汉子,眼珠转动得挺活络。赵富贵说了要把老芍根的自留地划给德贵的事。瘦小汉子扫了德贵两眼,蹲在炕边,咳嗽几声,说,我叔走了,窑洞闲着,别人住也就住了,我做晚辈的也说不出啥来。地可不是小事,毕竟是姓宋的地。我本来想过年的时候给村长提提这个事,想把这些地种起来,总荒着也不是个事嘛。赵富贵说,村里人都叫你鬼难拿,就是没叫错你。你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我问你,老芍根活着的时候,你是送过一碗水还是送过一粒米呀,老芍根死的时候,你是置办过寿衣还是买过棺材呀?瘦小汉子有些难堪,说,我知道是村长和几个老叔凑钱给我叔送的终,谁叫我家里穷哩。我就是心疼老宋家的地,旁的意思没有。赵富贵就冷了脸说,我再给你上一课。这地是国家的地,不是你老宋家的地,是国家包给你的,这是一;老芍根死了,他是五保户,按规矩他的地该村里收回来作为机动地,怎么也轮不着你种,这是二;我现在告诉你这个事,是尊重你,是给你脸哩,这是三。旁的不说,我就问你一句话,是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瘦小汉子马上陪了一副笑脸,说,叔,你别急么,当然是你老说了算。赵富贵挥挥手说,那就这么定了。瘦小汉子呲呲牙,装出很心疼的样子,说,六分多地呀,要不,让他给五块钱吧。又涎着脸伸开五指强调,就五块钱。赵富贵说,给你五个大嘴巴。
地的事就这样定下来了。到年根的时候,村长媳妇过来,交给桂香四块六毛钱,说是卖窗花的钱。眼看就过年了,买点过年的东西。桂香还是推脱,村长媳妇就把钱扔在炕角走了。桂香拿着钱,觉得烫手,眼泪就下来了。德贵拎了桶水进来,听到桂香的鼻子不对劲,一看吓了一跳,问怎么啦?桂香就亮了亮手里的钱。两口子商量了一会儿,出门往北而来。
王家铺是个镇,在甘庄村北五里之外,今儿个是大集。年关到了,都是赶着买年货的。德贵和桂香转过来转过去,不知道买什么好。还是桂香做主,买了三斤猪肉,一斤腥油,二斤白面,又扯了几尺布,买了点针线和盆盆罐罐等家什。还剩一块二毛钱,桂香要给德贵买个帽子,德贵说,那个破帽子还能凑合,倒是该给你买把梳子,你那把齿都快掉光了。两人争执了一会儿,都放弃了,桂香就把剩下的钱揣进了兜里。
二人回到村里,把猪肉给村长送了一斤,给满囤送了一斤。两家都不肯收,推让了半天才收下。两口子刚回到家,村长媳妇就让二闺女兜来六个鸡蛋,招娣也拎来半筐土豆和两棵白菜,又推让了半天。
大宝见爹娘买回了肉,高兴极了,流着口水问啥时候吃。桂香拍拍大宝的头,说,小馋猫,别急,过年娘就给你包饺子。二宝回来,低着头在盆盆罐罐里翻了半天,问,怎么没有买鞭炮啊?德贵见他疯了一天,气不打一处来,在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说,还想放炮,放个大屁吧。二宝气恼地梗起脖子,说,狗蛋就有炮,一百响。德贵还要动手,桂香揽住二宝说,别使性子,明年过年娘一准儿给你买,二百响的。二宝固执地说,不行,挣开桂香的胳膊跑了。
终于过年了。一家人凑在一起吃饺子。看着大宝二宝狼吞虎咽的馋样子,桂香高兴之余,又有点伤感,对德贵说,孩子们跟着咱们受苦了,长这么大,肉腥都没尝到几回。德贵说,往后日子越来越好,没准儿还天天吃肉呢。桂香就笑,说,你在做梦啊。
