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三宝最终还是没听他爹的话。毕业后他留在了省城,在一家内燃机配件厂上班。时间不长,他找了个对象,琢磨着结婚,又一次给德贵摆出了难题。
这一年,德贵六十三岁了。
三宝第一次带着肖芳回家的时候,德贵慌得不知该怎么好。肖芳是个城市女子,身上的衣服干干净净的,还有一股香香的气味。三宝介绍德贵的时候,肖芳不叫大大,叫了声伯父。德贵第一次听到这个称谓,有点不懂,就没敢答应。三宝说,肖芳在省医院上班。德贵费了很大劲说,这么年轻就当了大夫,有出息。肖芳抿着嘴笑,三宝赶忙说,肖芳是护士。对于护士,德贵在县医院也见过的,就弄明白了,说护士更好。
肖芳没在农村待过,觉得什么都新鲜,见了毛茸茸的小鸡崽就兴奋地捧在手里,说太可爱了。见到猪圈里的猪,就指着叫猪八戒。她向三宝探讨各种农具的用法,还假模假式拿着大锄在院子里的菜畦里比划,噗的一声就毁了一棵白菜。
晚上,德贵和三宝睡东屋,肖芳睡西屋。德贵怕肖芳冷,在灶间烧了回子柴禾,把炕煨热了,结果肖芳烫得睡不着觉,半夜拉着三宝出去转悠了。德贵一个人躺在炕上,觉得还是对三宝和肖芳的婚事没把握,一个这么洋气的女子,怎么肯跟三宝这样的农村穷小子?胡思乱想了半天,德贵总也睡不着,渐渐不放心起来,心想大半夜的,外面黑咕隆咚,这俩人跑到哪里去了?刚披衣坐起来,就听到了脚步声,知道他们回来了。德贵踏下心来,却听见二人在外屋压低声音说了几句什么,竟都进了西屋,随后吱呀关上了门。
德贵觉得心缩了一下,脉搏怦怦跳快了。他张嘴要叫三宝,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他在心里骂,三宝你个不知好歹的兔崽子,还没有结婚,就和人家睡到了一条炕上,成什么体统?非让邻居们戳脊梁骨、笑掉大牙不可。还有肖芳,没出嫁就这么不知检点,姑娘家家的,还有没有羞臊了?德贵越想,越觉得着急,可又不能嚷嚷,就站起来轻敲了两下墙。等了半天,见没动静,知道白敲了。他蹑手蹑脚走到院里,装作上茅房,故意碰翻了铁锨和锄头,制造出叮当的声响。可是,三宝和肖芳似乎没受什么干扰,窗户里还传出压低的嗤嗤的笑语。德贵技穷了,坐在当院一块青石上,一个人生闷气,心想,自个要脸,可孩子们不要脸,有什么法子?
早晨,三宝和肖芳起得挺晚,但都大大方方出来,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的架势,反倒是德贵老脸有点火辣辣的,不敢正眼看他们。不过,想到这种事的后果,德贵还是很担心,吃饭的时候就问三宝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三宝说,单位要盖房子,自个已经报名了,等有了房子就结婚。肖芳说,能不能有你的份还不一定。三宝说,差不多,我算了算,估计是倒数几名,只能分顶楼了。肖芳说,这次可是福利分房的末班车,过了这村没这店,怎么也得挤上去。三宝就攥起拳头,宣誓一样说,全力以赴,攻占顶楼制高点。
德贵不懂他们说的制高点、末班车什么的,但也知道三宝快有房子了,回头就整理自个的积蓄,准备给三宝帮衬。他想,这是自个最后一档子挂心的事了,三宝在省城工作,明摆着不会再住老家的房子了,还得另外筹备城市里的房子。不过,德贵也想开了,儿大不由爹,爱住哪儿住哪儿吧,反正等三宝有了房子结了婚,自个就能真正松下心来,也能给桂香有个交待了。
德贵有了准备,三宝分房的事却又黄了。原来,三宝单位人多,分房子论资排辈,到三宝他们这批入厂的大学生时,已经仅剩四套了,按职称工龄算,他们这批人分数都一样。按照分房规矩,分数一样的按岁数大小排,三宝上学晚,反而有了优势,算到最后,剩下的最后一套房子该归三宝。没想到三宝同宿舍的一个姓贾的小子早有预谋,迅速找了个本厂的女工,闪电般领了结婚证,以双职工的身份优先挑房,将已经冲到顶楼制高点的三宝一膀子挤了下来。
三宝一下子消沉起来。春节他回家和老家的高中同学聚会喝多了,被送回来的时候,已经醉得一塌糊涂。德贵把他安顿到炕上,三宝不肯躺着,非坐起来,象个傻子似的盯着德贵念叨,那套房子就是我的,怎么也轮不着小贾。你拍着良心说,是不是我的?德贵说,你老实睡吧,别念叨了。三宝已经认不出他爹,估计是把他爹当成了厂长,固执地说,我二十七了,小贾才二十五,你说实话,该当是不是我的?德贵说,该是你的。三宝瞪起了布满血丝的眼睛,推了他爹胸口一把,提高声调说,那你为什么把房子分给小贾?我×小贾他姥姥。德贵恼了,扇了三宝一巴掌,骂道,你混账。三宝捂着脸愣了半天,突然咧开嘴哭了,边呜呜哭边抱住他爹,鼻涕眼泪都蹭在他爹胸口上。德贵的鼻子也酸了,眼角有了泪花,拍着三宝的后背说,三宝别哭,房子迟早会有的。不分给你,爹就给你买。爹就是砸锅卖铁,卖房卖地,也给你置办喽,不能亏了你。
房子落了空,肖芳跟三宝吵了几次架,要和他分手。可是分房前二人已经领了结婚证,要分手就算离婚了。肖芳正犹豫着,又发现自己怀孕了,和三宝哭闹起来。三宝也吃了一惊,推卸了一回子责任。二人争执不出结果,就认了命,租了房子,决定正式结婚。定下日子后,又产生了分歧。三宝想回老家办喜事,可肖芳坚持要在城里办,说我们家的亲戚都在这里,还都赶回到你老家那个土窝窝里不成,吃住都成问题,还不够丢人的。三宝说,我老家的风俗,儿子都得回去操办,要不四邻街坊们笑话。肖芳说,这个时候你知道要脸面了,可你怎么不顾及我的脸面?要回去你一个人回去,反正我不回去。
三宝的妥协给德贵第一次进省城创造了机会。婚期的前一天,德贵准备去省城。到省城的汽车有两趟,一趟是早晨五点,一趟是下午三点。德贵想早点过去,决定乘早班车。
头天晚上,满囤两口子和一些乡亲过来,给德贵送了份子钱。大宝觉得他爹没出过远门,一个人走不放心,也想陪着一块去,但德贵怕三宝那儿没地方住,坚持说不用,自个一个人行。晚上,德贵怕误点,一直睡不着,不到四点就爬起来,到了村北的国道口。天还很黑,风也挺凉,德贵把手揣在袖子里,坐在麻包上等。麻包里是招娣给做的两套被褥,棉花絮得厚,像座小山一样。等了一个多小时,车终于来了,售票员看了德贵的麻包,说太大,进不了车门,就把麻包放上了车顶。
车晃晃悠悠在国道上走。天亮了起来,窗外闪过绿油油的庄稼地。德贵看见孙村过去了,王家铺过去了,再走就超出了他的熟知范围,心里开始七上八下,有了一种莫名的恐慌。车一路上停停走走,不断有人上下。每回车停了,德贵就慌忙站起来,向窗外打量,怕坐过了地方,可是省城什么样他又不知道,就问售票员到站没有。售票员回答了两次,有些不耐烦,说大爷你甭着急,到省城是终点,还远着哩,你就踏踏实实坐着吧。
到省城的时候是十点多。德贵下了车,看到广场上停着无数的客车,还有无数的人匆匆流动,又慌了神,心想这么多人,三宝能不能找着我?把麻包放下,四处张望,却总也看不见三宝。正着急,售票员下了车,问,大爷你怎么还不走?德贵说,我等儿子接我。售票员笑了,说,你得出站呀,你儿子肯定在出站口呢。德贵按照他指点的方位,出了站,见两旁有无数的高楼和更多的人流,就更慌了,汗都出来了。这时候,一个人走过来,说,爹你怎么才来?我都等了一个钟头了。德贵看见了眼镜,一下子踏实了,是三宝。
