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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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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贵2

德贵2

 

新房子也没有留住桂香。就在那天晚上,连日劳累疲惫的德贵伏在门板旁边睡着之后,桂香平静地走了。

成为鳏夫的德贵,一下子就老了十岁。过来帮忙的邻居们,看着三个哭得死去活来的孩子,都忍不住落泪。满囤过来给桂香操持丧事。薄薄的棺木是村里的木匠用柳木做的,材料和工钱先欠着;坟地选在德贵家地里,铲了地头上一大块麦苗,挖了坑。德贵家是逃荒来的,四邻八村也没有亲戚,仪式就简。安排大事小情时,满囤开始还征求德贵的意见,后来见他总是失了魂似的,就叹了口气,自个做了主。

德贵一直没有哭,跟别人也很少说话。入棺的时候,穿着一身孝服的大宝、二宝都疯了似的扯满囤的胳膊,不让他钉棺盖。满囤也泪流满面,手里的锤子都掉了。德贵俯着身看躺在棺材里、穿着那件白底小碎红花褂子的桂香,看了半天,将棺盖推上,自己拿起了锤子,嘴里说,他娘,我要钉钉子了,你手脚都收拢些,可别伤到你的胳膊、腿脚。大宝二宝不敢上前,在一旁哭着喊,爹,爹。德贵的锤子就砸下去了。

在棺材下葬的前一天,德贵忽然找了个架子车,把盖房子剩的土坯往上搬。满囤拦着德贵说,老哥你干什么?德贵不说话,甩开他的胳膊,劲大得反常。装完了土坯,拉着就往东走。满囤和大宝一路跟着,来到桂香的坟坑边。德贵趴在坑口看了看,跳了进去,用根秫秸前后左右比划了半天,说,大宝,你递给我坯,咱得给你娘盖房子。满囤吓了一跳,说,大哥,你在说胡话呐。德贵说,我心里清楚的很,冰天雪地的,桂香睡不惯,冻着她怎么办?大宝就哭起来。德贵骂道,你娘挨着冻,你还哭,白养你了,养了个白眼狼。满囤叹了口气,说,别吓唬孩子了,我给你递坯。

德贵用土坯先在坑底铺了一层,又沿着四壁一层一层往上码。赵富贵也赶过来,摇着头说,哪有这么干的,垒个槽子,还能放进棺材?德贵说,地儿我量过了,睡得下桂香。村长,你刚才说错了,这不是槽子,是房子。

垒完了,德贵又说,大宝,你回家拿麦秸去,给你娘铺床。大宝哭得睁不开眼,回身要去,满囤拦住了,说,我来吧。满囤家的麦秸垛不远,来回抱了几趟,德贵仔细在坑底铺了厚厚一层,拍了拍手上的土,似乎很满意,说,成了。

下葬的时候,大宝打着幡,还没到坟头就哭得背过气去了,让别人架着走。到了坟头,大伙儿费了很大劲,才将棺材勉强下到码着土坯的坑里,满囤让招娣把三宝抱走,又叫两个小伙子把大宝、二宝拽到一旁,在棺材顶上加了一层席,对德贵说,大哥,埋了啊。德贵腿软了,歪坐到一旁,说,多给房顶子加点土,别冻着桂香了。五六个小伙子挥动铁锨,黄土落到棺材上,发出扑咚扑咚的闷响,大宝二宝撕心裂肺地叫,别埋我娘,别埋我娘!

坟头起来了,花圈、纸钱和灵幡堆到一块熊熊烧起来,纸灰飘得老高。满囤来拉德贵。德贵说,我再陪桂香一会儿。满囤让大伙都回去,让招娣带大宝二宝回家,自己到村口的井台上,远远守着德贵。

德贵像半截木桩似的坐了一会儿,等到纸钱烧完,暗哑低沉的哭声就起来了。满囤松了口气,心说哭出来就没事了。

 

下葬了桂香,德贵领着孩子住进了新房。新房还不是很干,但德贵不愿意再住窑洞,盘了火炕灶台,烧了半天火,炕干了就搬进去了。满囤两口子过来,帮着拾掇了一天。德贵说,兄弟,看来这辈子都得拖累你们两口子了,也没法子报答。这三个小子往后不光是我儿子,也是你们的儿子。就让大宝、二宝、三宝跪下给满囤招娣磕头,叫干爹干娘。大宝二宝就叫了,三宝还不懂,拿着狗蛋给他的拨浪鼓敲着玩。招娣就揽过三宝,又抽泣起来。

德贵白天出工,黄昏的时候,就坐在桂香坟前出会儿神。三宝天天晚上哭着要娘,都是大宝哄他,哭累了就睡着了。二宝原来也哭,让德贵狠揍了一顿屁股,就再不敢吭声了。德贵躺在炕上,总是呆呆地望着房梁,大宝有时候陪他说几句话,问爹黄豆棵子干透了,什么时候打豆子;兔子该配种了,要不要配种;鸡蛋篓里满了,是不是该赶集卖了去。德贵往往不正面回答,说你娘要在,这些事都是她操持,原来总觉得爹是一家之主,现在一件件数落起来,都是你娘做主。你娘才是咱们家的主心骨哩。大宝讨不到主意,开始按照自己的想法一件件落实,倒也没有耽误。

桂香去了以后,又有这么多债压着,德贵觉得日子一下子慢了起来。但是三个孩子却一天天在窜高,尤其是大宝,到第二年秋天已经和德贵一般高,成了半大小伙子,嘴唇上长起了细密的黑茸毛,胸口的肌肉鼓绷绷的,能驾辕,能推车,也能和德贵一块上苍耳山了。大宝的衣服都不合身了,德贵就买了减价处理的布头,托招娣给大宝做了两身衣服。大宝换下来的旧衣服给二宝穿,二宝就不干,说总穿大宝的旧衣服了,也要穿新衣服。挨了德贵两巴掌后,噘着嘴不敢要了。二宝换下来的旧衣服又给了三宝,三宝穿的总是最破的。他四岁了,娘在他心里也已渐渐淡化,总是一脸鼻涕,跟着二宝屁股后头跑。

第三个冬天来临的时候,德贵还清了盖房子和办白事的债,还攒下了一点钱。实际上,庄户人的日子也比原来好多了,满囤组了个瓦匠班,帮好多人家翻盖了房子,大宝也跟着瓦匠班去当小工。满囤对他很关照,别的小工一天开四块钱,给大宝开五块钱。

四十岁的德贵瘦了,也黑了,胡子邋塌的,头上还戴着那顶多处绽开棉絮的破帽子,身上的衣服也是补丁摞补丁,像过了五十岁的人。他还常在黄昏的时候在桂香的坟前坐一会儿,给她讲讲庄稼的收成,孩子们的事以及家中的兔子、鸡、羊等等,觉得桂香都能听见。坟上长满了萋萋的野草,德贵就一边念叨一边拔,像过去帮下地归来的桂香清理头发上的碎棉花叶子那样。但旧的草叶子拔走,新的草叶子又钻出来,很像桂香的那点倔脾气。天气变凉的时候,德贵就不再拔了,他觉得这些草护着,桂香就能暖和地过冬了。

几年的耕作,德贵成了种庄稼的一把好手。他还勉强操起了女红,给三个孩子做棉鞋、补衣服。村里人都觉得德贵可怜,像个上了套的牲口,有一回还给他介绍过临村一个寡妇,寡妇看了看德贵家的土坯房子,又看看他身后的三个半大孩子,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了。

大宝十八岁了,到了说亲的年龄。招娣早就开始在邻村物色,但姑娘们的家人打听了德贵家的境况,就都打了退堂鼓。招娣很着急,恰好山里一家亲戚来串门,说他们村有个姑娘,也十八了,家里特别穷,可能会乐意,就是这个姑娘脑门上有块疤,小时候锄头碰的,不过弄个头发帘也能遮一遮,不咋显眼。招娣给德贵说了,德贵说,咱家这个条件,还能挑人家什么,不缺胳膊腿就行。

脑门上有疤的姑娘叫凤霞,个儿不高,眼睛忽闪忽闪的很有心计。她跟大宝见了一面,又围着房子转了一圈,当场没说什么,回头却对招娣说,大宝人还行,拙嘴笨舌的挺实诚,就是家里的房子不好,还是土坯房,石头根脚也低。如果他家肯翻盖成砖房,最次也得是砖包坯,我就应了亲事。招娣就来了气,顶了一句:他家要是砖房,就不会找山里人了。