初一一大早,桂香叫德贵带着大宝、二宝,到村长、满囤家去拜年。德贵先到村长家,让大宝、二宝给赵富贵两口子嗑了三个头,说,你们哥俩一辈子不能忘了大大和大妈的恩德,往后年年要到这儿来磕头,以后我不在了,也得年年来,不能忘。赵富贵就笑呵呵说,你不在了,我们两个老家伙还会在么?不用磕头,这些老礼早就不时兴了。抓了几把花生,给大宝二宝的兜里塞满,又说,有男娃真好。
往满囤家走的路上,大宝问爹,到满囤叔家就不用磕头了吧,村长大大都说了不用磕。德贵说,你懂什么,你们是替爹磕的。到了满囤家,大宝二宝又跪下磕了三个头。招娣说,都什么年代了,不用磕头。二宝就干干脆脆地说,是替我爹磕的。德贵的脸就涨红了。
春暖花开的时候,德贵领着桂香、大宝用铁锨翻地。肥沃的黑土翻开,发出浓郁的香气。德贵觉得特别好闻,身上充满了劲儿。满囤帮着种上了春玉米。桂香又在窑洞前的空地上开辟了两畦菜地,撒上了菜籽。半个多月的工夫,地里家里都是一片翠绿。招娣家的老母鸡孵出了一窝小鸡,给桂香送过来六只。三宝刚学会走路,跌跌撞撞追毛茸茸的小鸡,嘴里还吃力地嚷嚷,鸡鸡,鸡鸡。
德贵加入第六生产队,队长是满囤。白天德贵和大伙儿出工,一天记八个工分,抽空也拾掇拾掇自家的地。给庄稼浇了两遍水后,没活儿了,满囤招呼德贵帮着去山里砸石头。两个人拉着架子车,天还黑着就上路,一直往西走,西边二十多里就是山。到了山根,满囤指着一起一伏的群山给德贵介绍,这是苍耳山、那是老鹰山,那个最高的是太子庵山。德贵问,为啥叫太子庵山?满囤说,不知哪个朝代的太子爷在这里出过家,山顶上还有个破庵。德贵说,放着好日子不过,为啥要出家?满囤摇摇头说,天天吃白面饼肉丸子汤还不干,非跑到深山里挨冻受饿。德贵说,有时候想想,人活着到底图个啥?满囤说,要紧的就俩字,吃喝。德贵说,我倒觉得要紧的不是吃喝,是房子。你想啊,出了家的还知道盖个庵住,不出家的就更甭提了。满囤想了想,就笑了,说,是这么个理儿。我现今拉石头,不也是为翻盖房子吗?
满囤的房子是他爹在世的时候盖的,那时候穷,也没有垫石头根脚,到了雨天墙面就起碱返潮,屋顶早就漏了,满囤觉得光换房顶子不合算,索性就想翻盖一下。德贵一家睡过的那个砖窑里的木料,就是满囤家的。其他材料也快备齐了,满囤说这几天拉够了石头,下个月初就可以动工了。
采石头的地方在苍耳山的一个低坡上。两个人来到坡上,见东一坑、西一洼都被开凿过了,露出青白的石层,散着小碎石头和白乎乎的石粉子。满囤选了一个坑,觉得条石不错,就拿出钢钎和铁锤,让德贵扶着钎,他自个抡锤,叮叮当当开凿。砸开缝后,再用钢撬合力将石头一块块撬下来。撬下七八块石头后,已经过了晌午,两人累得满头大汗,都脱下了夹袄,光着膀子,露出油亮结实的上身。满囤说,歇一会,咱们吃点干粮。
坐在山坡上,吃着干粮的时候,德贵问盖房子需要多少石料,满囤说,盖三间的话,六十公分的根脚,怎么也得二十多车。德贵看着远处山脚的石头房子,问,要盖那样的石头房子哩?满囤笑了,说,咱那儿都是土坯房,全用石头谁用的起?你别跟山里人家比,这儿不缺石头。德贵想起在内蒙的房子,山墙都是黄土拍成的,水一冲就散了,就说,土坯房其实也不结实,我看村长家是砖房。满囤说,全村就他家是砖房,还是原来老地主的宅子,分给了赵富贵。唠了一会儿,满囤对德贵说,老哥你以后也闲不来,你三个儿子,将来娶媳妇哪个不跟你要房子?这话一下子戳中了德贵的心病,他情绪低落下来,说,我自个都没房子住,还给他们盖个屁呀。