三宝租的房子在运河的河堤旁,夹杂在众多低矮的旧房子之间,是两间又小又窄的小平房,一间做卧室,一间做厨房。德贵跟着三宝拐弯抹角走进鸽子窝似的小屋,觉得又憋又窄,腰都不敢伸直,就问三宝,怎么找这么窄的地方住。三宝这一阵一直觉得不顺,没好气地说,我也想租三室一厅的大房子,可哪来的钱?德贵闭了口,把麻包打开,被子一弹开,露出绣龙描凤的红通通的缎子面。三宝就又皱了眉说,爹,你怎么还备这么蠢的被褥?德贵不解了,说,这是县百货公司最好的被面,六块三一米。三宝说,太俗气,不时兴了,再说城里暖和,用不着絮这么厚。德贵说,不厚。三宝说,还不厚,都没法叠了。德贵说,你干娘忙活了两天半,你还挑三捡四。三宝说,肖芳肯定不喜欢。
三宝的一帮同学、同事都过来帮忙,有的布置新房,有的联系饭店,有的买花生瓜子烟酒,德贵一点也插不上手。三宝就把他送到厂里的单身宿舍,让他在自己的铺上休息。这里离三宝租房的地方不远,在一条街上。三宝让德贵自个吃点饭,晚上早点睡,明天自个走到新房去。
当天晚上,德贵在路口小摊上吃了一碗兰州拉面,就早早睡下了。可是第二天出门的时候,看到原来东西走向的街道突然变成了南北,登时就慌了。他大体估量了一下,就往北去了。走了半天,发现一切都陌生,怎么也找不到那个河堤。他记起来那旁边有个银行,就问一个行人。那人问他哪个银行,德贵就懵了。那个人挺热心,启发他,问是工行还是农行,是建行还是中行,是人民银行还是交通银行?德贵想,整个王家铺镇称作银行的,统共才一家信用社,不料到了城市里变得这么多,更糊涂了,说搞不清。那个人说,那就不好找了,前边路口往右拐五百米有个储蓄所,你去那儿打听打听吧。德贵按照他的指示,来到了那家储蓄所,却又觉得不像。他看到这里的楼都特别高,东一个西一个,数不清多少层,高粱地一样齐刷刷一大片,而自个像个蚂蚁一样站在最底层的高粱根须里,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德贵在路边站了好一会儿,转身往回走,却不知不觉又走过了一个路口,来到一个更陌生的地方。
这边不见了德贵,那边三宝也慌了神。亲戚朋友们都在饭店里聚齐了,马上就要举行仪式,可是男方的长辈却迟迟不见踪影。肖芳的父母都很生气,觉得亲家太过分,冷了脸不说话。三宝派出两路人马,不一会就回来了,说都不认识三宝他爸,没法找。三宝急得嘴里都起了泡,叫同宿舍的小王到宿舍去等,没准他爹会回去。
等到十二点半,还没德贵的消息。没法子,三宝和肖芳就举行了结婚仪式。三宝他们厂的工会主席当司仪,略去了男方家长致辞这个环节,向高堂鞠躬的时候,也就改成单向肖芳的父母行礼。
下午两点多的时候才找着德贵。原来德贵转悠了多半天,误打误撞居然又回到了三宝的单身宿舍。三宝赶过来,见了德贵,气不打一处来,说,爹你跑哪去了,不知道今个是什么日子吗?德贵心里愧疚,说,我明明记着是东西街来着,不知怎么南北调向了,越走越迷糊。三宝说,你转向了,本来就是南北街。转向了不怕,你就等着呗,瞎跑什么?德贵说,我顺着路走,觉得能找着。三宝想说你能找着个屁,话到嘴边没说出口,说了俩字:真笨。
德贵转悠了多半天,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背了,问三宝吃了么。三宝没好气地说,不找着你,我吃得下去?二人来到街口,三宝要找个饭店,德贵说什么也不肯,又坐到了拉面摊上。三宝嘟囔说,人家结婚都吃酒席,咱们倒好,吃拉面。德贵一点也不介意,呼噜呼噜吃得挺香。
德贵住了两天,到末了还是没转过向来,一直认为门前这条街是东西的。他坐上客车离开省城回家的时候,舒了口气,心里很轻松。三宝原先一直念叨城市好,德贵见识过了,又有了迷路这个插曲,说实在的,对拥挤杂乱的城市没有一点好印象。他想,三宝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宁可放着老家的宽绰大屋不住,偏在那样乱的地方住鸽子窝,不是找罪受么?我是受不了这个罪,再也不来了。
可是过了冬天,德贵又来了。肖芳生了个女儿,产假满了之后就要接着上班,肖芳她爸本来是油田的工程师,退休后找了家私企打工,一直在外地,她妈又得了心脏病,看不了孩子,就叫三宝把他爹接了过来。德贵再来的时候,见三宝又搬了家,租了套两室一厅的楼房,比原来宽绰了。白天三宝和肖芳去上班,家里就剩下德贵和孙女娜娜。肖芳怕喂奶影响自己的体形,从生娜娜开始就喂她奶粉。德贵一边给娜娜沏奶粉,一边念叨说,现今城里当娘的真狠,有奶也不给孩子喂。
看护孙女倒不是件累心的事。这孩子挺乖,不爱哭,吃一瓶奶就躺在婴儿车里睡觉,睡醒了就忽闪着两只大眼,左看看,右看看,挺叫人省心。累心的是其他的事。三宝和肖芳经常为鸡毛蒜皮的事吵上一架,德贵不敢说肖芳,说了三宝几句,三宝就火更大,声调更高亢。弄上几次,德贵只好不吭声了,夹在中间觉得挺难受。肖芳是护士,两天上一回夜班,回来白天还得睡觉,德贵就把娜娜推到自个屋里。偶尔赶上娜娜哭一回,肖芳就很不耐烦地爬起来哄孩子,伴随着关门踢凳子的种种声响,脸阴沉得像要下雨。时间长了,肖芳还挑德贵的毛病,比如抽烟、吐痰、不讲究卫生等等,拐弯抹角让三宝批评他爹。肖芳爱干净,见德贵的大手黑乎乎的,手掌纹路里都是黑皴,觉得很恶心。一次见德贵去摸娜娜的小脸,就说爸你别摸她,孩子小,抵抗不了细菌。后来就发展到单独给德贵使用碗筷,还从医院给德贵带回来一瓶酒精和一瓶消毒液。德贵觉得很受打击,拿块肥皂在厕所洗了五六遍手,可劳作了多半辈子了,这些黑浸到了肉里,洗也洗不下来。对于旱烟,德贵是说什么也戒不了的,白天看着孙女不敢抽,嘴里那个难受就甭提了。等三宝下了班,德贵就赶紧跑到楼下,蹲在花池子边抽上一锅。有时候正赶上肖芳下班,肖芳就皱起眉头,嘴角也不屑地耷拉下来,一副嫌恶的样子。
三宝和肖芳吵得最多的还是房子。三宝的厂子效益逐年下滑,再盖房子是不可能的事儿。肖芳的医院效益倒是不错,可是前两年刚盖了房,大部分职工都有了房子,短期内也不会再盖了。取消福利分房的政策后,二人都没好气,着实吵了一架。有一次,与肖芳同科的一个护士结婚,肖芳参加完婚礼,阴着脸回来,对三宝说,人家一结婚,就住进了两室两厅的新房子,我都嫁给你两年了,还没个自己的窝。三宝问,她哪来的房子?肖芳说,人家的公爹是地税局的副局长,在富苑小区买的。三宝丧了气,说,没法子,人家有个好爹。肖芳探头看看在水房给娜娜洗尿布的德贵,低声说,你也有个好爹,好穷的爹。
德贵也为三宝的房子发愁,而且把这事当成了自个的责任,总觉得愧对三宝和肖芳。他试探着问过三宝有没有买房子的打算,三宝说,买不起,以后再说。德贵问,多少钱才够,三宝不提,说,不管多少钱也买不起。德贵做过几回梦,梦见给三宝盖起了三间出厦的大砖房,醒了更失落,就唉声叹气一番。礼拜天,三宝两口子抱着娜娜去公园玩,也拉德贵一块去。德贵看着公园里一棵棵参天大树,整整齐齐,排成一队,不禁感叹说,多好啊。三宝说,什么多好,德贵指指那些树说,多好的檩条啊。