过了几个月,凤霞又捎信过来,说土坯房也行,但是里外都得抹白灰。还有,过了门要单过。招娣给德贵说了,德贵寻思抹白灰倒花不了多少钱,可小两口要单独过,自己和二宝、三宝去哪里住?寻思半天,就又把目光转向了那个窑洞。二宝已经十二岁,懂点事了,说凭什么那个女的一过门,就赶咱们出来。我再也不住窑洞了,黑咕隆咚的。二宝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倔强,嘴角紧抿,很像他娘的样子。德贵想起桂香,就红着眼圈拉过二宝,狠揍了一顿。二宝抹抹鼻涕眼泪,狠狠地赌咒发誓,嚷着说,我长大了要盖砖房,比大宝住的强一千倍,一万倍。三宝七岁多,跟着爹跑前跑后收拾改成杂物间的窑洞,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二宝看着,觉得很孤立,就加了一句:比三宝住的也强一百倍。

德贵买了两车生石灰,在当院挖了大坑,倒进去加上水,就咕嘟咕嘟闷开了,放出腾腾的白气。灰生成后,满囤带了两个小工,把土坯房外墙刷得粉白,不料刷内墙的时候,灰有点不够了,德贵让紧着把东屋和中间的灶屋刷了,西屋放的是粮食缸,就没刷。

亲事定下来后,到选日子下聘礼的时候,凤霞又提出来,要一百二十块彩礼钱,还要做一身新条绒衣裳,外加一件新毛衣。德贵咬咬牙,拿出三十块钱,央满囤去城里干活的时候买回来布料和红毛衣。招娣去凤霞家,好说歹说,把彩礼钱降到了一百块钱。凤霞翻看着毛衣,抱怨说样式老,还是单针的。

结婚那天,凤霞是坐驴车来的,她娘家的小弟弟押车,到了门口不下轿。招娣对德贵说,按照老礼得给押车的红包。德贵笑眯眯地拿出五块塞到凤霞弟弟手里,孩子接过钱,还是不动。德贵嘬了嘬牙花子,忍痛又给了三块。刚解决了押车的,凤霞又从轿里递出两个枕头,说四个角都要装上钱,叫压枕钱。招娣说,没有这样的规矩。凤霞说,我们家那儿就是这样的规矩。好说歹说,两个枕头一共又给了二十块钱。招娣低声对满囤说,大宝的媳妇真是个精豆子,彩礼钱降了,又从这儿找齐了。

到了新房里,德贵居中坐了,大宝和凤霞对着他三鞠躬。德贵就在心里念叨,桂香,儿子媳妇给咱们下拜了。鞠完躬,凤霞就大方地叫了一声爹,随后张开一个巴掌伸到德贵胸前。德贵正纳闷着,凤霞的弟弟在一旁说,叫爹也得给红包。

德贵的笑容有点僵。他慌乱地把手伸进口袋,却迟迟拿不出来,口袋里就剩下两块钱了,实在拿不出手。招娣知道德贵的窘迫,在一旁递上五块说,凤霞,差不多就行了。凤霞笑着说,婶子,一声爹才值五块钱吗?招娣又拿出来五块,气呼呼地说,什么婶子,我是大宝的干娘,也就是你的干娘。招娣飞快地说,干娘也是娘,也得给红包吧。招娣转身就走,旁边看热闹的人都笑起来。

 

秋收以后,德贵就招呼二宝去打坯。二宝极不情愿。德贵骂二宝说,你绷着脸算什么东西,我打这些坯为了谁,还不是为你以后盖房子娶媳妇?二宝还是绷着脸,冷冷说,我不要土坯房,我要砖房。德贵有点泄气,说,老子没钱给你盖砖房,有本事自个挣钱去。二宝说,我大了一定会挣钱。德贵抬手又想动武,看到二宝紧抿着的嘴角,想起他娘,心中一软,手垂下来。

那一年的春节,村里在外地煤窑当矿工的宝根回来了,二宝和狗蛋去看他。宝根变化很大,穿着新式有拉链的衣服,抽着带过滤嘴的香烟,脸上虽然黑了瘦了,但很有派头。宝根说再干一年,明年开春盖一溜三间大砖房,还要买台电视机。狗蛋插话说,咱县里的五金厂就有电视机。宝根嘴角露出轻蔑的笑纹,问,五金厂的电视是黑白的吧?狗蛋说,当然是黑白的。宝根就装出平淡的样子说,我要的是彩色的。

宝根一下子就成了二宝崇拜的偶像。等过完年,他就缠着宝根带他一块去打工。跟爹说了,德贵不同意。二宝有主意,出了正月,一声不吭就和宝根南下了。

德贵知道了,气得一天没吃饭。三宝不见了二哥,也哭闹个不休。德贵心想,二宝,你个兔崽子,你以后再也别回来,也甭指望我给你盖房子,就当没养过你这个儿子。恨了几天,德贵的气消了,又开始牵挂二宝,心想兔崽子带的衣服够不够,路费有没有,安顿下来没有,干的活累不累……越寻思越不放心。德贵伸巴掌虚批了自个的老脸一下,对自个说,你就是贱。

这一年,开始实行包产到户,德贵家五口人,分了五亩多地。德贵一个人忙活,显得很吃力,大宝二宝在外打工,凤霞又懒又精,不久又怀了孕,就势再也不下地了。大宝的工钱已长到了七块一天,但他长了个心眼,还跟凤霞交五块,攒下一点私房钱,隔三岔五就瞒了凤霞给德贵几块钱,偶尔还给三宝买几块糖。三宝得了甜头,没心眼儿,有一回拿着糖向凤霞炫耀,马上招致了凤霞的怀疑。一审大宝,大宝心实,就招了。两口子吵了一架后,凤霞就指桑骂槐地向德贵递话,提出原来结婚时西屋没有抹白灰的事。德贵气得脸灰白。

二宝突然来信了。德贵不识字,就到村小学求一位老师给念念。老师看了信,笑着说,怎么尽是错别字啊。德贵说,那也不是二宝写的,他不识字。老师说,信上说二宝在得胜煤矿看管矿灯,问羊长大了没有,红眼兔生了小兔没有,三宝的个头长高了没有。德贵等着老师念,却没了下文。德贵就骂道,这个兔崽子,知道问羊问兔子,就不知道问问他爹。老师看到在一旁牵着德贵衣角的三宝,问他几岁了,德贵说,九岁了。老师就问,为什么不让孩子上学呢?德贵说,穷人家上学没用。老师摇头说,你说得不对,反倒上学才有出路。三宝顺势说,爹,我想上学。德贵给堵在当场,无法下台,也就胡乱地点了头。三宝高兴了,隔天就扔了放羊鞭子,背着个破书包上学了。

年末的时候,三宝拿回一张奖状。德贵看上面花花绿绿的,还有好多毛笔字,说这也不顶钱花,没什么用。三宝说,前三名才发奖状哩。德贵问,你是第几名?三宝自豪地说,第一名。德贵也没有夸他,低着头剥棒子。三宝喜滋滋地把奖状糊在墙上。

二宝过年的时候也没回来,只是托回来相亲的宝根捎给德贵九十块钱。德贵一下子接到这么多钱,吓了一跳。宝根说,这还是少的,下井才挣得多,年前二宝不想管矿灯了,也下井了。德贵问,下井有危险没有?宝根说,碰上冒顶有危险,不过咋就让咱们赶上了,我去了四年多了,从没见过冒顶。德贵的心还是揪紧了,到了晚上就睡不着觉。他寻思了半晌,决定年后跟着宝根一块去看看二宝。

得胜煤矿在甘庄南边一百五十多公里,在一片荒芜的土坡子上,四周也没有村,显得很荒凉,坡上竖着铁架子,旁边是一片小山似的煤堆。德贵跟着宝根走进一个低矮的棚子,见又大又长的铺板上杂乱地放着十几条被褥。宝根说,这就是俺们的宿舍,叔你先歇会儿,估计二宝下井了,到晚上才能回来。德贵坐在铺板上,看了看周遭。棚子是用砖砌成的,顶子是一张张的石棉瓦拼在一起,露着好多缝儿,呼呼透风,还特别低,人都直不起腰来。德贵想,还不如家里的窑洞暖和,就心疼起二宝来了。

