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伏渠<短篇小说>
在县城的南面有条营子街,街上的建筑风格能完整保留下来的可以追溯到清末。当然,也少不了有那些听来稀奇古怪的名字。学道胡同便是其中一个,让人心生遐想。
然而,在胡同口,却叫人看到了不一样的事情。
胡同紧挨着的是县政府。在此搬迁后,剩下的一片废墟里,残垣的半截墙上长满杂草,没过膝盖,透过空旷,又看到街上川流不息的声音。而在墙上留下的仿佛是有数不清的大小眼睛和嘴巴在注视着过往行人,生怕你要带走什么。
立夏季节,那些杂草开始发疯似长高。把对面的刘大夫的诊所的门口给挡住了。
刘大夫不是城里人。
六月初,在诊所门外的紧邻的巷子口,地上很显眼的摆着个不规则的圆圈儿,是用石子摆成的,看似简单的一个人形。有好事者在明处看见。
突然有人叫了一声:“让开!——让开!”
学道胡同口已站满了人。急切要问明似的从肩头空隙默不作声的看去好不容易能直接看到地上,却被这些人给挡在外面了。
“人跑了吧,这是个什么人?胆子可真大!行,警察来了?”
几个警察拨开围观好凑热闹的人群。脖子伸的能咬住最前面人的耳朵了。“让一让,让一让!”这个人,这会儿说话不结巴了,看他们戴上雪白的手套。眨眼功夫,手套的影子下映出了那块儿带血的石头。走开后整个一天都在提心吊胆,低头看看这儿的门口,抬头瞧瞧那儿的屋檐,破角瓦片儿,想必入厕都小心着吧。
这事大概过去有几天了。
老双好像来时见过。因给人当小工干活儿,走得急,没去理会。来了就上工,所以也没功夫去想。
午饭时,老双的脑子像是有个印象:滩洼里村谁不知道老贵,凡是涉及到漳北渠浇地,他都事先在喇叭里广播,两三遍的催着;还有谁家地下水管,或者是胡同的水管漏水,他都会带几个年龄跟他相当的人来挖开沟修补,这都些民用自来水管道。不忙时就打零工养活自己。
年轻时不好好的谈对象,到这个岁数了还是单身汉。没个手艺,大工
(盖房垒砖墙,懂灰浆用料多少的人的一种技术活。)当不了,就
能当个小工(专管和灰,配水泥,沙,石子。)可惜了这副好体格
也可惜了自己的这双粗糙的大手。他常常调戏老妇人。知道他是光棍儿汉也就没人搭理他,这样他便更有胆说那些扯淡的话了。但是,他的手生来就是管不住的。能大声说话,能伸手偷摸他看上眼的妇女的身体。他以为这样就会找到缘分。实在无聊难耐时,就狠狠地说:“到城里挣个,省的有人眼红!”
下半月,老贵本打算自己找到活儿就叫上邻居老双,可老双说他什么也不会干,不光是嘴笨,而且说话只见张嘴半天也说不成一句囫囵话儿。老贵还想有个伴儿,这样他便能在那些不认识的妇人中间随便说些调侃的话,但他一张嘴就说个没完,因此主家知道他能说,就跟他说,老贵,在城里给你找个女人你看行不行。老贵是满口答应得快,倒叫主家一直在背后笑话他。不过这都是老贵一个人在城里得意的时候。
老双没跟他做伴儿,他自己便骑着大自行车到县城一户人家当起小工来。
小工是主家托人找的。在城里时间长了,脸儿是记不住,一说滩洼里老贵,都能想起来;这也就是主家管三顿饱饭的原因。懒得回去,主家就弄个床铺给他睡。没十天半月房子是盖不起来的,所以老贵很高兴留在城里,有地方管吃,管住,工钱也不少给。主家觉得自己是在发善心的跟他说。老贵说:“谁都有求人的时候,你敢保证不去求人?”主家乐意用老贵,因为他能顶俩小工。老贵知道但是不说。
他不说就有人替他说。
当大工的沈中庆就说天上的事知道一半,地上的事知道一半,人的事他能算出来,能就能在他会算。
有天晚上,他给老贵开始算,老贵也就信了。谁让他没老婆呢。
中庆说:“我给你摆几个石子,石子落地成什么形状,你找到的娘儿们就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贵掏出烟给永亮点上。
中庆随便抓了一把盖房用的小石子,手一松石子儿落在地上。
“看见没有,你要找的老婆可是个图富贵的娘儿们,能给你生仨小子,一个闺女。你说你还有啥不知足的。”
“哪里人?”