开春以后,德贵记挂地里的活,想回老家一段时间。三宝急了,说,你走了娜娜怎么办?德贵说,不成就让她姥姥帮忙看一阵。三宝说,肖芳她妈有心脏病,关门声大了都受不了,自个都需要人照顾,还能指望她给看孩子?德贵一时语塞,说,我就是记挂地里的麦子,该浇水施肥了。三宝说,麦子值几个钱,让我哥种就行了,你多大岁数了,别总想着那几亩破地。德贵有了意见,说,那不是破地,没有这地,你吃什么,喝什么,能长这么大吗?三宝说,我不跟你争,明天我就给我哥写信。
德贵又怏怏住了下来,暂时打消了回家的念头。可到了清明,他又惦记着给桂香和二宝上坟烧纸,跟三宝一说,三宝又不屑地说,都是迷信。德贵不干,三宝就想出来一个办法,半夜领着他爹到十字路口烧纸。路口有好多点火烧纸的人,东一团西一团火苗,到处是呛鼻的气味。德贵和三宝在便道上找了个地方划了个圈,点了纸,祷告了一会儿。德贵看着这么多烧纸的,开始担心起来,说,你娘你哥能收到么?三宝说,能收到。德贵说,她俩可都没来过这儿,我来了这么久了,还转向哩。三宝说,人死了有灵性,就不转向了。
这一住就是几年,娜娜也能到处跑了,咿咿呀呀开始学说话。三宝辞去了配件厂的工作,转行到一家电脑公司上班,收入比原来多了。肖芳的工资也长了不少。两人开始筹划买商品房了。一到星期天,两人就到处看房子。
德贵在家看着娜娜,也挺在意买房的事,每回等三宝他们看房回来,也凑到跟前,听他们商量议论。肖芳看中了君安小区十楼的一套房子,对三宝说,那里靠着二环,又挨着友谊公园,环境不错,而且价格也不是很贵,起价才三千五。德贵一听价格,寻思房子摞起来真是不值钱,老家的平房盖起来也得花个两万,三宝老说楼房结实,看起来结实不到哪儿去。三宝却看上去很为难,说,那也够贵的,咱可买不起。德贵放松下来,在一旁插话说,三宝你甭发愁,钱爹给你出了。三宝和肖芳像看怪物一样盯着德贵看。德贵说,你们都盯着我做什么?肖芳问,你给我们出,哪来的钱?德贵说,我手里有一万多,咱家西岗上的林子,怎么也得卖一万,别说买一套房子,就是四五套也够了。三宝问,爹,你知道一套房子多少钱?德贵愣了,说,你不是说三千五么?三宝张大了嘴,和肖芳对视一眼,两个人同时大笑起来。
德贵见两人笑得前仰后合,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三宝笑了半天,说,爹,你可真逗,你知道三千五能买多大一块吗?他用脚在地上比划了一个小方框,说,才这么大,这叫一平米。
德贵就傻了,说,才一平米,那一套房子该多少钱?三宝说,最小的两室两厅八十平米,你算算多少钱吧。德贵拿了个小木棍想在地上划拉了几下,又把木棍丢下,着急说,我又没上过学,你让我算什么?肖芳说,我告诉你吧,是二十八万。
德贵脑袋里嗡的一声,好半天才哆哆嗦嗦说了一句:我的老天爷。
当天晚上,德贵就睡不着了,一直回想那年三宝喝了酒在自个怀里哭的情景,开始替三宝发愁,这么多钱,偷也没地方偷去呀?自个攒了这么些年钱,竟还不够个零头。盘算了一宿,次日和三宝商量说,要回去给他借钱,三宝说,这年头谁还借给别人钱,得靠银行贷款。德贵说,你干爹一直帮咱们,哪回也没说过二话。三宝笑起来,说,小钱容易,大钱咱可张不开口。德贵说,还有你哥哩。三宝撇撇嘴,说,别逗了,你要敢去借钱,我嫂不拿大棍子把你打出来才怪。德贵搓搓手说,那有什么法子,从哪里筹划这些钱去?三宝说,爹你要真想帮我,我倒有个法子。
三宝的法子是,让德贵把老家的房子和林子卖了,有多少算多少,再让肖芳的父母拿一部分,剩余的再从银行贷款。德贵愣了半天,三宝就说,爹你岁数越来越大了,到最后还得跟着我,老家的房子也没有用了,趁着能卖赶紧卖,还留着干什么?德贵也讲不出什么,只是觉得卖老家的房子不合适,那毕竟是个根儿。三宝说,我干爹前几天给我单位上打了个电话,说村里有人打听咱的房子,问卖不卖。德贵忙问,谁想买?三宝说,不知道。德贵问,你干爹没说么?三宝说,他说了,可我没记住,离家这么多年,老家的人名都记不清了。
德贵住不下去了,让三宝请假照看娜娜,自个赶紧回了趟老家。他出来了几年,感觉村里变化挺大,街道也宽了,铺上了水泥路面。大部分人家的房子都翻盖了,全都是出厦的红砖房,土坯房已经基本见不到了。路边坐着纳凉的几个村民,见了德贵,都迎上来,说德贵变化挺大的,白了,显年轻了。又说,可得感谢德贵养了个好儿。德贵有点慌,搓着手,不知所以。大家纷纷说,大宝有出息啊,这各家各户的房子都是他领着瓦匠班帮着盖的,不仅如此,去年开春大宝还掏钱给村里修了条水泥路,进出方便多了。德贵不知道这些变化,听了既诧异大宝咋会这么出息,又从心底里有些自豪。想当年,自己一家来到村里落户的时候,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住了好几年窑洞,盖个土坯房还脱了两层皮,做梦也没想到有一日,自己的儿子会给大家盖房修路。过去乡亲们给了自家很多照顾,如今大宝也算代表自己给报恩了。看到乡亲们破天荒地抬举自己,德贵的眼角就有些湿润。
德贵先去了满囤家。满囤和招娣见了他,也都很高兴。中午饭就在满囤家吃的。聊起这几年的变化,德贵才知道满囤早就不带瓦匠班了,交给了大宝,自己早就歇了。满囤还赞扬说,大宝可比自己强得多,瓦匠班搞大了,改叫建筑公司了。德贵这才恍然,原来大宝接的是满囤的班。就说,还是你照顾大宝啊。满囤说,大宝是我干儿,我不传给他,还能传给谁?狗蛋在广州结了婚,三年也回不来一趟,这个亲儿子算是白养了。
他又给德贵念叨些村里的老人,德贵吃了一惊,惊讶竟有那么多人没了,其中还有村长赵富贵。德贵就感叹说,村长身子骨挺结实的,怎么说没就没了。满囤说,好像是淋巴癌,临死前还遭了好大的罪。德贵说,好人没好报啊,我家亏欠村长多了,还没来得及报答。满囤说,赵富贵是个好人呀,帮衬过的人多了,送殡那天全村都出动了,也挺风光。德贵说,他有七十了吧,满囤说,七十二了。
饭后,满囤给他说起房子的事。原来,县里在甘庄村北建起了一个五金配件交易市场,国道两旁的房子都改造成了店铺,只有德贵家的房子闲置着。村南有个开小饭馆的,托满囤打问好几次,想把德贵的房子买下来当铺子。德贵叹了口气,说,三宝在市里要买房,我是真缺钱,可是要卖房子,心里又怪难受的。满囤说,房子没人住,很快就毁了,趁着现在有市场,还能卖个好价钱,哪天要是市场搬走了,可就贵贱没人要了。德贵说,房子是根啊,卖了可就没根了。满囤说,你跟着三宝,就把根扎到省城呗。德贵没有进一步表态,说我想先回家看看。
满囤就陪他过去。越往家走,德贵越激动,腿却有点软,等看到那个高高的门楼时,他的脸像喝了烧酒一样红,心里怦怦跳得厉害。他抖着手掏出钥匙,开了锁,推开大门,就吃了一惊,见院子里到处是杂草和小榆树、枣树棵子,荒萋萋的一片。满囤抄起把镰刀,帮着除草砍树,说,这院里没人住,什么东西都疯长。进了屋子,也有好多蜘蛛网和灰尘丝,还有一种霉烂的气味。二人扫了半天,才算有个样子。
德贵忽然想起当年二人清扫窑洞的情形,觉得挺相似,就有些感触,说,满囤兄弟,这是我的家呀,再怎么着,回来了就踏实了。满囤笑笑说,踏实了,晚上也不能在这儿住,刚下过雨,泛潮,还得去我那儿。德贵在屋里转了几圈,看了半晌,还想生火,满囤拦住了,半拖半拽把他拉走了。