二宝进来的时候,德贵差点就认不出了。二宝长高了不少,戴着一个圆圆的黑帽子,帽子中间捆着个电筒,脸上都是黑的,只有眼白和牙是白的。二宝呲着白牙说,爹,你怎么来了?德贵站起来,想要骂他一句,不知怎么地,却咧嘴哭了。二宝就说,爹你哭啥,让别人笑话。德贵抽泣着说,二宝你瘦了。

二宝打来一份熬白菜,外加六个黑面馒头。德贵一个馒头也没有吃进去,二宝却不歇气地吃了五个,抹抹嘴说,爹你怎么不吃啊?德贵说,我一天啥也没干,不饿。

煤矿里是两班倒,有的是空铺,父子俩就躺着铺板上唠嗑。德贵说,听说要到地底下三百多米的地方挖煤,太险了,跑都没地方跑。二宝说,我不怕,矿井跟咱家的窑洞是一回事,只不过咱窑洞的墙上是土,矿井里的墙上是煤。咱窑洞都塌不了,人家矿井里还有柱子,还能塌了不成。德贵说,我估摸着这几年攒的钱,盖房子也差不多了。二宝问,盖砖房够吗?德贵迟疑了一下,说,盖砖包坯的房子够。二宝说,外头红砖,里头土坯,实际上不还是土坯房吗?我要盖,就盖内外都是砖的,还要抹洋灰。三间房里面,我跟我媳妇住一间,你和三宝住一间,气死大宝。德贵觉得心里暖呼呼的,说,你哥也不想赶咱们出去,就是你嫂子的脾气刁。二宝说,知道她的脾气刁,就不娶她。

提到三宝,德贵说,三宝上学了,拿了一个奖状,屁用没有。二宝反而很高兴,说,让三宝好好念书,有用,我们矿上管账的赵师傅就念过书,啥都懂。我挣钱供他,给他买个新书包。二宝又说,我再干两年,一准儿回去盖房子。

 

德贵回家后,觉得有二宝这样有志气的儿子,一下子有了底气。他对三宝说,你二哥说了,让你好好念书。他的话肯定没错。三宝收到一个新书包,也很高兴,就给二宝写了封信,一共两句话:二哥我想你了,我喜欢新书包。德贵喜得合不拢嘴,说,上学还真有用,不到半年,竟会写信了。

德贵想,自己也不能闲着,就拉上架子车去苍耳山。上了苍耳山,德贵才发现自己已经老了。他放了一炮,崩下几块石头,却搬不动了,只能搬了五块小石头放在架子车上。但胳膊已经酸得抬不起来,头上也满是黄豆大的汗珠。他想,才七八年的工夫,自己的力气怎么一下子就没了这么多?

往回走到古道梁的时候,他自己先怵了,就卸下一块石头放在路边,拉着剩下的四块上了梁。觉得那块石头孤零零的,像被自己遗弃的孩子,就一阵难受。德贵想,自己是越老越没出息了。

石头不能再拉了,德贵就一个人打坯。来年夏天,雨水特别多,窑洞的东墙就出现一道裂纹,一条水渍从顶流到地上。满囤过来看了,说,这窑洞快不能住了。就帮德贵在窑洞前头用木杆和稻草盖了个窝棚,外边罩上一层塑料布,遇到阴天下雨,德贵和三宝就睡窝棚。

这天晚上,又下雨了。德贵和三宝睡在窝棚里,里面又闷又热,父子俩浑身都是汗。听着雨点击在塑料布上的啪啪声响,德贵寻思,二宝的房子看来又得提前动工了。

 

 

这一年的春天,德贵开始筹备第二套新房子。

德贵估摸了一下家底,打算盖砖包坯的房子,就到砖窑买了三千砖,花了七十五块钱。桂香当年种的杨树,现在也长到了碗口粗,能顶檩条用了,树梢上粗点的枝杈也能做一些椽子。算了算,檩条、椽子都有缺口,加上门窗,还需要不少木料。德贵去找大宝借钱,大宝没吭声,凤霞就破了脸说,当年我跟大宝结婚时,让你也翻盖房子,你不肯,省着钱都给老二留着,现今反倒要我们拿出钱来补贴给老二,还有没有公理了,天底下哪有这样当爹的?莫不成大宝不是你亲生的?

德贵一下子给闷住了,愣了半天才说,我是跟你们借钱,不是要钱。凤霞说,借也罢,要也罢,做老辈的应当一碗水端平,当年你给我们盖的是土坯房,那给老二老三也应该盖土坯房。盖砖房,我不答应。大宝见他媳妇有点过分了,就插嘴说,现在哪还有盖土坯房的?凤霞竖起眉毛,说你胳膊肘外拐呀,明着让人欺负,半个屁也不敢放。要盖砖房的话,先把我们的房子翻盖了,然后再给老二盖。

德贵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说不出话来。大宝忍无可忍,打了凤霞一巴掌,凤霞就挥舞双手,冲上去,跟大宝拼命。大宝把她推倒,凤霞就哭天抹泪,寻死觅活,闹了起来。

德贵走出来,脑子里乱成一锅粥,看到几个老娘们在街对过儿竖着耳朵,指指点点看热闹,觉得自己的老脸也像被打了耳光,火辣辣的。

寻思了几天后,德贵留下两只小羊,把四只大羊赶到集上卖了。价钱很不理想,德贵磨咕了一后晌才出手,卖了六十块。数着薄薄的几张票子,德贵觉得现在什么东西都贵了,就是自家养的东西都便宜了。

新房的宅基地划在了村北,前后左右都是庄稼地。赵富贵说,咱村南边是河,没有地方了,就得往北盖。别看现在就你家一户,过不了多长就连成片了,咱村这些半大后生们,一个个像小牛犊子,长得快着哩。

房子建了一米多的时候,二宝突然回来了。原来招娣托人给二宝说了个对象,是南泊村的。听说爹在给他建房,他很高兴,过去看时,见是砖包坯的,立马就急了,当场说不行,拆了重盖。德贵本来因为凤霞的事,心里一直窝火,见二宝又来生事,气不打一处来,和二宝大吵一顿。二宝的倔脾气更大,不吭声回去,当天夜里叫上三宝,偷偷把盖好的一米多山墙全都推倒了。

德贵第二天看到了这一幕,气得血压当场就高了,头晕目眩,站立不稳。三宝把他搀回窑洞,德贵说,你就跟你二哥一条心,跟你爹隔着凉肚皮呀。三宝说,二哥的话没错,县城里早就没有砖包坯的房子了。德贵说,盖房子也得衡量衡量家底。三宝转身就走。德贵骂,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只恨我不死,我不管了,房子爱盖不盖。

二宝找了满囤,说,干爹你这次听我的,盖全砖的,砖包坯的我是贵贱不要。满囤说,盖全砖的还得要五千砖。二宝说,干爹你跟砖厂熟,帮我赊五千砖,到年底我保证还上。满囤叹了口气说,儿大不由爹呀,全砖就全砖。

南泊村的姑娘姓柳,叫秀英,和二宝见了一面,都挺满意,就把关系定了下来。二宝对秀英说,我上边有爹,下边有弟,结婚了还得一起过日子,你有没有意见?秀英说,谁家没有老人,不养老人还叫人么?我像是不通情达理的人吗?二宝就高兴了,觉得真找对了人,比大嫂凤霞要强得多。

房子起来了,一溜三间红砖房,亮亮堂堂,六十公分的石头根脚,洋灰勾了缝,窗户、门、屋檐下露在外面的椽子都刷上了浅绿色的油漆,屋里刷了漂白的粉壁,洋灰的踢脚线,门前铺了一层青石板,连房顶子也抹了平展展的洋灰。村里谁见了谁喝彩,德贵看着房子,心里寻思,看来还是二宝对了,砖包坯的房子肯定不会这么气派。

凤霞自打新房落成后就没有来过,却传过话来,说马上也要翻盖自家的房,而且要跟二宝的房子分毫不差,让德贵赶紧筹钱。传话的人是德贵的孙女小茹,小茹三岁,什么事也不懂,她娘说啥她说啥。