吃完干粮,将石头抬到架子车上,两个人拉车往回赶。一路上要翻两道梁,古道梁和十里坡。十里坡是慢坡,缓上缓下,没啥问题,古道梁稍陡一些,空车的时候不显,装满石头就费劲了。两人一前一后,一推一拉,好不容易把车推到梁顶上。下梁的时候倒是比较省力,将车把高抬起来,后稍拖着地,慢慢蹭下来,不脱把就成。
晚上,德贵吃得很少,早早躺在炕上。桂香问,他爹,你累了?德贵说,不累。桂香问,为啥吃这么少?德贵眼扫着窑洞顶不说话。桂香说,看见满囤盖房子你也动心了吧?德贵叹了口气说,大宝十三了,再过五年,就到了娶媳妇的年纪,哪家闺女愿意跟他来睡土洞子?桂香说,我合计过了,咱笨鸟儿先飞,回头把满囤的车借来,也到山里拉石头,慢慢就能凑够石料。土坯呢,我也问过招娣了,西岗上就是上好的黏土,等天热了,你和大宝去打几垛。苇子西边大河沟里有的是,今年秋天就可以割一茬。德贵就说,木料哩,大梁、檩条、椽子,这可是实实在在要花钱的物件。桂香说,那也会有办法,咱种着地,留下口粮,卖点余粮。还有,院子里咱已种了五棵杨树、一棵枣树,几年就能成材。前两天村长媳妇家的兔子生了一窝,我要过来两只母的,长得挺快。到五月咱的鸡也大了,生了蛋再孵两窝,鸡蛋也能卖钱。卖了钱之后我还想买几只羊,叫大宝去西岗上放去。到了年根,我还可以剪窗花卖钱。桂香说,五年哩,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德贵听了桂香的话,心里的疙瘩一下子就解开了,说,桂香,你简直就是佘太君,什么事都想到了头里。桂香说,佘太君百岁挂帅,我有那么老吗?德贵搔搔脑袋,说,那你就是穆桂英,大破了番邦的天门阵。桂香说,一会儿让我当奶奶,一会儿当孙媳妇,乱七八糟的。德贵就嘿嘿笑起来,说,我饿了,还想吃两个窝头。桂香嗔了他一眼,走到灶边点火,说,什么佘太君、穆桂英的,敢情我就是烧火的丫头杨排风。
麦收之前,满囤家的新房子盖成了。德贵一家都过去帮忙。满囤和德贵在灶间喝了一斤高粱红,指了指门外说,拆下来的这些旧木料,我都给你留着,等你往后盖房子的时候挑捡着用。德贵说,你以后还得盖配房,自个留着吧。满囤说,盖什么配房,盖这么三间正房我就盖伤了。他又看了一眼旁边已经知道规规矩矩坐着的大宝,对德贵说,狗蛋还小,你比我急。
不出工的时候,德贵借来土坯模子,和大宝到西岗上打坯。除去表层的乏土,下边都是黑黄的黏土。德贵用带柄的坯杵子礅出一块又平又硬的平面,放好坯模子,大宝用铁锨装满土,德贵用坯杵子礅实,拆去模子,就是一块成形的土坯。一块一块间隔竖着码起来,两天的工夫就码了厚厚的一垛,比人都高。大宝也干得很带劲,脸上笑眯眯的。德贵说,你笑什么,这些坯就是给你盖房子娶媳妇用的。大宝害臊了,说,我不要房子。德贵说,可你媳妇要啊。大宝说,我也不要媳妇。轮着德贵哈哈大笑了。
玉米收了以后,德贵心里才算真有了底。德贵属于壮劳力,工分不少,分了不少金灿灿的玉米棒子,晾了小半院子,满囤过来看了,对德贵说,该备下几个洋灰缸,要不褪下的棒子粒没处搁。他那儿还剩了多半袋水泥,就拎过来,帮着德贵抹了两个大缸。
德贵和桂香隔三岔五去山里拉了几车石头。满囤本来要跟着去,德贵说,你新房里还有好多活儿得拾掇,我用的也不是一车两车,不能总让你帮着。满囤说,那你两口子就少拉几块,别贪多,等我腾出空来,再帮你多拉几车。