晚上,大宝和小茹过来看德贵,让他回家去住。满囤说,我这儿也一样,不用。小茹已经十八岁了,长成大姑娘了,还是爱哭,见了爷爷就红了眼圈。德贵问,小茹快高中毕业了吧?小茹说,还有半年就毕业。大宝说,上也没用,好几门不及格,跟他三叔当年差远了。德贵说,能上尽量上,别耽误了孩子的前程。大宝摇摇头说,她功课差得很,不是那个材料,就是个种地的命。德贵说,念书还是有用。又提起大宝的建筑公司,德贵说,你现在出息了,可别忘了你干爹的恩情。大宝说,那自然是,干爹比我亲爹都亲。他忽然觉得这话说得不妥,就尴尬起来,说,就是个小建筑队,有工程就干,没工程就散,也算不上有出息。
隔日,德贵到西岗上看他的林子,觉得更踏实了。树基本都成材了,风吹过来,树们骄傲地挺立着,呼啦啦地向德贵致敬。他想,这些树虽然不能给三宝做檩条椽子了,但卖了钱也能给三宝帮衬帮衬,也算遂了当年栽这些树的心愿。他又到坟上,给桂香和二宝烧了些纸钱。桂香和二宝的坟上都生出了许多枣树棵子,杂草也长的特别壮,把坟丘遮盖起来。德贵把三宝家添了娜娜、准备买房的事念叨了一番,说,二宝,我想把咱的房子卖了,给你兄弟凑点房钱,也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见。停了一会儿,又说,你以前最照顾你弟弟,估计你也乐意。可是我哩,卖了房子我可就回不来了。你娘说过,有房才有根,没房就没根了。又对桂香的坟说,桂香,你要我榨干骨髓也要给孩子们弄房,可是榨干了我有什么用,你不知道城里的房子有多贵,我也不想卖房子,可没别的法子,这是我最后一桩子心事,也算凑凑合合给你个交待了。以后,我烧纸就在城里给你们烧,缺衣短钱了,就到那儿去领吧。德贵停了一会儿,又说,等我死了,就回来给你们作伴。
德贵定下卖房后,就让满囤做中人,以一万五的价钱卖给了同村那个买主。屋里还有几大缸陈麦子,约莫有三千来斤,也折合成一千块钱,总共一万六。双方立了个字据,摁了手印,买主大度地说,叔,别看我买了,你老啥时候回来还照样住,这儿还是你的家。德贵笑了,摇头说,回不来了。说完交出了钥匙。德贵看着买主喜滋滋地把钥匙别在腰带上,鼻子一酸,心里也说不清是后悔还是失落,一下子就空了。
林子卖了一万二,价钱也算不低。德贵卖房、卖林子的消息传到了凤霞那里,凤霞就过来了。德贵以为凤霞来要钱,就将钱牢牢揣在怀里,低头坐在满囤家的炕沿上一声不吭。凤霞倒笑了,说,爹你是咋回事?到家了还不家里去,一直在我干爹干娘家住着,这不让村里人戳我和大宝的脊梁骨,笑话我们不孝顺呀?走吧,家里的下酒菜都摆下了。德贵见凤霞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就有点懵,说不出话来。招娣说,凤霞别见外了,这里也是你爹的家,一样的。凤霞说,愿意住这儿也行,但饭还是得过去吃,干爹干娘你们也一起去。
德贵第一次来到大宝的新房里,看到房子更宽绰更高大,前头还出厦,上边吊了脊,挂了瓦。凤霞见德贵老打量房子,就有点炫耀,说,这房子是大宝比照县城的样式盖的,眼下在村里还数得着,起码五年不过时。德贵说,挺好,挺好。心里却七上八下,不知凤霞安的什么心,揣摩一会儿饭桌上肯定提钱的事。
凤霞还真提了,说,听说爹把宅子和林子都卖了,是不是真的?德贵有点慌,点点头。满囤是明白人,早有准备,知道德贵嘴拙,在一旁插话说,你三宝兄弟结婚好几年了,还没有半间房住,你爹也是没法子。当初分家的时候,老大、老二都分了田地,老三跟着老二吃住,什么也没分到,本来就吃了亏,现今老三缺房子,急需要大钱。村北的房子越放越糟,早点卖了也合适。凤霞,我这做干爹的说句丑话,你爱听也罢,不爱听也罢。你爹一辈子受苦不容易,这些钱让他顺顺当当拿走,给老三补贴点,就算你两口子孝顺你爹、帮衬你兄弟的一点情分,别再说二话了。再说了,你家现在的光景在村里数一数二的,也不差这仨瓜俩枣。满囤觉得自个将瓦匠班交给了大宝,对大宝有恩,说句重话,谅凤霞也不敢大吵大闹。他说完了,仰脖干了一杯白酒,等着凤霞回话。
凤霞又笑了,说,干爹,瞧你说的,我也不是那么不懂事的人,家里就剩这么个老兄弟,我们不帮衬他,谁帮衬他?那房子本来也闲着没啥用,卖了还有我这边,爹回来照样有吃有住。钱我可一分都不要,要不是我们这回盖房的账还没还清,本来还应当再给三宝凑点钱。现今帮不上忙也就罢啦,哪里还能伸手抽钱?再说了,现在爹的地我们也都种着,占着便宜呢,爹和三宝在城里缺粮食了,就到家里来拿。德贵简直不敢相信自个的耳朵,听得又惊又喜,觉得如今凤霞真是有钱了,也大方多了,尤其是懂事了。他有点激动,端起酒来,说,三宝肯定忘不了他哥他嫂的情分。凤霞说,自家的兄弟就得互相帮衬,谁有难处就帮谁呗。爹,干爹,干娘,你们别光顾说话,吃菜。
吃完了饭,凤霞让大宝给德贵递了根烟。德贵酒量小,几杯酒下去就迷迷糊糊了。凤霞问,爹,省城里热闹不?德贵说,人忒多,车也忒多,乱糟糟的,可不如咱家里清净。凤霞说,大城市么,肯定好,要不农村的人为啥都往那儿奔哩。爹,你以后就算在城市落脚了,见多识广,咱家里的事你做长辈的还得多操心。德贵说,我都土埋半截的人了,尽给你们找拖累,还能干什么,没有用了。凤霞说,别这么说,三宝有出息了,你又给他出这么大力,他啥事也得听你的。爹,眼下我和大宝最发愁的就是小茹,眼看就要高中毕业了,学肯定是考不上的,让她回来种地,她又不甘心。你给她三叔说说,好歹在城里给谋个事做,我和大宝也就塌心了。德贵大脑早就迷糊了,点头应承说,成啊。凤霞就欢喜起来,叫小茹说,赶紧给你爷爷沏水。
晚上,德贵喝多了,还是坚持回满囤家住。回满囤家的路上,满囤架着德贵,招娣撇着嘴说,我还纳闷凤霞怎么不闹了,敢情是放长线钓大鱼,要三宝给小茹找工作,真是个精豆子。德贵飘飘地走,已经听不到了。
三宝的新房子终于买下来了。德贵第一次从窗户望下去,登时就一阵眩晕。十楼的视觉冲击,远远超出了一个年迈老头儿的承受力。德贵原先迷路的时候,向上仰望,高楼像挺直的高粱,而自个站在根须里,是一种担忧塌下来被砸埋的恐慌。现如今,自个也站到了高粱穗的部分,向下俯视,又是一种要失脚栽下去的感觉。好几天,德贵不敢靠近窗户,尽量避免往外看,但还是觉得头重脚轻。晚上睡觉也失眠,一宿起来四五回。
三宝和肖芳却非常兴奋,终于住上自己的房子了。房钱里,除了他们自己攒下的五万元外,德贵给凑了三万五,肖芳的爸妈给了十万,他们又贷了十五万元按揭。这么些钱,交房款加上装修费用,花了个盆干钵净。虽然背上一屁股债,三宝和肖芳还是很满足,甚至很骄傲。他们光着脚,在镜子面一样光亮的瓷砖地板上走来走去,嘻嘻哈哈。高兴了,三宝就抱起肖芳转圈,肖芳觉得德贵碍眼,就羞红了脸,用拳头捶打三宝的胳膊,低声说,你要死呀。三宝放下肖芳,俩人进了自己的房间,情不自禁插上门,亲昵了一回。
九
大宝带着小茹来到了省城。德贵高兴极了,三宝见了大哥侄女也挺高兴,又听大宝恭维了半天他的新房,更乐得合不拢嘴。肖芳回来,表现很平淡。吃饭的时候,大宝扯起给小茹找工作的事,三宝皱起了眉头,摇头说,活儿可不好找,大学生毕业了都没工作,何况一个高中生。大宝说,你有出息,肯定有办法。肖芳在一旁撇嘴说,他还有出息,自己都下岗了,吃了上顿没下顿,还给别人找工作?