德贵当晚没有吃饭,在桂香的坟前坐到深夜。他想,要是桂香在,肯定会妥善处理家里的这些烦心事。自己以前老是盼着孩子们长大,现今真长大了,没想到却更不省心了。琢磨来琢磨去,德贵决定年根就把二宝的婚事办了,然后给他们正式分家,自个带着三宝单过,往后各过各的光景,也省了再生这样那样的闲气。主意拿定了,德贵找了满囤招娣,跑了一趟南泊村,和秀英的父母见了一面。秀英十九了,比二宝还大着几个月,她父母也愿意早点把婚事办了,这样双方的意见就合了拍,婚期最终定在了腊月二十六。

德贵回来后,让三宝给二宝写信,告诉他这件事。三宝上了初一,写信更是不在话下。铺开信纸,洋洋洒洒写了两页多。德贵见他趴在桌上写个不停,皱眉说,怎么这么多字?用不着,就告诉他腊月二十六结婚就行了。三宝给德贵念了一遍,家里收成不错,平整垫高了院子,爹买了小猪仔,自个又拿了奖状,发了根钢笔……德贵听着就笑了,说尽是废话。

   

 

腊月里,二宝回来,和德贵一起拾掇布置新房。经过两个月的通风晾晒,墙面已经干透,土炕和灶台也都已垒砌停当。二宝看着他爹喜滋滋地忙活,就说,爹你和三宝先搬过来,然后再拾掇吧。德贵愣了一下说,二宝,我还是不搬了吧。二宝说,我们住西屋,你和三宝住东屋,这也是秀英的意思。秀英还说了,你不搬过来,我们就不结婚。德贵觉得鼻子里有点塞,低声说,二宝,爹没有白养你。

选了一个好日子,开始搬家。几缸粮食先搬到东屋里,杂七杂八的东西锁在窑洞里。二宝和三宝用土坯和棒子秸在当院里垒上了鸡窝、兔窝,又在院子西南角挖了猪圈,两只羊暂时不好安置,先拴在一棵柱子上。夜里,德贵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他觉得屋顶太高了,屋里太宽了,墙太白了,窗户太大了。他坐起来,看着月光透过窗玻璃照在炕上,听着身边三宝均匀的呼吸,心想自个真是个贱命,这么好的房子,反倒睡不着了。

刚搬了家没几天,赶上一场大雨,原来的旧窑洞就彻底塌了。德贵也很后怕,寻思要不是二宝坚持让自个和三宝搬家,指不定会出什么事。

结婚那天,德贵叫大宝两口子过来帮忙,大宝过来了,凤霞却没有来。德贵家的亲戚少,除了满囤夫妇,来的都是村里的乡亲。秀英娘家来的人不少,得有二十多号,陪送的嫁妆有两床绣花被褥、一个大镂花镜子,脸盆、暖壶、红柜都是成双成对的。德贵和满囤招娣陪女方亲戚坐上席,秀英的爹身体不好没来,她娘和二姨代表了。

凤霞隔天过来了,见了秀英就说,妹子别见怪啊,昨儿个我身子不舒服,躺了一天,没过来。秀英说,嫂子哪里不舒服?早知道我就过去看你了。凤霞说,也没什么,受老辈的欺负,又没地儿说理去,生股子闲气呗。你有福气呀,一过门就住这么好的房子,比嫂子强得多了。我进他们家门都快十年了,至今还住着旧土坯房子。秀英陪着笑脸,不再言声。凤霞走到屋门口,对着院子里正收拾的德贵说,爹,你进来歇歇,我有话对你说。

德贵的心一下子提起来,知道凤霞肯定要出幺蛾子。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慢吞吞走进灶屋,问大宝哩,怎么没来?凤霞说,大宝没脸来,我也不让他来。德贵心里更没底了。

凤霞对着秀英说,妹子,按理说你刚过门,有些话嫂子不该这么早就说,但丑话要不说在头里,往后就稀里糊涂更没法说了。有些事儿说道说道,挑明了,对大伙儿都好。秀英笑了笑,说,我刚过门,过去的事不清楚,二宝又去还家什了,等他回来再说吧。凤霞说,我代表大宝了,你也可以代表二宝。秀英说,我代表不了。凤霞说,二宝回来也不能把谁吃了。有一会儿谁也不说话,冷了场。德贵咳嗽了一声,说,我原来准备忙完了这一段,正式给他们哥仨分家。凤霞抢过话头,说,我是跟爹想到一块儿去了,早分早利索,做长辈的要一碗水端不平,有的旱死,有的涝死,也说不过去。

二宝三宝拉个架子车进了院子,秀英开了窗户,探头说,二宝,你来。二宝拍拍手上的土,嘟嘟囔囔说,才一会儿不见就想我哩。进来却见到凤霞,又见爹蹲在一旁抽着旱烟,立马察觉气氛不对,问,爹,啥事儿?德贵把烟袋锅在地上磕了磕,说,让三宝也进来。

凤霞说,爹你别老蹲在地上,坐到炕上吧。德贵站起来,欠身坐在炕沿上,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们的娘死得早,爹没用,这些年,也没有攒下什么。现今大宝二宝都成了家,不用我再牵挂了,往后几年把三宝再安置了,我也算给你娘有个交代,死也甘心了。三宝皱眉说,爹,你说这个干啥。德贵说,分家也容易,咱家的底儿你们都知道,屋里有五缸半棒子和麦,大宝要两缸,二宝要两缸,我和三宝留一缸半。羊、兔子、猪和鸡,你们想要什么就逮走,不要就还由我养着。地哩,也分成三等份,各种各的。别的也就没啥了。凤霞插话说,没啥,房子哩?西岗上的树林哩?二宝立起眉毛说,什么房子?凤霞说,咱家还有土坯房三间,砖房三间,爹还没说怎么个分法。二宝说,闹了半天,敢情是打我新房的主意,可美得你!凤霞冷笑说,你的新房?是谁的还真得说道说道。

凤霞掰开手指头,说,盖新房的钱哪来的?大宝瞒着我,偷偷摸摸给了爹多少钱,这我不清楚,爹心里最清楚。这石头根脚,不都是爹和大宝从山上拉回来的?还有,木料哩,老院里三棵大杨树都刨了,用到了这房顶上,谁说过那树就归你了。还有卖粮食的钱哩,卖羊的钱哩,卖鸡兔的钱哩?我们山里人心眼实诚,但也不能让人当傻子欺负。

二宝说,你要是傻子,天底下就没有伶俐人了。看见别人盖了新房,你眼红了,可你住了多少年房子了,爹和我、三宝住了多少年窑洞,你怎么不算一算?凤霞说,你别提我住的房子,一提我就来火儿,那叫什么房子?我过了门才知道,不少檩条、椽子用的是人家的旧料,以为贴点红纸我就看不出来了,糊弄鬼哩。别人家的房子根脚是六十公分,你们家的才四十公分。还有西屋,说好的抹白灰,最后一点都没抹。把我骗进门就不管了,这账该怎么算法?

两人争执不休,德贵哆嗦起来,说,我还没死哩,等我死了你们再吵吵吧。这时候秀英插了话,嫂子你说说吧,这个家该怎么分。

凤霞说,我就想要个公平。你们老二家住新房我也认了,可我们老大这边一点说法也没有,不干。二宝说,你想要什么说法?大不了多给你一缸麦,四分地。凤霞说,地我没想多要,本来么,要分地,我家里算上小茹是三口人,你们两口子是两口人,三宝是一口人,凭什么均分成三份?爹,我的房子也不行了,也得翻盖成砖房,你给二宝花了多少钱,也得给我花多少钱。德贵把褂子上空荡荡的兜反掏出来,说,你看我身上还有一分钱不?你把我卖了得了。凤霞说,没钱也好办,用西岗上的林子顶。

敢情凤霞是打上林子的主意了。德贵想了想说,林子都还没有成材,卖不了什么钱。凤霞说,不成材我也认了。德贵愣了愣,说,还有三宝哩?往后怎么办?凤霞说,三宝是秀才,将来有了出息,哪还会跟他的穷大哥争几棵不成材的树?德贵说,三宝将来还得娶媳妇,还得盖房子,我拿什么给他盖?不成,林子谁也不能动。凤霞就变了脸说,你偏袒着老二,惦记着老三,大宝是后娘养的,还是路边沟里捡来的野种?好,一报还一报,你不把我们当回事,就莫说我们不孝顺。二宝急了,嚷嚷说,我爹也不是就一个儿子,你们不孝顺,还有我和三宝。凤霞冷笑说,这是你自个说的,打今儿起,爹就归你们哥俩养活了。我们就当没了这个爹,活着不养,死也不葬。