砸石头是力气活,桂香扶着钢钎,德贵一锤下来,震得她手都麻了,连砸了几锤手就开始抖。德贵怕伤着她,砸两锤就歇会儿。桂香有点上火,看着敲下来的几小块石头,说,二十车得敲到猴年马月呀。德贵反倒有信心了,说,不怕慢,就是三天弄一车,到入冬前也就差不多了。桂香说,天天砸石头,家里的活不干了啊?德贵说,今年不够,还有明年,明年不够,还有后年哩。到那时候,大宝就能上手了。
这天,两口子拉着石头往回赶,过十里坡的时候天还晴得好好的,到古道梁的时候却下起了大雨。光秃秃的梁上也没有躲雨的地方,浑身淋得精湿。快到梁顶的时候,右边的车轱辘陷到了泥里,德贵使着吃奶的劲往上拉,车往前动了动又停下,僵持了一会儿,开始倒着下滑。德贵想桂香还在后头,就急着喊,你让开,我快撑不住了!桂香也在使劲,雨点落上石头又飞溅到她脸上,弄得她睁不开眼。她想,这么多半车石头,耗了两人近一天的工夫,一撒手就会滑到沟里,糟蹋了石头不说,满囤家的车也得毁了,心里又气又急,就喊,不行,不能糟践了石头!德贵闭了口,憋住一口气,咬着牙使劲往前拉。桂香用肩扛着陷住的轱辘,整个右脚都没进烂泥里,使绝劲一顶,车轱辘往前一滑,继续往坡上动了。桂香觉得嗓子眼一甜,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车终于上了梁,桂香觉得身上轻飘飘的,看前面的路也像带子一样飘动起来。她喘了口大气,松开手,伸手擦擦嘴角,看手掌里粘上几缕血丝,但很快让雨水冲掉了。
到家的时候天已黑透,窑洞里传来三宝撕心裂肺的哭声。桂香心里一急,觉得喉头又有什么东西涌上来,她使劲咽下去,嘴里又咸又腥。开开门,见大宝坐在炕上,一手抱着三宝,一手搂着二宝,仨孩子都在哭。德贵说,你们嚎什么丧?大宝抽泣着说,三宝哭着找娘,我哄不下来。桂香强笑着说,都别哭了,娘这不是回来了吗?说着接过三宝,三宝使劲抱着她的脖子,头埋在她的颈窝,哭得更凶。德贵脱着衣服说,桂香你也换换衣服,别着了凉。但三宝牢牢抱着桂香,说什么也不撒手。桂香轻拍着三宝,让大宝下去烧火,说,都饿坏了吧,娘这就给你们做饭。
次日,桂香就头晕目眩起不了床了,还总咳嗽。德贵要去请村医,桂香不让。招娣听说了,就过来帮着做饭。桂香在炕上还拿着剪子绞鞋样,想把三个孩子的布鞋做出来。招娣说,我手拙,不会做鞋,也帮不上嫂子。嫂子是个劳碌命,病着也不肯歇。桂香笑了笑,说,劳碌命不敢说,苦命是肯定的。招娣说,过去吃了苦,往后才能甜嘛,等大宝他们都长大成人,你就舒心了。
天放晴后,德贵和大宝又打了两天坯,把原来干透的拉回来,垛在窑洞边,上边盖上破塑料布,压上几块石头。桂香躺了几天,咳嗽得更厉害了,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德贵把村医请来,村医给号了脉,纳闷桂香的身体怎么会这么虚。桂香没说自己吐血的事,只说累着了。村医给了些治咳嗽的药片,让熬点骨头汤补补。德贵从集上买回来几块猪大骨,放在瓦罐里熬。香气一喷,大宝、二宝和三宝都流着口水,围着瓦罐不肯离开。德贵就骂了他们一顿,让大宝领着两个弟弟出去割草,不到晌午不许回来。汤熬好了,桂香喝了半碗,推说喝完了,把剩下的骨头和汤藏起来,等孩子们回来的时候就给他们分了。看着三个孩子狼吞虎咽的馋相,桂香觉得比自个吃了都心里舒坦。
桂香吃了药,咳嗽轻多了。她惦记着鸡、兔和菜地,就挣扎着操起了家务。对于地里的庄稼,德贵把棉花、红薯、谷子、花生都种上一部分,还在地头点上了一圈黄豆,田埂上种上了十几棵芝麻,都长得很壮。入秋后,德贵到南泊村割回来几捆苇子,戳在土坯垛旁。慢慢地,村里的人都知道,那家逃荒来的人家准备盖房子了。