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就尴尬起来。德贵觉得别扭,就说,慢慢想法吧。大宝说,爹都答应凤霞了,三宝你多费心吧,不行就给人家送送礼,我这几年干建筑,挣了几个钱,需要你就说话。怎么说,小茹也是你的亲侄女啊。
家里一下子来了两个人,床铺就显紧张了。三宝把肖芳拉到里屋,跟她商量想让小茹跟她睡一屋,自己跟爹、大宝睡一屋。肖芳当时就变了脸,说,我的床凭什么让别人住,这儿不是旅馆,是我的家。你想出去可以,我一个人带着娜娜睡。三宝还想争取,肖芳皱起眉头,提高声调说,滚。三宝怕声音传到客厅里,赶紧出来,搓了半天手掌,从储物间取出一张旧折叠床,支在饭厅里,安顿下小茹,让大宝去德贵屋挤一下。好不容易安排好了,三宝回到屋,肖芳又冷冷对他说,我告诉你三宝,赶紧打发他们父女回去,否则我要你好看。
次日三宝上班后,一直为怎么回绝大哥和小茹伤脑筋,没想到中午回到家的时候,大宝已经走了,却留下了小茹。三宝觉得很上火,又不能给侄女讲,背地里对着他爹念叨说,爹,你尽给找事儿,我在这里也是个外来户,哪里有关系有门路给小茹找工作?德贵也知道给三宝揽了事,有点内疚,又不知道说什么。小茹是个勤快孩子,心眼少,哄睡了娜娜,就开始忙活午饭了。
晚上肖芳回来,三宝自知理亏,不敢看她的脸色。肖芳见小茹没走,气不打一处来,心说还赖上了,沉着脸不说话。吃饭的时候,肖芳却对小茹做的大锅菜产生了兴趣,一连吃了两碗,问小茹,怎么做得这么香?小茹腼腆地说,也没啥,在家里都是这么做。肖芳的态度缓和下来,说,不错,够上饭店的水平了。三宝见肖芳夸小茹,也松了一口气。
家里添了小茹,实际上就是添了个小保姆,扫地、做饭、看孩子,家里被收拾得利利索索。肖芳觉得有个帮手挺省事,饭又吃得对口,就没再说什么。这样过了十多天,小茹的工作还没提上日程,三宝的工作倒丢了。恰巧这时候,小茹的工作反而自个解决了。那天她去菜市场买菜,见这个小区门口新开了一家火锅城,正在招聘服务员,月工资三百,去问了问,居然就录取了。德贵也挺高兴,觉得离家近,安全。小茹学了几天普通话,领了套工作服,就上了班,一日三餐在火锅城吃,仅晚上回来住。
原来,三宝所在的公司是一家品牌计算机的办事处,兼做代理,但这牌子的电脑销路不畅,为节约成本,撤销了这个办事处。三宝一下子又成了无业游民,每天出入人才市场和计算机网络公司忙着递简历,哪里还顾得上小茹?三宝的收入暂时断了档,可银行不管,照样按月从他账户上扣钱,这个月不够扣的,于是肖芳就取出自己的工资往三宝的户头上倒,一来二去显得紧张了起来。家庭收入减了下去,两口子的脾气却涨了起来,你埋怨我,我挤兑你,愈挫愈愤,越战越勇。开始还是君子动口,到后来就不太文明了,关上门诉诸武力。德贵和小茹叫门叫不开,没法劝解,只有尴尬地坐在客厅里,听着内室传出搏斗哭叫的声响,都忧心忡忡,不敢喘大气。
这件事也变相成为肖芳攻击三宝的一件武器。吵架的时候,肖芳就指着三宝的鼻子说,你还大学生呢,还不如个农村丫头。三宝暴跳如雷,说,大学生怎么了,就是没工作,我也算国家干部,总比你个护校毕业的半文盲强。肖芳冷笑说,我半文盲一个月也拿一千块钱,你大学生倒是白吃干饭,靠我这半文盲养着。你还有脸说你是大学生,出门可别乱说,让人家笑掉大牙。三宝牙根子咬得发疼,挥拳冲上去,下手再不容情。
口舌之争肖芳处于绝对优势,但论起拳脚来却大处下风。闹了几回,吃了亏的肖芳窝了一肚子火,逐渐开始迁怒于吃闲饭的德贵。本来小茹住饭厅,但厕所门开在饭厅边,三宝夜里上厕所还得穿衣服,觉得不方便,就让德贵搬出来,让小茹住次卧。三宝的问题解决了,肖芳的问题却来了。肖芳本来穿得不少,问题不大,但随着天越来越热,德贵的衣服却越来越少,饭厅里闷,有时候被子也盖不住,问题就大了。肖芳吃了一回惊吓,觉得受到了侮辱,从此就把便盆拿到了里屋。起夜的时候,肖芳就悻悻地想,连个厕所都不能上了,这还是我自个的家吗?还有电视的问题。肖芳上了一天班,晚上就想看个情感剧,但德贵往往把着戏曲频道看京剧,他耳朵背,声音还开得挺大,让排斥国粹的肖芳很生气。后来忍无可忍,就拉下脸来,拿过遥控器,自顾自换了频道。德贵看了半晌,看荧屏里红男绿女们时哭时笑着瞎折腾,也不明白咋回事,就起来走了。
小茹上了班,买菜做饭的任务重新落回到德贵身上。德贵节俭惯了,觉得三宝又不挣钱,出手就更加小气,到了菜市场,觉得什么都贵,总拣着又蔫又瘪的菜论堆儿买。买多了,就上顿是这个菜,下顿还是这个菜,让肖芳和三宝都吃得倒胃口。剩了菜,德贵永远不舍得扔,热一遍又一遍,热得都馊了还往桌上端。三宝说,这剩菜不能吃了,端起来要扔。德贵还犟,说,可惜了的,能吃。抢过盘子来,把剩菜都倒到自个碗里。桌子上掉的饭粒,德贵从来都吃掉。有一回早晨倒奶,洒在桌上一摊,德贵就俯在桌上吸溜吸溜地舔,让肖芳恶心得差点吐了。
终于,三宝找到一份营销电脑配件的工作,工资不高,离家还挺远。有时候还出差,一出去就十天半个月的。家里剩下肖芳和德贵、小茹、娜娜的时候,气氛就挺沉闷。小茹有一次拖地,衣角挂在门把手上,扯裂了,当时肖芳值夜班不在家,德贵就自作主张让小茹在肖芳的衣橱里找了一件换上了。肖芳第二天早晨回来,看见了,气得当场摔了个杯子,教训小茹说,谁让你动我的衣服?在我家里怎么敢这样,明着欺负到我头上。小茹咬着下嘴唇,眼泪花在眼眶里打转,把肖芳的衣服换下来,把自个的破衣服缝了缝,又穿上了。德贵也上了大火,早饭也没有吃,觉得做婶子的怎么能这样对待侄女,不就是为一件衣服么,值当得吓唬孩子?
娜娜在九月份入了幼儿园。幼儿园不近,要穿过两条街,还要拐两个弯。本来打算让德贵接送,可是却出现了难以克服的难题——德贵不会骑自行车,而且还有转向的老毛病,一拐弯就不知道东南西北。而小茹早晚都要在火锅城忙活,也没有时间接送孩子。三宝犯了难,肖芳就发了火,说这么多人,住在咱家里,有难事了,却一个也帮不上忙。三宝上班远,又跑外,时间保证不来,开始一个星期,肖芳自己接送,误了几回上早班,被护士长狠批了一顿,还扣了半个月奖金,气得肖芳只哭。没法子在院里雇了个钟点工接送,一个月还得额外付一百二十块钱。
娜娜初上幼儿园,讲一口德贵教的方言,老师总听不清。教她字母拼音时也很费劲,娜娜发音都不准确,惹得其他孩子哄笑。娜娜人小,可也有自尊心,就闹着不愿去幼儿园。肖芳到幼儿园问了原因,回来又生德贵的气。原来觉得娜娜讲老家话,挺好玩儿,现在成了障碍,又气恼。矫正了一阵,娜娜的发音好多了。德贵心疼孙女,娜娜从幼儿园回来时,他总爱问她一些在幼儿园的事,吃的啥饭,吃了多少,睡觉了没有,睡了多长时间。娜娜在幼儿园学普通话,回来和爷爷说话时,自然而然又恢复成老家土话。肖芳就着急了,说,爸你别总跟娜娜说话,把她口音教坏了。德贵就涨红了脸。
娜娜去了幼儿园,家里就剩下了德贵一个人。除了做点饭,德贵什么事也没有,常常干坐着发愣。他腿脚不好,除了买菜也不敢总下楼。电梯用了一段,故障不少,要维修得花钱,低层的住户不愿摊,有时候电梯就停一阵。三宝家是十楼,上去一趟,跟爬座山一样累。电梯一坏,德贵就不愿下楼,自己坐在屋里,感觉像蹲监狱一样难受。三宝工作忙,回来就钻到自己屋里,也懒得跟他说话。小茹每天晚上十点多才回来,收拾收拾就睡觉了,也没时间跟他交流。德贵越来越觉得自个是个多余的人了。