德贵直觉得天旋地转,一头就向地上撞来。二宝在一旁急忙抱住了,叫三宝也来搀爹。凤霞气哼哼地甩门走了。

秀英说,爹你甭着急上火,嫂子要林子就给她算了,三宝还小,咱一家子给他攒几年,咋也能给他盖起房子来。二宝说,对,就当没我哥。德贵摇摇头,喘着气说,还有那么多债,一还债就攒不下什么了。二宝说,我去窑里拼死拼活干五年,就不信攒不够房钱。三宝也激动了,说,二哥我也不上学了,跟你去打工。二宝一挥手说,不用你,你好好念书,念成了再到窑上当会计。

次日,二宝和秀英到南泊村回娘家,三宝也到同学家做作业去了。德贵一个人在炕上,身上软绵绵的,不愿动弹。忽然听到院里有动静,他欠身一看,心里又格登一下,原来是凤霞带着她娘家的两个哥哥来了。凤霞径自走进里屋,看都不看德贵一眼,对他两个哥说,搬两缸麦,一缸棒子。凤霞的大哥性子稍淳厚点,还对德贵打了个招呼,说,叔,歇着呐。凤霞的二哥是个愣头青,连个屁都不放,冲手心里啐了口唾沫,搬住缸沿就往外使劲,说,还真鸡巴沉。凤霞眼尖,说,不要这缸,这缸有个裂纹。

那哥俩先用大勺把棒子和麦舀出来,盛到一个个麻袋里,搬到外面的架子车上,最后剩下了空缸。哥俩一前一后,一边蹭着一边转,就把三个大洋灰缸转出去了。

德贵躺下来,听到窗外凤霞吆喝猪的呣呣声,秫秸落到猪身上的啪啪声,接着听到猪的哼唧声,越来越远,往南去了。

二宝和秀英回来的时候,见院子里空荡荡的,凤霞只给留下了两只极爱啄架、毛稀稀落落的老公鸡。

 

这一年的春节,德贵是在炕上度过的。他觉得心跳老是一阵急一阵缓,坐起来就头晕目眩。过了正月十五,二宝又走了。三宝拉着车去运土,不知怎么就到沟里去了,腿还给磕了个血口子,开学后耽误了好几天课。三宝还没好利索,秀英又莫名其妙发起了高烧。德贵更加上火,心想,家和万事兴啊,家不和,霉运的事就一件接一件来。

这天,村里来了个看风水的先生,是个老道,穿个脏乎乎的蓝布袍子。给满囤家看完了,说得还挺准,招娣觉得德贵家一直不顺当,就把他领到了德贵家。老道围着房子转了几圈,问起房子动工和搬家的时日,又掐指算了算,说,动土的时辰不对,忌修造动土;搬家的日子也不好,撞了邪犯了煞。又说,你家南边是个水坑,西南角不出十丈是个老坟,在风水上都是忌讳,轻了家族不和,子女争讼,重了刑克家主,有血光之灾。老道念念有词,把德贵唬得一身冷汗。

说到破解的办法,老道说必须盖起围墙来,还得修一个高门楼来镇一镇。德贵说家里穷,问有没有其他的好法儿。老道用文话说,风水之事,非同小可,破得钱财,方能消灾。算完了,要收德贵五块钱,德贵给了三块,老道皱着眉头笑了笑,说好卦不值钱呀,就走了。

德贵出了汗,反而觉得身子清爽了不少。他越寻思,越觉得老道说的在理。他琢磨“刑克家主”倒不是个事,自个老了,能活几年算几年,可孩子们别闹成“子女争讼”才是大事。天气转暖了,德贵就给大宝、二宝划分地界。凤霞又闹了一通,多占了六分地。德贵生了一肚子气,又想起老道那一卦,总觉得心里结了个疙瘩。他打算打些坯,把围墙垒起来。有天晚上,那两只公鸡竟也让黄鼬给叼走了,这更坚定了德贵盖围墙门楼的决心。

过了些日子,二宝又汇来五十块钱,收款人还是德贵。德贵觉得秀英过了门,这钱不好再接,就拿去给秀英。秀英说爹你是一家之主,钱你拿着,咱那么多债,你就看着处置吧。德贵算计了算计,觉得围墙盖不起,考虑门楼能镇宅,就和秀英商量,说先不还账,先盖门楼。门楼不盖起来,我心里不踏实。秀英见德贵有了主意,不好再驳着,就说,爹你做主吧,我这儿还有二十多块钱,归拢到一块用。

村里的门楼不少,德贵还是觉得赵富贵家的最好。虽然年头长,但古里古气特别气派,门口是青石台阶,门柱两旁是两个镇宅的小石狮子,分别骑着两个石鼓,门洞上边起了瓦脊,脊上蹲着几个小兽。檐角翘起来,下边缀着铃铛。门洞上边还刻着几个字,两旁还有镶嵌的石刻对联。德贵打听到王家铺有个石匠,专门雕刻门楼的石板材,手艺好,价钱也低,就赶了过去。

石匠院子里都是石条,有的黑,有的青,上边都刻好了字。老石匠一边在石头上凿着字,一边对德贵说,你随便挑,定做也成。德贵有点难为情,说,我不识字。老石匠抬头看了德贵一眼,理解了,就扔下了凿子和锤头,走过来问门洞多宽。德贵说,问宽窄作什么?老石匠就指点着说,窄门楼,就用两个字的,有恒顺、恒昌、恒泰什么的;不宽也不窄的门楼,就用三个字的,梅竹松、祥云飞、福禄寿、和为贵、仁和居什么的;宽门楼,就用四个字的,紫气东来、吉星高照、三阳开泰、清雅贤居什么的;五个字的也有,家兴财源旺、家和万事兴,等等吧,多了去了,都是好词。

德贵没料到弄几个字也这么犯难。琢磨半天,寻思目的还是为了他们兄弟妯娌们和和气气,没必要盖太宽的门楼,最后匾额就定下了和为贵三个字。到选楹联时,又费了一番周折。老石匠说,普通老百姓用的是写富贵平安的,有些是权贵人家用的,有些是读书人家用的。德贵本来有点自卑,但突然想起三宝,腰杆一壮,说,我家也是读书人家,就选读书人家的。老石匠就意外了,又打量了德贵几下,最后帮他选了个“风清人坐竹,水秀室当山。”

新门楼落成那天,德贵喝了点酒。秀英到城里买回来许多剪纸,贴得屋里红通通的。德贵傻楞楞地看着那些剪纸,突然眼泪就出来了。三宝看到了就问,爹,你怎么了?德贵说,没事,爹心里高兴。说完,掀帘子出去了。三宝纳闷说,高兴怎么还哭?

三宝上高中了,要去县城东关读书,让爹给买一辆自行车,德贵问多少钱,三宝说,一百五。德贵吃了一惊,说,怎么这么贵,敢顶三根檩条了。盘算来盘算去,想让三宝退学去当小工,好攒钱盖房子。三宝一听就急了,说,我不要房子,就要车子。我也不当小工,就要上学。德贵说,都上了七八年了,还没上够?上到什么时候是个头,上学就不住房子了,就不娶媳妇了?我告诉你三宝,当年——

三宝打断了爹的话,说,你又提当年咱家睡破砖窑的事儿,都提了八百遍了。只要让我上学,就是睡破砖窑我也干。说完,从炕上拽过自己的絮被来,拿根绳子开始捆。德贵说,你想干啥?三宝说,你不给买自行车,我就到学校住宿去。

三宝说到做到,次日清早就背着铺盖到县城去。德贵用网兜拎着个脸盆,送他到村口,掏出来四十块钱,递给三宝。三宝赌着气不接。德贵就给他塞到上衣口袋里,说省着点花。三宝接过网兜,转身头也不回就大踏步望东去了。德贵跟了两步,见三宝走得像一阵风,知道跟不上,就讪讪地停下来。德贵又看见了村口那个破砖窑,想起多少年前一家子来的情景,而现在大宝、二宝从这里走出去打工,三宝又从这里走出去上学,光剩下自个守在这里,心里就有点不是滋味。等他回过神来,抬头看时,三宝已经走得很远了,身影变成了一个小绿点。德贵将手搭在眼眉上,踮着脚伸长脖子望着,眼一花就看不着了,突然就难过起来。