一天,满囤和德贵到村长家,央村长看看哪里有闲地方划给德贵家作宅基地。赵富贵思忖了一会儿,对德贵说,总住窑洞也确实不是个事。你们家是新落户的,我要给你们忒好的宅基地,别人会说闲话。这样吧,你家旁边的西岗上原来是个电工房,现在改了线路,也坍废了,你把它拆了,就在那儿盖吧。又说,我是为你们打算,一是别人说不出啥来,二是那儿地势高,省了你再垫土了。德贵感激得不行。
赵富贵便问德贵筹备得咋样了。德贵说,石头根脚的料还没有备足。赵富贵说,前一阵下暴雨,县城北面的老城墙塌了,好多青砖都倾到护城河里,如果你不嫌那砖旧,可以捞一点用。满囤搔搔头说,旧城墙还是道光年间修的,应该都糟了吧,再让水一泡,没法子用。赵富贵就笑,说,你娃年轻就是嫩,别小看那些老砖,过去的老物件都结实,比新烧的砖还硬梆。不信,捞两块出来,砸砸看。
又说起木料,德贵说,只有满囤旧房拆下来的一些旧檩条和椽子。赵富贵摇摇头说,你要盖房还差得远呢,这可是伤筋动骨的大事。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说,村南有一户前段时间失火,从旧房上抢下来两根旧梁,其中一根梁尾上烧了一点,还能将就用。让满囤赶紧陪德贵去一趟,晚了没准儿就给卖了。
满囤去说合一番,还真成交了,没着火的那根梁要了七块钱,着火的那根要了六块钱。德贵用拖车把旧梁拉回来,觉得来年开春,应该就可以动工了。
可是突如其来的一件事提前了德贵的盖房日程。
那天,德贵又到队里出工了。桂香一个人坐在枣树下纳鞋底,三宝在一旁的兔子窝边,拿着根长草逗兔子。大宝和二宝一早出去割草,到晌午还没回来。桂香总觉得心里七上八下,感觉要有什么事似的。这时候大宝一身湿漉漉地跑回来,惊慌地说,二宝掉河里了。
桂香吓得心揪成一团,抓住大宝的胳膊,问在哪儿掉河里了。大宝哭着说,护城河。前段日子,德贵带着大宝在护城河捞了些城砖,真如赵富贵所说,老砖还挺结实。今天,大宝想带着二宝再捞些城砖,但二宝脚一滑,掉到河深处去了,大宝也慌了,就赶回来喊人。桂香乱了方寸,松开大宝就往外跑。护城河离甘庄五里地,桂香腿软,一路跑,一路摔跤。好不容易看到那条河沟,桂香只觉得头昏沉沉的,喘得上不来气,看到沟岸边两个光着脊梁的汉子抬着一个孩子,远远看去像是二宝,心里一急,一口血喷出来,就扑倒在地上了。
桂香醒过来时,已经躺在家里的炕上。德贵、大宝、二宝和三宝围在旁边。三宝不知哭了多久,嗓子都哑了。桂香一把抓住二宝的手,连声叫着,二宝!二宝!德贵说,桂香你别着急,二宝没事,让人救上来了。桂香像是听不见德贵的话,还是不停呼唤二宝,气一岔咳嗽了两声,嘴角又溢出了血丝。一旁的村医就低声说,早点送医院吧。
满囤把三个孩子领回家里,交给招娣照顾。招娣拿出积蓄,一股脑交给满囤,让满囤拉着架子车陪德贵一块去。两个人拉着桂香,匆匆往县医院赶,到时已经后晌了,挂了急诊,把桂香抬进急救室。几个穿白大褂、戴口罩的大夫让德贵到住院处交二百元押金,然后就把急救室的门关上了。
德贵身上只有四十六块钱,满囤身上有一百多,给住院处的人说了半天好话,交了一百五十元押金。