肖芳月月给钟点工一百多块钱,渐渐觉得心理不平衡。她琢磨她妈身体恢复得不错,就打上了主意,和三宝商量想让她妈搬过来住,顺便接送娜娜。三宝说,你妈搬过来住哪里,咱家里除了客厅,哪里还能放下一张床?肖芳说,有现成的房子,为什么还让她睡客厅?三宝说,小茹住着呢。肖芳冷笑说,也不知道这是谁家。三宝折中说,也行,你妈过来和小茹一块住。肖芳说,她有心脏病,好安静,和别人住不习惯。三宝说,那就让小茹出来睡客厅。肖芳说,客厅整整齐齐的,支张床,来人串门还不得笑话咱们,我想好了,客厅谁也不能住。三宝说,那小茹住哪里?肖芳皱起眉头说,她挣了钱,一分也没给我交过,我管得着她住哪里?那么多旅馆酒店,爱住哪里住哪里。三宝有点急,说,小茹可是咱亲侄女啊。肖芳说,打住,把话说明白了,是你亲侄女,可不是我亲侄女。三宝搓着手说,不成,我嫂是个事儿多的人,这事非得罪狠了她不可。再说,也没法给我爹交待。肖芳说,你没法给你爹交待,倒有法给我妈交待。你别忘了,这房子里还有我妈的十万块钱。三宝说,我张不开口。肖芳说,我能开口,用不着你。三宝气恼地说,你这个鸟脾气,跟我嫂子一样刻薄难斗。肖芳又冷笑了,说,那改天我可得会会她。
小茹走的时候哭了。她辞了工作,整理好了包裹,要回老家去。德贵送了她一段又一段,老泪流了满脸。小茹塞给他一百块钱,哽咽着说,爷,你想家了就回去。德贵的眼泪就流得更凶,一直说,爷没出息,真没出息。小茹上了四路车,从窗户里向德贵招手,德贵抬袖子擦眼泪,跟着车跑了两步。车一加速,很快就远了。
肖芳的妈住进来,德贵觉得更别扭了。老太太不会做饭,还得德贵天天忙活照顾她。别看老太太做饭手艺不行,但品评饭菜质量很在行,今天这个菜咸了,明天那个菜甜了,米饭过火了,豆包没馏透,挑剔得非常详细。这些意见她丝毫不藏着掖着,当面就在饭桌上指出来,明显把亲家公当成了下人。德贵每回把饭菜摆到桌上,见表面上很脆弱的亲家母捂着胸口从卧室出来就餐,心就提起来,再等她品尝了几口,放下筷子皱起眉头,心就又格登一下子,知道又不合她口味了。等到她开口点评,更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但德贵并不厌烦,甚至还有些感激,毕竟人家拖着病怏怏的身子帮着接孙女,帮了好大忙。德贵光想到了娜娜是自己的孙女,没想到还是人家的外孙女。慢慢地,德贵就开始在厨房里磨蹭,让亲家母先吃,自个回头再吃剩的。
三宝的工作不顺心,脸上也没有笑模样,晚上回来总爱拎上一捆啤酒。撒酒疯的毛病还是没改,喝多了,就哭闹叫嚷。肖芳最近在家里装了宽带,迷上了上网,知道和醉酒的三宝闹不出什么名堂,就索性插上门上网聊天,不理他。肖芳的妈心脏不好,也紧闭了房门和娜娜一起看电视。肖芳照顾她妈,早把电视移到她妈住的里屋了。剩下德贵在饭厅服侍着酒醉的儿子,听他絮絮叨叨没个完,晚了就安顿在自个的床板上睡,自个坐在沙发上替儿子叹气难过,顶不住了就歪在沙发靠背上眯一会儿。
有一天,楼下来个收破烂的,德贵把半阳台的啤酒瓶子收拾收拾,卖给了他。正在楼下数个数的时候,对门邻居老崔正好走过来,说,好家伙,这么多酒瓶子,多少钱一个?德贵说一毛五。老崔就嘿嘿笑,不说什么,待那个收破烂的走了,才说德贵亏了,废品收购站收购两毛五一个。德贵就非常后悔,算算少得了七块多。
再攒了酒瓶子,德贵就不给收破烂的了。他打听到废品收购站在这个小区东边,还挺近,就找个破三轮拉了过去。到废品收购站一看,见酒瓶子、废纸箱、烂书本、塑料壶、废铜铁都分门别类,垛得跟小山似的。德贵问那个管收的胖子,这些东西都能卖钱?那个胖子说,都能。德贵就很感叹,心疼原来扔掉的旧箱子和塑料袋。
从那以后,德贵什么也舍不得扔了。破纸箱子、废报纸、塑料袋都攒起来,放到厨房的角落。肖芳很快察觉了,不高兴起来,说,这么多垃圾不扔,家里脏乎乎乱糟糟,成什么样子。德贵说,这些都能卖钱,扔不得。肖芳说,能卖钱也不要,扔了。德贵把东西收拾起来,假装要扔掉,回头趁肖芳不注意,偷偷塞在他睡觉的铺板底下,用床单遮了起来。积攒一段时间后,德贵就卖一回,捧回一把毛票和钢镚子,日积月累就有了半鞋盒。除此之外,德贵再下楼溜弯儿、买菜的时候眼光也变了,看到路边有人丢弃的易拉罐、玻璃瓶子,就觉得是钱,瞅瞅四周没人就捡起来。开始有点不好意思,次数多了就坦然了,甚至开始主动在小区的各垃圾箱里搜寻。小区挺大,有三十几栋楼,近一百个垃圾箱,德贵的势力范围逐渐扩大,渐渐遍及了整个小区。但是,每天开着小客货车负责运送垃圾的物业工老孙不乐意了。
老孙原是个郊区农民,城市扩容逐渐成了市民,没地种了,就在小区物业公司上班,每天晚上开着车把小区的垃圾装到车厢里,送去区里的垃圾转运站。老孙除了在物业公司领工资外,这些垃圾也过一遍手,把酒瓶子、纸箱子等东西捡出来,卖点零花钱。德贵的介入使老孙断了财路不说,被德贵清理过的垃圾袋大都散了,还增加了装车的难度。老孙很生气,白天不开车的时候,就在小区里蹲堵,遇上了德贵。
老孙很严肃地制止了德贵,说,你是哪个单位的?德贵慌了,蹑嚅着说不出来。老孙上下打量德贵,感觉他的身份类似于自己的前身,就改了口,说,你是哪个村的?德贵松了口气,说甘庄。老孙听着德贵的口音,皱着眉头,不再追究德贵的籍贯,说,你知不知道这些垃圾是有主儿的?德贵一下子想起当年偷农场树的事,脸涨红了,摇摇头说,这些都是人家不要的,哪里有主儿?老孙说,当然有主儿,我就是主儿。我看你岁数大,不跟你一般见识,从今儿开始你不能再捡垃圾桶的东西了,那些是我的。德贵拎着一个可乐塑料瓶子,愣了半天,转身要走,老孙说,你先别走,把那个瓶子放下。德贵分辨说,这个不是桶里的,是在旁边树底下捡的。老孙说,那谁说得清?
正说着,邻居老崔路过,问了问情况,教训老孙说,瓶子上写着你的名字还是刻着你们家的公章,欺负老人算什么能耐?老孙见老崔挺着啤酒肚子,一手叉着腰,底气挺足,像个干部,不敢再说,起来灰溜溜走了。
德贵回到家,觉得脸像给扇了耳光一样,热辣辣的,很难堪。他想,三宝贷款贷了二十年,心里苦,老喝醉,自个也想帮帮他,这些天卖破烂攒了一百多块钱,照这样弄好了一个月至少有二百块钱的进项,帮不上大用也能补贴个水电费啥的,也算替三宝负担一点。可是这下子又办不成了。正瞎琢磨,老太太在客厅里发了话:几点了,还不做饭?德贵一看墙上的钟表,已经十二点多了,更加内疚,连忙进了厨房。
晚上肖芳和三宝都回来了,正在吃饭,门铃响了。肖芳开了门,和门口的人说了几句话,就叫三宝。三宝过去,见肖芳脸都白了,眼睛却像要喷出火来,脚底下放着多半箱空酒瓶子。三宝问怎么回事,肖芳说,人家对门崔师傅给你爹送破烂来了。
晚餐会临时改成了批斗会。肖芳说,太丢人了,咱家成什么了,废品收购站还是垃圾收容所?三宝说,你别说得这么难听,没那么夸张。肖芳柳眉倒竖,说,没那么夸张,人家都把垃圾给送到你家门口了,你说你家是什么?三宝转头对他爹说,爹你也是,家里的破烂你舍不得扔,可也没必要跟别人要吧,邻居们怎么看我们,这不叫人家笑话么?德贵端着碗,不说话,一个米粒一个米粒往嘴里塞。肖芳她妈倒是不参与,大口大口吃得挺香。肖芳命令三宝说,你把这些瓶子全都给我扔到楼下去,砸成玻璃渣子,要不还得往回捡。又发狠说,姓崔的真不是东西,这么侮辱人,以后他老婆再感冒发烧,烧死也甭想让我给她上门输液。
没想到,早晨起来德贵先烧起来了,三十九度多。三宝没敢上班,给他买了点退热药,到中午烧得更厉害了,赶紧把他送到了肖芳所在的医院。肖芳沉着脸,把德贵安顿到临时病房,给他输上液,回头把三宝拉出来说,你别说他是你爹。三宝上午接了两个传呼,有事没法处理,早就憋了一肚子气,扯高嗓门说,你嫌丢人呀,丢人他也是我爹,也是你公公。肖芳脸红了,拧了三宝胳膊一把。三宝说,要不是你昨天话说得太过分,爹也不会气得发起烧来。肖芳说,生气发个屁烧,肯定是他接触那些脏兮兮的垃圾,感染上细菌了,甭往我头上赖。
德贵烧退了,回家歇了几天,没再下去捡东西,但三宝喝剩的啤酒瓶子还是舍不得扔,攒起来还是往废品站送。这场病让德贵感到自个确实老了,眼花了,耳朵也有点聋。他想,自个看来是活不了几年了,可是三宝的债还得压二十年,自个答应过桂香要给孩子们盖房子,可是到最后却没给三宝料理好,下去怎么见桂香哩?德贵开始睡不着觉了。