三宝走了,家里就剩下了德贵和秀英。德贵本来就沉默寡言,加上做公公的和儿媳妇也没有什么话,在一起吃饭时,除了说几句地里的事,也都不大吭声。德贵觉得有点别扭,就延长了在地里的时间,即使不是农忙时节,也总爱在桂香的坟前坐着。

日子一天天显得更长,德贵就看见有些什么在悄悄变化着。不到半年,到山西的一条国道修了过来,从村北二宝的房子前通过,青黢黢的路笔直,上面不时有拉煤的大卡车飞驰而过。路修上了,村子里的人们又开始向北迁移,新的宅基地都定在了公路边,德贵家的房子一下子就不再孤零零的了,左右又盖起了好多房子。德贵去看时,觉得现在的房子跟过去又不一样了,墙体全部是机制砖墙,外边贴上白白的瓷砖,屋顶上也不再上檩条,改成了洋灰圈梁,一排排铺上预制板,房檐子突出一块来,下边支上柱子,叫做出厦,看上去又气派又结实。德贵再看自家的房子,就觉得不起眼了,甚至还有些寒碜。

德贵打听了一下,光那些巴掌大的小瓷砖就两块钱一块,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寻思这满满一面墙得贴多少,跟一张张的钱票子码在墙上有什么区别?一想就有点气馁,琢磨将来给三宝盖房子可费死劲了。

矿上放假了,二宝回来了二十多天。德贵说了自个心里的疙瘩。二宝说,爹,你发愁有什么用,我说过有我住的就有你住的,就有三宝住的。我知道你想得远,三宝过几年要娶媳妇,你觉得有负担,可我这个当二哥的也有责任,眼下咱们的账已经还清了,要是不考虑三宝的房子,我也早不在煤窑上干了。德贵心里热乎乎的,说,还是你这个当二哥的疼他。

二宝走了时间不长,秀英就开始闹胃口,动不动心烦呕吐。德贵知道她是害了喜,就尽量不让她动,自个除了下地,把做饭的事也都担了起来。秋收后,德贵把秫秸拉回来,暂时在院子边上插成了篱笆。他重又买了小鸡和猪仔,养了起来。兔子不值钱,就不买了,填了兔窝,在上边种了棵枣树。招娣和秀英挺投缘,经常过来陪着秀英说话。招娣看着秀英挺起的肚子,很羡慕,说你都怀上了,到过年二宝要当爹了,可我们家狗蛋连个对象都没有,我连个婆婆都当不上,更别说奶奶了。这时候,狗蛋在部队干得不赖,调到军区专门给首长当勤务兵,事儿多,逢年过节也回不来。秀英说,干娘你别着急,孩子生下来,也得管你叫奶奶呀,再说了,狗蛋兄弟有出息,没准儿哪天给你领个大城市的漂亮闺女回来。招娣笑得眼都眯成了一条缝,说,哪个城市闺女能看上他个农村小子?她拍拍秀英的肚子,说,年底孩子就能看见他爹了。

两个人说说笑笑,可是她们谁也没有料到,这个孩子注定从出生就没有爹了。

 

 

二宝出事是在腊月二十那天,离二宝的生日只隔一天。那天,宝根哭着赶回来报信的时候,没敢直接告诉德贵,先找的大宝。宝根说,大宝哥,我该死,我没脸去见我叔了。大宝见宝根身上全是煤灰,连衣服都没换,两只眼红肿得像铃铛,脸上淌出一道道黑泥道子,也吓着了,说宝根你别哭,慢慢说,出了啥事。宝根说,我×他奶奶,谁知道井里没见火也会爆炸哩。二宝是七点下的井,不到十二点就爆炸了,我那会儿正在睡觉,同屋的踹我两脚,把我踹醒了。我醒了出来一看,人都乱得跟马蜂一样,矿口正咕嘟咕嘟冒着黑烟,矿长说是瓦斯爆炸,连二宝在内一共七个人,都闷在井里了。大宝浑身像过电似的哆嗦,结结巴巴问,还能不能活?宝根扑通坐在地上,说管账的师傅说了,就是炸不死,也会给毒死,×他奶奶的,那些烟都是毒烟啊。大哥,二宝是完事儿啦。

大宝吓得脸都白了,说,我得告诉我爹去。宝根拽住他的胳膊,说,先别告诉我叔,怕他受不住。大宝说,不行,这是天大的事,还得靠我爹做主。就挣开宝根去找德贵。

清早起来,德贵就觉得心里七上八下没个着落,眼皮还老跳,在家里坐不住,就到地里瞎转悠。腊月里地都冻得硬梆梆的,德贵转了两圈,觉得身上冷,见天上又飘起了雪花,就想回家。大宝慌慌张张跑来的时候,德贵见他后面跟着个人,像是二宝,心想怎么二宝回来了?快到跟前了,二宝倏的不见了。德贵揉揉眼,心说自个眼花得越来越厉害了,明明是大宝一个人么,却看成两个人。但还是像有什么预感似的,心一下子就提了上来。

大宝才说了一半,德贵已经一屁股坐在田埂上,耳朵像灌水一样呜呜作响,半张着嘴再也合不上。大宝使劲搀他,可是德贵一点也不就力,搀不起来。大宝也跌坐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哇哇地嚎哭。满囤匆匆赶过来的时候,见德贵和大宝互相倚着,一身都是土。德贵颤巍巍地抬起胳膊,指着腿对满囤说,风服了。满囤听话听音,知道德贵说的是“动不了”,见他说话都含糊成这样,暗想别是什么地方栓住了。

满囤找了一个小客货车,拉上德贵就奔县城。还真让满囤言中了,德贵得了脑血栓。在县医院输上液以后,满囤把大宝拉到一旁说,这边你就别管了,你马上和宝根一块去煤窑,在那盯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又叮嘱说,二宝的事儿先别告诉秀英。大宝结结巴巴问,要是二宝死了咋办?满囤说,那还用问,要钱呗。大宝问,要多少钱合适?满囤恼火起来,说,你兄弟的命值多少钱就要多少钱。

德贵躺在病床上,像半截黑黑的木桩子,和身上盖着的白单子形成很大的反差,他不觉得疼,也不觉得难受,只觉得下半身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了。他一会儿睡,一会醒,也不喊,也不闹,挺安静。旁边的病床上是个长了脑瘤的汉子,天天杀猪似地叫唤。他老婆是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口音是山里人,对满囤说,你们家这个老汉儿心眼宽,一点也不闹,比我老头子强多哩。满囤就苦笑,也不答话,知道那个妇女误会了德贵的感受,也弄错了自己和德贵的关系。睡熟的德贵头顶上滋满了白头发茬子,满脸黝黑的皱纹像核桃皮一样。满囤帮他掖了掖被角,心想自己瞎忙,真是好长时间没有这么近看过德贵了。德贵才比自己大五岁,看起来真比自己的爹还老。满囤觉得鼻腔里酸酸的,就出去给德贵买回来几个鸭梨。

二宝的事还是没能瞒住秀英。秀英怀孕快八个月了,一急之下,早产了,生下一个四斤多的男娃。她和公公住在一座病房楼里,陪床的是招娣。秀英生了孩子,体弱得不行,又总是哭,就绝了奶。那孩子吃不着娘奶,越发瘦弱,哭起来像蚊子嗡嗡。招娣眼也哭肿了,买了奶粉给孩子沏,孩子也不爱喝。邻床的产妇生了个女婴,奶水子足得乱喷,喂饱了自家闺女,得空就揽过秀英的孩子喂上一阵。那孩子尝过了人奶,对奶粉就更加排斥,一喂就哭。招娣想,这个孩子命真苦,生下来就没了爹,想吃口亲娘的奶都没有,就自作主张给孩子起了个小名叫苦根。