桂香在医院里输了三天液,不再嗑血了,可是脸黄得像金纸一样。大夫说桂香血小板低,该输点血,问家属的意见。德贵还没说话,躺在病床上的桂香先问大夫,我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大夫说,也不好说,先输几天液看看。桂香说,那就先不输血了。大夫走后,桂香问德贵花了多少钱了,德贵说花了六十多块了。桂香一下子就急了,非要出院。德贵说,还剩八十多块哩,你就安心住着吧。桂香问,哪来的钱?德贵说,满囤给了一百多块。桂香更急,脸上反而添上了几抹红色,说,他爹,咱欠了满囤招娣多少了,还借人家钱,以后拿什么还?挣扎着坐起来,闹着要出院。德贵说不行。桂香说,我没病,就是上点急火,歇两天就好了。六十多块,能买五十多斤肉了,就是吃肉也比输这些药水子强。德贵好说歹说劝不住。桂香咬牙说,不让出院,我就宁可死了。德贵没法,最后答应了,说明天再输半天液,要是见好,就拉桂香回去。
隔日,德贵拉着桂香回家。快到村口的时候,桂香让德贵停下,扶自个起来,坐在车上走。进了村,见着路边闲坐的老乡,桂香就作出轻松的样子,和他们打招呼,说没事了,病好了。到了家,安置好桂香,德贵就去满囤家接孩子们。满囤和招娣一见都着了急,问,怎么这么快就出院了?德贵叹气说,桂香的脾气比驴还犟。招娣过来,见了桂香,又埋怨她不顾自个身体。桂香说,我没事了,妹子你帮我熬点粥,我饿了。招娣也叹气,蹲到灶下烧火去了。
从那天起,桂香就再也起不了床了。她躺在炕上,还想赶着给三宝做鞋,拿着针锥,却怎么也扎不透鞋底,手一直抖。德贵下地回来,就说,我试试吧。他对着油灯拿着针锥在鞋底上扎眼,手很大,捏着细细的针显得特别笨拙,没扎几下就呀的一声,扎着了手指头。桂香忙把德贵的指头放在嘴里嘬了两下,说,他爹,你真笨。就流出泪来了。
桂香一天比一天弱,吃的也一天比一天少。德贵心里急得不行,思量着再把桂香送到县医院去。到满囤家商量时,招娣忽然支支吾吾说,德贵大哥,有个事儿不知道该不该给你讲。满囤先急了,说,你有屁就放。招娣说,我昨个听到村里有人瞎唠唠,说你们住了老芍根的房子,老芍根打了一辈子光棍,不甘心,在阴间使坏,要夺了桂香嫂子去。德贵心里就格登一下子。满囤说,甭听他娘的瞎嚼蛆,全都是迷信。
德贵回到家,看看黑黢黢的窑洞,心里一阵阵发凉。他到小卖部买了两柱香和半斤点心,半夜跑到老芍根坟上。他把点心供在坟头,把香燃起来,祷告说,芍根叔,咱们没见过面,但你对我是有大恩大德的。我们全家都记着你老的好处,年年给你烧纸上供。你老千万别害我家桂香,这个家离不了她。你放心,我这就盖房子,早点把你的窑洞腾出来。叔你大人大量,容我几天,我给你磕头了。
满囤帮着德贵打了三天夯,把地基打好了,又帮着请了村里的几个瓦工,准备开工。管事的瓦工转了一圈,说,土坯够了,石料不够。木料在哪儿?德贵说,还没有木料,就两根旧梁。管事的就笑了,说,你的房子不要顶子也不要窗户呀?德贵就窘了,说,先盖着,我再想办法。满囤说,石头咱们再拉一个月的,应该就够了。德贵说,不能等了,再过一个月就冻得梆梆的了。瓦工说,现在本来就不是盖房子的时候,明年开春才好。德贵又苦笑说,不能等了。
最后,根脚由六十公分减为四十公分,算上石头和老城砖,勉强够了。房顶上的苇箔由赵富贵动手来编,苇子编两层不够,只够一层。满囤家换下的大梁朽了,不能用,檩条倒有一根能用,加上一些旧椽子都给了德贵。赵富贵又从中说合,伐了别人的三棵杨树,作价二十二块钱。德贵已经倾家荡产,哪里还有钱,赵富贵就先给垫上了。做窗户、门的木料还不富裕,德贵急得嘴上一圈泡,还是赵富贵拉来自家准备盖配房的两段松木。木料就算基本凑齐了。