德贵重操旧业是在路边看到一个易拉罐开始。那天他去买菜,在小区门口的路边,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孩子喝光了一罐可乐,随手扔在地上。那个易拉罐欢快地在柏油路上翻了几个跟头,滚到了德贵脚边。德贵停住脚步,看着那个红通通的易拉罐,心想,这是一毛钱啊。他脑子里斗争了一番,捡的心思还是占了上风。他想自个这么大岁数了,也没必要再要脸面了,但不能给三宝和肖芳他们丢脸。这条路在小区外,没人认识自个,捡就捡了。德贵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弯下了腰。
从此以后,德贵一直沿着这条路捡。他拿着个麻袋,瓶瓶罐罐和报纸塑料都往里放,半天下来,无论捡多少都送收购站去,绝不往家带。家里也不知道他的行踪,只知道他爱溜弯了,除了到点回来做饭、吃饭,一天到晚总爱在外面漂着。肖芳表示过疑心,但三宝说,整天和你妈在一块,肯定别扭,爹愿意到处转悠就由得他吧。肖芳说,你爹最近有点傻乎乎的,像是老年痴呆症前兆。三宝不爱听了,说,我看你妈才是老年痴呆。可他们谁也没看到,德贵储藏积蓄的纸盒子里已经越来越满了。
德贵再次在这个城市走失是在一个下午。那天他看到一个同行,拎着一大捆酒瓶子,很眼红,问他在哪捡的。那个同行不保守,挺大度,说北边那条街都是大排档,都是喝啤酒的,酒瓶子多的是。德贵打听了道,就要去。那人又好心地提醒说,有的大排档老板不让捡,别硬捡。
那天德贵运气好,收获挺大,捡了二十多个酒瓶子。可是街道一拐弯,他就又转了向,找不到回来的路了。他转过两条街,感觉街景陌生了,心刚有点慌,可又看到两个年轻男女坐在路边的石凳子上喝汽水。德贵就忘了别的,盯上了他们手里的瓶子。偏偏那两人光顾着说话,嘻嘻笑,不怎么喝,汽水下的进度很慢。德贵等了好半天,好不容易把那两个瓶子收到口袋里,就有点晚了,等昏黄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更分不清方向了。他想起家附近那个废品收购站,寻思只要找到那个地方就能找到家,就问了路灯下下棋的两个老头。其中一个老头像是个熟门熟路的地主,不假思索很有把握地指了指,说往东走,两站地,路北。德贵走过去,累了一身汗,还真找到一家废品收购站,可又不是他原来送废品的那家。德贵把瓶子们交了,数着手里的零票,心想,这儿收的啤酒瓶比原先那家贵一分钱。
这个城市,对德贵来讲,就是个巨大的迷宫。天越来越黑了,德贵像个夜游神似的,在陌生的街道上转悠着,寻找着。他恍惚记起来,三宝家所在那个小区的名字有个“安”字,但偏偏把君安记成了居安。他问了路边一个修自行车的,修自行车的说,自个也是外地人,不熟,让他问警察。有个交警刚下班,听德贵说了,很肯定地说,没有什么居安小区,倒是有个安居小区,在城市的西南角上。德贵糊涂了,犹犹豫豫说,可能就是那儿。交警给他指了方位,德贵就奔西南方向去了。
德贵不见了,肖芳她妈晚饭就没着落了。她饿着肚子一直等到肖芳回来,很生气地说,你公爹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也不回来做饭。肖芳推测,肯定是她妈给了老头几句难听话,老头受不了,回老家了。她妈不干了,说,我心眼好了一辈子,光听别人难听话了,什么时候敢给别人难听话?肖芳了解她妈,撇撇嘴说,谁敢给你难听话,那肯定是他不想好受了。肖芳的妈恼了,说,你什么意思?肖芳说,上回我爸说了你一回懒,你三天没答理他,让他睡了三宿客厅。肖芳她妈眼泪就掉下来,说,你是想气死我不成啊,我可有心脏病。肖芳摆摆手说,行了,我不说了。
三宝那天和同事们喝了顿酒,又打了多半宿麻将,到凌晨五点才回到家。眯到六点多,肖芳就叫醒他,说了他爹失踪的事。三宝的困劲一下子就没了,一轱辘爬起来,说,怎么闹的,肯定是你妈那个熊脾气,惹了我爹了。别看肖芳敢当面指责她妈,可是背着老太太,却极力维护,说,你爹的毛病你也不是不知道,肯定是你爹不好,不好就别怪别人说。三宝刚瞪起眼来,肖芳推了他一把,息事宁人说,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争?你爹肯定回去了,赶紧给老家打电话吧。三宝说,我不打,得让我哥骂死我。肖芳说,你爱打不打。
三宝给满囤打了个电话,满囤说,没听说德贵回来,又派招娣去实地核查了一番,回电说确实没有。满囤问三宝出了什么事,三宝说没事儿,就匆匆挂了。
三宝着了急,骑着车子在附近的大街小巷找了个遍,没有一点踪迹。无奈到区派出所报了案。民警问他要德贵的照片,三宝愣了半晌,才想起这么多年来,竟从来没给他爹照过像,搓着手说没相片。民警拿起笔说,那你说说他穿的是什么衣服。三宝的汗就下来了,心想这么多天也忽略了,说不出来。民警就丢下笔,说,你爹啥模样你都不知道,怎么当儿子的?走丢了也难怪,寻人启事都登不了,又没个暂住证,没法找。三宝眼泪就出来了,民警叹了口气,问他爹叫什么名字,三宝说叫德贵。民警说,试试吧,把电话留下。你也甭闲着,在亲戚朋友处都打听打听,找着了通知我们一声。
德贵那一宿睡在一个大厦的台阶上,给一个讨饭的做了伴。那个讨饭的光棍汉叫老黍,看德贵可怜,借给他一块破棉絮盖。九月份,天还不是很凉,德贵趟在光滑的大理石上,肚子咕噜噜叫了一阵。老黍听见了,掏出来两个冷馒头递给他,说,甭嫌脏。德贵感激地接过来,说,大兄弟,我怎么会嫌脏,三十年前,我也是个吃百家饭的。老黍眯着眼打量德贵。德贵说,我早就有家了,有房子了。老黍问,你家在哪里?德贵说,就在这个城里,挺宽绰的,还挺高。他强调说,十层楼。老黍不信,嘻嘻笑起来。德贵说,是真的,只不过我转向了,找不着回家的道儿了。
天亮了,德贵在一个街角的拉面摊上,请老黍吃了顿拉面。摆摊的嫌老黍脏,不让老黍用碗,给他盛到他自个的破盆里,让他远远蹲着吃。德贵的衣服整齐干净,待遇就明显比老黍高,坐在小桌边,吃着热气腾腾的面。觉得味淡了,桌上还有盐、醋、蒜和胡椒面。摆摊的把德贵当成了扶危济困的善人,说这年头,像大爷您这么好心的人少了。德贵摆着手说,人家老黍也心眼好。又问摆摊的,这是不是东西街,摆摊的说是南北街。德贵叹了口气,心说还真转不回来了。
吃过了面,老黍对德贵开始刮目相看了,相信他确实在这个城里有房子,决定陪着他一块找。一连几天,德贵一边捡破烂,一边和老黍四处转悠。没有找到家,却又找到了一家废品收购站。晚上,二人不定点歇宿,有时候在房檐下,有时候在桥洞里,有时候在建筑工地的水泥管子里。几天下来,德贵的衣着也变得脏乎乎的,背着个破麻袋,在地摊上买饭时,也失去了坐桌的资格。有时候买饭,有时候索性讨饭,渐渐混同了老黍。
十多天后,德贵和老黍居然转到了君安小区附近的那个废品站。那天,德贵捡了很多塑料瓶子,自个背了半袋,老黍也背了半袋。他看到废品站那个熟悉的胖子,一下子兴奋起来,对老黍说,找着了,找着了。连瓶子也不交了,拉着老黍就走。
从废品站出来往右拐,过一个加油站,再过一个楼,就看见君安小区的大门了。德贵咧着嘴笑,指着说,就那儿。他大方地领着老黍往门里走,却让门口的保安拦住了。保安是个愣头青,说,两个要饭的,这是你们进的地儿么,出去!德贵说,我住这儿。保安冷笑说,我还想住这儿呢,甭废话,赶紧走。德贵分辨说,我真住这儿,十楼。保安说,你说清楚喽,是几号楼几单元几层几门。德贵说,我记不清,可我能找着。保安说,我不能让你进去,这个小区里丢了好几辆自行车了,没准就是你们偷的。德贵脸一下子涨红了,说,你怎么骂人?保安说,骂人是轻的,你们俩再不走,我就上屋里拿电棍去。