大宝在四天后回来了,带回了二宝的旧铺盖和几件衣服,还拿回来三万六千块钱。二宝所在的矿井都塌了,连个囫囵尸首都没法找,矿主连夜跑了,找不着人。亏了矿上的会计主持公道,将账上的三十多万块钱给遇难矿工的家属分了,余下的给其他矿工结算了工资,煤窑就算散了摊子。会计对家属们说,别的矿上死个把人,最多也就赔两万,这已经不错了。有的家属叫嚷着要找矿主,会计说,矿主是山西人,闹不清详细住址,山西通省那么大也没法儿找,就算找着了,他这些年胡吃海喝当骰子逛窑子,也没攒下什么钱。大宝说,没钱也得让他抵命。会计苦笑了,说他一命抵不了七命,说出天来,横竖人已经没了,大伙儿就认了命吧。大宝还说,俺叔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其他人马上呼应。会计皱起了眉头,说那也行,大伙儿把手里的钱凑起来,雇人挖井,只怕挖不出尸首来这些钱就光了。大伙儿一听,愣了一会儿,就都闭了嘴,纷纷把钱揣到了怀里。

 

德贵输了几天液,说话就比住院前清楚了。他絮絮叨叨对满囤说,二宝这个孩子温厚,我原先最不待见他,大宝、三宝我都没动过一指头,可打二宝记不清多少回了,我亏欠这孩子啊。满囤劝解他说,不打不成材,二宝可一点也不记恨你,也最孝顺你。德贵摇摇头,说,他还是恨我,要不怎么会丢下我,去找他娘了?他委屈了没处说呀。

正说着话,大宝领着小茹进来,从兜里掏着一个硬纸片样的东西,说,爹,你要的东西我给拿来了。德贵颤着手接过来,是二宝的照片,还是他结婚那时候照的。德贵的手指在二宝的脸上摩挲,嘴唇一直抖,沉默了半天,说二宝瘦了。满囤觉得眼眶子发酸,怕德贵难受,就伸手接那张照片,可德贵紧攥着不撒手,说二宝是四月二十走的,到今个整过了二百二十六天。

小茹十岁了,稍微懂点事了,一直目不转睛盯着爷爷看。满囤递给她一个梨,她也不接,怯生生地不敢说话。

三宝在他爹住了好几天医院后才知道。他从学校赶过来的时候,站在他爹床前一直发愣。德贵看见了三宝,眼泪才终于流下来,颤着声腔儿说,三宝,你二哥没了。三宝一时没明白,大宝低声给他讲了几句。他呆了呆,嘴里骤然发出一声狼嚎似的哭叫,一屁股坐在地上,翻江倒海地嚎啕起来。医生和护士以为德贵出了事,惊得都奔了过来,看到德贵好端端地倚靠在床上,一个半大小子坐在地上撒泼似的哭,泄气之余又非常愠怒,指挥满囤和大宝说,把他拉出去,这是什么地方,还让不让别的病人休息了?满囤连连陪笑,和大宝一起把三宝拖到病房楼东边的一个花池旁。三宝一脸的鼻涕眼泪,抱住大宝的一只胳膊不停地哭。大宝说,三宝你别哭了,你一哭,爹更难受,他还病着,经不起这个。满囤也说,再怎么着人也是没了,咱们还是先顾活着的吧。

满囤放心不下德贵,回到病房里。德贵抽抽鼻子,稳定了情绪,说,三宝跟他二哥最贴心,一下子受不了啊。兄弟,你还得多劝劝他。满囤点点头,心说你先顾自个吧。

德贵在医院一住就是三个月,春节也是在医院过的。秀英出院早,带着孩子先回到了南泊村她娘家。三宝正赶上放寒假,一直在医院陪床。德贵的腿又逐渐有了感觉,就是沉得像灌了铅。大夫说德贵拴得轻,送来的又及时,恢复得不错。到二月底,大宝和二宝用架子车接德贵出了院。回到屋里,他就拄根棍子学走路,却扑通软坐到地上。三宝说,爹你着什么急,慢慢地养着,等身子骨壮了再走吧。德贵捶着腿叹气,说麦子该浇了。

过了两天,秀英抱着苦根回来了。德贵看见孙子,一下子有了力气,竟站稳了。他抱过苦根,脸上绽开了笑纹,说亲孙子啊,你可是爷的命根根。多俊呀,看这鼻子眉眼,长得真像二宝。他一提二宝,秀英的眼圈就红了,泪珠扑簌簌掉。德贵也没察觉,转头问三宝,这蒜头鼻子,元宝耳朵,是不是像你二哥?三宝给他使眼色说,爹你甭念叨了。德贵这才看见秀英哭了,就有些尴尬,把苦根递给三宝,说,我不说了。然后,从板柜里取出那三万六千块钱递给秀英。秀英摇头不接,转身到灶下做饭去了。德贵愣了半天,就又把钱放回柜子里。秀英坐好饭,给德贵三宝盛了,自个却没有吃,抱着苦根到招娣家去了。

几天后,德贵能拄着棍子走了,走得慢,右腿还有点拖拉。他头发全都白了,两腮深深陷进去,瘦得脱了相。他指挥着大宝三宝在桂香的坟边起了一座坟,把二宝剩下的旧铺盖和旧衣服埋了进去。德贵蹲着烧了些纸钱,念叨说,桂香,你现在不孤单了,二宝过去了。我想替他去,可替不了啊。二宝命苦,新盖好的房子,他统共住的也不够三个月,我这个当爹的亏欠了他。桂香,你是他娘,以后得多疼疼他。三宝在一旁又抽泣起来。

苦根满百日后,一天满囤和招娣来看德贵,秀英知趣地抱着孩子出去了。满囤看看招娣,招娣看看满囤,似乎有话,又都不愿意先开口。德贵看出来了,就说,弟妹,你们有事就说,要是欠账的事还得等等。满囤摇摇头,苦笑着说,大哥,我啥时候跟你张口要过账,不是钱的事。德贵补充说,我手里倒是有三万多块钱,可这是二宝的卖命钱,怎么花还得秀英拿主意。满囤连忙说,真不是钱的事,倒是秀英的事。

原来,秀英还没有改嫁的意思,可她娘已经开始给她物色新婆家了。恰巧,县城里有个姓张的裁缝,还不到四十岁,才死了老婆。秀英他娘托人说合,觉得挺合适,就先把意思给招娣说了,让她给德贵透一下。招娣觉得德贵的病刚见好,不好开口,拖了几天,寻思这事儿迟早得挑明了,才拉上满囤一块来说。

德贵听了,一时没有话。满囤说,秃脑壳上的虱子明摆着,人家秀英还年轻,留是留不住的,迟早还是得走。德贵叹了口气说,这个理儿我也明白。秀英走也可以,得把苦根给我留下,那是二宝的根儿。招娣说,大哥你可真糊涂了,哪有孩子不跟着亲娘,跟着爷爷过的?德贵摇摇头说,那不行,三万多块钱我一分也不要,都由秀英拿走,房子留下,孩子也留下。满囤说,没有这个理儿,就是犯了官司咱也得输。德贵固执地说,不行房子也归她,我只要孩子。满囤说,哥你咋就想不明白哩,秀英带着孩子走了,你这儿就利索了,房子空出来,正好留给三宝以后娶媳妇,挺好的事。再说,三宝还得上学,你自个一身病,怎么养活这孩子?让他娘带走了,对孩子也好。你放心,这孩子走到哪儿,也是你家的根儿,到啥时候也变不了。德贵听着院里传来的苦根咿咿呀呀的声音,心里软乎乎的,眼眶就红了。

秀英走的时候,德贵把那三万六千块钱给她,秀英又给留下了一万八。德贵说,那你就吃亏了,房子你留下了,钱就别留了。秀英给德贵磕了三个头,说房子留给三宝,这钱算是二宝和我孝敬你下半辈子的。德贵双手颤巍巍的,要再抱一抱孙子,秀英红着眼圈把苦根递给他。德贵抱着苦根,苦根的小手摸着爷爷脸上的皱纹、颌下的胡茬子,咯咯地笑。德贵的泪花在眼眶里打转,也想咧开嘴笑一下,可是憋了挺大劲,鼻子里一下子呛出了哭音。三宝抱过苦根,德贵的手捏着苦根小虎头鞋上红绒线缝的虎须子,不肯撒开。三宝没看见,抱着孩子转身要递给她嫂子,嗤的一声,红绒线没劲儿,断了。

 