德贵在工地上昼夜忙碌,白天当小工搬石头,晚上瓦工歇了,他还一趟一趟运土坯。
房子一天天增高,但桂香的情况却一天不如一天。她总是恍恍惚惚觉得窑洞的顶子塌下来,把自己埋得不能呼吸,总要德贵抬她出去。天已经很凉了,德贵不敢让桂香在外过夜,就加快了建房的进度。用了几天的时间,墙面完工了,上了梁,檩条、椽子、苇箔也都依次上去,又铺上了房面,四壁、外墙刷了麦秸泥。三间新土坯房就算凑合落成了。
德贵回去,告诉了桂香。桂香的精神一下子好起来,破天荒吃了三碗棒子面粥。她非要到新房里看看,德贵没法,就背着她来到西岗上。德贵背着桂香,觉得她身子轻飘飘的,就说,你瘦多了,跟四两棉花似的。桂香看着新房,眼泪出来了,淌到德贵的脖子里。德贵说,你对新房不满意呀?桂香说,满意,又住上房了,我是高兴啊。进到房里,墙还很潮,散发着湿乎乎的泥土气息。桂香抽了两下鼻子,说,真香。
屋里还是空荡荡的,没有盘土炕和垒灶台。桂香说,今晚不走了,就在这儿睡。德贵说,没炕,睡哪里,再说还没干哩,你病没好利索,再冻着可要不得。桂香说,咱留着坯呢,现垒吧,我给你打下手。德贵说,你别胡思乱想了,等过几天干透了,咱们再搬,今个先回去住。桂香就叫起来,说,我不回去了,再也不回去了。
德贵拗不过桂香,用几块土坯支起了门板,让桂香躺在上边。他回到窑洞,让大宝领着弟弟先睡,然后抱了一床被子拿到新房里,给桂香盖上,自个找了一捆麦秸放在地上,坐着陪她。窗棂上还没有糊纸,能看到夜色正浓浓罩下来。德贵打了个冷战,问,桂香你冷不冷?桂香说,不冷,还热哩。德贵说,明天找纸糊上窗户,就更暖和了。桂香说,你也过来睡吧。德贵说,我愿意坐会儿。两个人愣了一下,都笑了。桂香说,咱刚结婚的那晚你也是这样坐着,守着我睡。那时候,我穿着那件你给我买的白底小红碎花的褂子,还记得不?德贵说,记得,你穿了一回就舍不得穿了,一直压在包袱里。桂香说,我最喜欢那件褂子,原来老省着,现在岁数大了,又不好意思穿了。德贵说,你岁数不大,还能穿。桂香就像新媳妇一样害羞了,说,真还能穿吗?德贵说,真能穿。桂香说,那我明儿个就穿上。桂香又和他念叨起当年新婚时的事,几月初几搬了新房,几月初几去了一趟准格尔旗。德贵想,两个人已经好多年没有这样单独在一块了,就叹了口气。桂香问他干嘛叹气,德贵摇摇头说,十五年了,你还记这么清楚,我可都记不清了,我就记得你生大宝、二宝的时候是腊月,生三宝的时候是六月。桂香说,大宝是腊月初二,二宝是腊月二十一,三宝是六月十九。又说,大宝很懂事,就是性子有点懦弱;二宝倒是敢打敢闯,性子像他过世的爷爷,可总让人不放心,唯恐闯出点祸来;三宝脑子忒聪明,学话快着哩。德贵说,你最喜欢三宝,是吧?桂香说,哪一个都是我身上的肉,都是我的心肝。咱们好好养着他们,谁也不偏袒。大宝的房子这就算有啦,将来咱们还要给二宝、三宝盖房子,娶上三房媳妇,谁都宽宽敞敞、风风光光的。德贵说,盖一处房子就欠了这么多债,再盖两处还不得把骨髓都榨干了。桂香说,榨干了也得盖,总不能让他们再睡到荒郊野外去。我可是睡伤了,怕够了。
德贵沉默了一会儿。桂香就问,他爹你记住了吗?德贵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我记住了。
在黑暗里,桂香的眼泪就像小河一样淌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