正闹着,德贵看见肖芳骑着自行车进了大门,就对保安说,那个人就是我儿媳妇。保安叫住肖芳,问,大姐,这个要饭的说是你爸爸,你认认是不是。肖芳这一阵因为德贵的失踪,和三宝天天吵得不亦乐乎,正生着一肚子气,见门口两个衣衫褴褛、背着破麻袋、脏乎乎的乞丐正涎着脸望着自己,仔细看,认出了其中一个正是德贵。肖芳本来想认,但又见保安嘴角似笑非笑,也看着自己,不禁脸红了,绷脸皱眉说,我根本不认识他。蹬车走了。
德贵僵住了,脸一下子变得煞白。老黍给他说了几句什么,他都没有听见。老黍拉着德贵坐到小区门口旁边。德贵的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觉得天旋地转的,拿不准该起来走,还是留下来等。老黍在旁边跟他说了些什么,他也一句都进不了心了。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耳边突然听到一声带着哭腔的叫唤:爹。
三宝扑过来了。
十
德贵坐在客厅里,听着喝醉的三宝在里屋和肖芳大吵大闹,脑子里还是回不过神来。在大门口见了三宝后,老黍就悄悄走了,德贵也没有察觉。吃方便面的时候才想起他来,一下子觉得很愧疚,念叨说,老黍是个好人。
娜娜倚在爷爷怀里,也不嫌他身上脏。三宝和肖芳在里屋越吵越厉害,肖芳她妈也坐不住了,出来对娜娜说,你跟你爸爸说去,他要是嫌我不死,就继续欺负我女儿。娜娜搂住德贵的胳膊,不说话。肖芳她妈就白了脸,说屁事不懂,你妈白生养你了。
正在这时候,里屋劈里啪啦响了几下,肖芳的哭声就起来了。门一开,三宝脸上带着几道血痕出来,嘴里骂骂咧咧说,娘那个×的,连爹都不认,这样的媳妇有什么用,明天我就休了你。肖芳她妈见女婿直接骂到自己身上,脸面挂不住了,说,三宝你嘴里干净点,显得没教养。三宝梗起脖子,说,我爹和我都是农村人,当然不如你们城市人有教养。看看我脸上,这就是你那有教养的闺女挠的。肖芳她妈说,我闺女当初要嫁你,我们全家都不乐意,现今怎么样,还不是她自己吃亏受气?不听我们的劝,真是活该呀。三宝哈哈笑,酒气都喷到了丈母娘脸上,说,你说对了,就是活该。肖芳她妈脸都气白了,说,你还会不会说句人话啊?转身就往屋里走。
肖芳披头散发冲出来,脸上乌青一片,扯着嗓子喊,离婚!谁不离谁是王八蛋!三宝嘿嘿冷笑,说,离就离,我还怕你不成。肖芳说,这房子大部分都是我们家出的钱,你们给我滚出去。三宝说,你们家出的钱再多,房产证上的户主也是我。我月月还着贷款,我才是这房子的主人,只有让别人滚出去的份。肖芳气得哆里哆嗦,说,你不要脸!你每月挣那点可怜巴巴的小钱,够还贷款吗,还不是用我的工资还?一个大老爷们,连家都养活不了,丢不丢人呀,整天打老婆,算什么能耐?三宝捋捋袖子说,谁叫你骂街的,你再骂街我还抽你。德贵就赶忙站起来,说,三宝你少说两句,回屋去。肖芳反倒对德贵开了火,说,轮不着你猫哭耗子充好人,自打你来了,这个家就再也没好过!说完,一把从德贵怀里扯过娜娜,进了里屋,哐地插上了门。三宝冲过去,大力踢了两脚门,脚趾头踢疼了,呲牙咧嘴捧着脚丫子歪倒在沙发上。
德贵闷着头坐着。三宝从厨房里拿来一瓶啤酒,开了盖,一气喝了下去,然后像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坐在地上一言不发。忽然停电了,房子里一片漆黑。黑暗里,父子相对枯坐了一会儿。德贵说,三宝你也不小了,三十多了,不是小孩了。爹跟不了你一辈子,也帮不了你啥忙,光给你添累赘了,以后凡事多思量思量,别耍炮筒子脾气。听爹的话,明天给肖芳陪个不是,服个软,两口子好好过日子,娜娜都这么大了,别闹什么离婚,让人家笑话。三宝觉得他爹的声音缓慢而又苍老,就哽咽着说,爹,我真是觉得活着一点劲都没有。德贵吓了一跳,忙说,别胡说,爹这么大岁数了,还没说过这话。那么多苦日子都过来了,往后都是甜了。
三宝歪在德贵的床铺上睡了,德贵却一夜没有合眼。天蒙蒙亮的时候,他起来开始收拾行装,用包袱包了几件衣服,把鞋盒里的钱数了数,有六百多块,自个带上了二百,剩余的都给三宝留下了。他听着身边三宝的鼾声,念叨说,三宝,别怪爹。爹走了,你们两口子就不闹了。
德贵走出小区的大门时,忽然发现街道的方向变了,特别清晰,也特别准确。德贵的大脑也清楚了,知道公共汽车是四路坐三站,再倒二路坐两站,就是长途客运站。这个城市似乎从来都没有接纳过这个老头儿,在他决定要离开的时候,也终于露出了温情的一面,不再东南西北搅得乱七八糟地来捉弄他。德贵在四路车站牌下等车,又清清楚楚想起他送别孙女小茹时的情景。小茹的话又在他耳边回响着:爷,你想家了就回去。
德贵来到甘庄的时候已经下午了。
他没有进村,从村外绕到桂香和二宝的坟上。秋收已经完了,麦子还没有耩上,地里到处都是黄乎乎的玉米秸,空荡荡的,没有人。桂香和二宝的坟上都是枯黄的草,枣棵子不知什么时候被火烧掉了,剩下几个黑根,坟丘也让雨水冲小了,该添土了。德贵坐在坟边,没有念叨出来,一直愣着。他觉得有好多话想跟桂香和二宝说,但嘴偏偏梗住了,愣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坐着坐着,一直等到太阳落下西山,一直等到星星都钻出来。德贵觉得腿都木了,他努着劲站起来,终于说了一句话:桂香,二宝,你们歇着吧。
在暗夜里,他顺着道走到自个的房子前。房子已经被改造成了一个小饭店,前院的门楼和围墙都拆了,房子的后山墙还凿开了几个窗户,里面灯火昏黄,摆着几张桌子,有俩人在喝酒吃饭,一个服务员俯在桌子上打盹。德贵站在墙角的暗影里,侧头看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心疼,过去严严密密的房子给改成这样,像是开膛破肚一样。他摇摇头又笑了,对自个说,还看什么,这早就不是你的房子了。他又到了西岗,在大宝家的房后头转悠了一会儿,觉得还是没脸再去见凤霞和小茹。他踌躇了好一会儿,寻思还是到满囤那儿去吧。
满囤家的房子里透出光来。德贵站在门楼前,又踌躇了。他想,自个对着桂香都没法张口,见了满囤和招娣可怎么说哩?要编个因由吧,可自个一辈子也没说过瞎话,没法编。照直说吧,又实在张不开口。寻思来寻思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满囤家的灯熄了。德贵一愣,下意识地抬起手来,要敲下去。可是,手在空中僵了半天,还是垂了下来。他想,都麻烦了满囤兄弟一辈子了,这大半夜的,没法再敲门了。
德贵转过身来,又看到了那座黑黢黢的破砖窑。
德贵在砖窑里安顿下来。他从旁边场院里的麦秸垛上抽回一些麦秸,在地上铺了一层,又抱了一蓬盖在怀里,感觉似乎暖和了不少。德贵躺下来,闻着麦秸的清香,仰头从窑口看见天上若隐若现的星星,出了回儿神,脑子一迷糊,猛然觉得几十多年的时光嗖地一下子飞回去了。
他闭上眼睛,桂香、大宝、二宝、三宝又躺在了他的旁边。德贵说,桂香,你把干粮给大宝、二宝分分吧。干粮不凉,一直在我怀里贴身放着。大宝,你把爹那份吃了吧,你正长个哩,饭量大。二宝你过来,你躲什么,爹不打你,以后爹再也不打你了,爹搂着你睡,爹的棉袄也给你盖上,别冻着了,要不还得打针,你最怕打针了。三宝你哭啥,是憋了尿么?唔,兴许是你娘该给你喂奶了。桂香,你刚才问我今个是几号,我记清楚了,今个十三了,是二九的第一天,冷日子马上就来了,咱们得赶紧往南走。你问还往南走多远?我也不知道,咱们走着看吧。
德贵守着他的亲人们,念叨着,睡着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