德贵躺了好多天,地里的活计都交给了大宝。有一天,大宝过来,说有个事儿想跟爹商量一下。德贵问啥事,大宝哼哼唧唧半天,说爹岁数大了,三宝又不在家,想和凤霞、小茹搬过来照顾爹。德贵挣扎着坐起来,沉着脸半天不说话。大宝心里没了底,搔搔脑袋,没话找话说,今年麦子长得忒好。德贵不答腔,半天才说,是你媳妇的主意吧。大宝让爹说中了,脸涨红了,结巴起来,说,是我自个的主意。德贵说,回去告诉你媳妇,我还死不了,房子是二宝、秀英留给三宝的,谁也别想打主意。你媳妇已经把话说绝了,活着不养,死也不葬,现今想把话收回去,迟了。

德贵心里积聚了一股子气,第二天就起了床,挣扎着下地。他扔掉了棍子,拖着腿慢吞吞走,手里还拎着一个小镰刀,随手收拾地里的杂草。干活也是很好的疗养,德贵慢慢地劳作,慢慢地恢复。但他更孤僻了,有时候一天也说不了什么话,晚上回到空旷的房子里,像一只笼子里的老黄鼬一样孤单。慢慢的,麦子由绿转黄,天气由凉转热,节气到了芒种,麦收又来了。满囤找了几个人,帮着德贵割了麦子,轧了麦穗,劝德贵歇歇,把地先闲了,别再种了。德贵不肯,硬是又种上了玉米。

凤霞占房的计划落空,气得直跺脚,开始自个翻盖新砖房。土坯配房早就盖好了,将家当搬了过去,就动工拆原先的旧房。德贵听小茹说了,思量了半天,扛着铁锨过去帮忙。凤霞拦在了门口,冷言冷语说,可用不起这么金贵的劳力,给多少工钱都怕不够,要是再累瘫了,谁也担待不起。德贵尴尬了一会子,就扛起铁锨回去了。

三宝升入高三后,学习越来越紧张,连礼拜天都不歇了,地里的活一点也帮不上,学费和书费倒是越来越高。德贵有一次去县城卖麦种,顺便去县一中看看三宝,见一个戴着眼镜的人出来叫他爹,吓了一跳,才知道三宝的眼早近视了。德贵叹息说,念书把眼都念坏了,往后说媳妇都难。三宝也不搭腔,拉他到校门口一棵梧桐树下,说,爹你还得给我三十。德贵说,上个月刚给了你三十,怎么又要钱。三宝说,快高考了,要报名费、照照片、体检等等,三十根本不够。德贵说,还考啊,你都多大了,上到哪里是个头?三宝有些不耐烦,伸手在他爹兜里乱翻,竟翻出来三十多块卖麦种的钱,一股脑装入自己口袋里。德贵皱着眉头说,你还想上几年?三宝说,看考得怎么样,如果考上本科,要上四年,一般大专,上三年,最次也得考个中专,再上两年。德贵咂咂嘴说,好家伙,看样子你是想上一辈子学了,我看你还要房子不,还娶媳妇不。三宝得了钱,别的暂时都不要了,对他爹挥挥手,走进校门里去了。

德贵往回走的时候,不知怎么就来到了东街。张裁缝的店就在东街靠近鼓楼的路南,德贵像作贼一样离着老远张望,等了半天,真看见了苦根。苦根已经会走了,穿着新衣裳,手里拿着铃铛圈,跌跌撞撞在门口玩。德贵的心怦怦跳,慢慢蹓跶过去,走到店门前,看秀英不在店里,松了口气。张裁缝正忙着蹬缝纫机,他不认识德贵,见这个老头笑眯眯看着苦根,就问做衣服么。德贵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瞅着苦根看,怎么也看不够,越看越像二宝。德贵摸了摸口袋,找到一个钢镚子,就到旁边买了个糖葫芦递给苦根。苦根没有看德贵,只看见了眼前红彤彤的山里红,丢下手里的铃铛圈,接了过去,急乎乎伸出小舌头舔着糖皮。德贵看得心里像涂满了蜜。正在出神,忽然听到后院一个女人的声音叫苦根,德贵吓了一跳,知道是秀英,就赶紧离开了。

德贵边走边回头,走到街口转角的时候才停下来,又等了半天。但苦根进去后,再也没有出来。

八月三宝拿着封信喜滋滋回来,说考上了,要到省城去上大学。德贵没法儿,叹着气给他收拾行装,说,那么远,你这一走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回来。三宝说,大学也有寒假暑假,放了假就能回来。满囤和邻居们知道三宝考上了,都过来给德贵道喜。德贵才知道考上大学也是件荣耀的事,一下子高兴起来。满囤说,三宝是咱全村第一个大学生,就是有出息,给他爹争气,也为全村争气。这就好比过去赶考的秀才又中了皇榜,往后就当官吃皇粮了。德贵说,那敢情好,三宝做了官,你就是官的干爹了。邻居一个老婆子说,那我也是官的婶子了。大伙都笑了起来,这么多年,德贵也头一回从心眼里感到高兴。

三宝走了,德贵想起原先那个老道算的卦,觉得三宝考到省城里,多半是靠了门楼的运气,要是盖上围墙,保准会对三宝的前程更有利。他算了算,还账后剩下的钱除了三宝带走一部分外,还有万把块钱,就拿出一部分买了砖,将院墙垒了起来。德贵盖起院墙后难过了一阵子,思忖要是早盖的话,或许二宝就不会出事了。可是那时候没钱盖,等有钱了,人又没了。看来就是命中注定的事。这几年三宝上学、自个看病、垒院墙,花的都是二宝的卖命钱,德贵想了想,又特别感激二宝。

满囤家的狗蛋复员后留在了广州,在一家电机厂当保安,攒了不少钱,到春节的时候回来探亲,还领回来一个长头发、瘦小的女孩子。德贵见狗蛋变化挺大,叫自个大大的时候还说家乡话,但掉头和那个女孩子对话时,却叽里瓜拉蹦出几个听不懂的字眼。德贵说,狗蛋,你长高了。那个女孩子就叽叽嘎嘎笑起来,用指头指点着狗蛋的脸颊,说你原来叫狗蛋。狗蛋有些扭捏,就对德贵说,大大,你以后别叫我小名了,叫我连军吧。又介绍那个女孩子,说是他的女朋友。那个女孩子送给德贵一个小收音机,德贵不敢接,狗蛋说,大你收着吧,她们厂生产这个,不花钱。狗蛋走了,德贵对放寒假回来的三宝说,你狗蛋哥有出息了,会说鸟语。三宝说,那不叫鸟语,叫粤语。我们宿舍就有一个广州的同学,也讲粤语。

狗蛋回来后和他爹满囤吵了一架。原因是,满囤两口子看不上那个小个子的女孩,说她头发烫得都是卷,衣服花里胡哨的,像个狐狸精,绝对不正经。狗蛋气得哭笑不得,说现在时兴这个,南方的女孩子都这样。德贵过去劝,也说这个样子太出格了,不像个过日子的人。狗蛋有点急了,就说了句难听话,我清楚日子该怎么过,像你们这样,就知道种地,没见过世面的也叫过日子么?满囤急了,冲上去要揍狗蛋。狗蛋当过兵,身强力壮,一支楞胳膊,就把他爹弹了回来。

狗蛋带着女孩走了。不到半年,县城里的女孩子也都开始烫发,穿花里胡哨的衣服,街上开了很多家温州发廊。德贵赶集时看见了,感叹真是闹不懂了,世道变得真快。更让德贵吃惊的是,县城里盖起来很多五层小楼,高高的。德贵想,县医院的房子才两层,我还觉得不结实,现今的房子更是盖出花活来了,居然五六间摞起来盖,上边的人踩着下边人的头,一晃悠还不塌下来。三宝放假的时候,听德贵说了这事,笑得肚子疼,说,这算什么,你到省城里看看,七八层的楼有的是,有的还高,十来层,一样结实。德贵摇摇头说,这房子一层层像煎饼一样摞起来,能结实到哪儿去?怎么也不如咱家这四梁八柱的砖房子结实。一边说着,一边拿垒院墙的剩砖比划,立着码了几层,用手轻轻一推,就倒了。试验成功的德贵觉得更加理直气壮,说,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三宝懒得和他争论,笑着连连点头,说,没错,没错。

德贵说,你上完了学,就赶紧回家来,在家里娶媳妇,住哪儿也不如在咱家住着舒服。三宝站在当院里,仰头望着天,好长时间没有跟他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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