“我看看啊,应该是城里东边的。紫气东来出富贵,东边,没错。”
老贵蹲在那身子往前挪,装出讨好的表情笑了笑。又笑他自己活了大半辈子了头一次见这样给人算命的方法。
“你这石子儿落在地上,这个大的石子啥意思,都滚到这边来了。”
“你没看出来吧。这个是定数。就是说你有个妇人,看见了吗,这个位置指向哪个方向,就说明你要找的正好在这个地方等着你来认。”
“下边的这连着两个的是啥。”
“这你还看不出来?这是你的富贵子,单个儿的不能叫富贵,这个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
“还有......你看这几个怎么样,这是......”
老贵越看越迷糊,越迷糊就越想费心思的把猜出来。可见,中庆已经做好了卖关子的准备。他看着老贵,老贵看着他,一筹莫展的倒使他犯起难来。中庆狡黠的说:“干活了,主家叫了。”
主家好像在院里说一声,但干活儿的那几个在二层平房上谁也没听见,只顾着说说笑笑,听谁说的俏皮话更好笑。
老贵在一层下听得清楚,他不说破。只是裂开嘴偷笑。笑也就笑了,大工跟他要灰浆他还在那愣神,忽然,他觉得鼻子下流出鼻涕来了,流到嘴里,“呸——呸!”,几下,他才用手去擦。抬头朝上看,大工们谁也没说话。“谁又不自觉了,往他爹脸上倒泥汤!等着你们倒霉吧。”
到傍晚下工,晚上吃饭时,屋里屋外端着碗又开始说说笑笑了。主家也乐意听他们的笑话,也就忘记了谁的是谁的不是了。这样,总不至于难堪。
主家的男人在铁厂当工人。年轻时进了厂,可是对自己现在的居住生活条件并没有太高的要求,只是想踏踏实实的过平常的生活。礼拜天在家没事时,手里就拿张市晚报看起来。每回看到有本县新闻时他就大声念给妻子听。她是不爱听的,一惯认为,那些新闻没有听笑话叫人心情舒畅。她想说:“你爱看就看,别念出声来,那些都是糊弄糊弄你们这些人的,我看,家里油盐酱醋没有了你能把报纸变成现钱买回来吗。”男人不听他她那一套浑话,只管把今天的新闻看完就算没白过。有时看到令他惊奇的新闻时,他就坐立不安,严肃的表情叫妻子看着有些害怕。他想把话说明白,意思是好让自家的女人也懂点新闻的事实性。便说:“你看,每年,不论是哪一版面,吓人的新闻就跟那瘟疫一样到处传播,扩散,甚至成了谣言,那就更叫人心里不安生,谁会想到有这种事发生在自己的县里呢,不敢相信,你认为呢。”妻子好像在屋里没听见,他也不在发表看法了。
仅此而已,谁也想不到,那个新闻就开始传播了。越传播越叫人头皮发麻,开始慌乱,进而,也有人真的见到了。县公安局长在办公室里也坐不住了。
他想起弟弟至今没有消息和刚发生的事的性质如出一辙,但又没有效的证据,还不能下结论。按常理推断,这个人的社会关系,家庭背景,有无前科,这些是首先要考虑的。他在桌前站起来,跺着沉稳有力的步子走到了窗前。两眼像白天打开的电筒一般朝视线范围内照,他感到有些失望。失望的是这么多年来这个局长的位置,早就不该是自己了。可至今怎么还稳当坐在这个位置上呢,他用力地吸了一口烟,又慢慢地吐出来,他感到真有些失望了。失望和顾虑让他坐卧不宁。
“一周时间,这哪够用,线索都没有,毫无头绪。混淆视听?这不是小事。悬案?这已经不是一个案子的性质问题了。通缉?连个头像都没影儿,消息一经出去就会有吸引力,幸好没有新闻报道。”
局长的脸上好像被窗外的氤氲遮挡了,他沉思起来。鼻子一会儿酸起来,就像有人用力摁了一下那阵酸,酸的俩眼不得不流泪。心里却在后悔,后悔当时没有派人去那口枯井周围勘察现场。于是,他恶狠狠的说了句:“没人性的东西,早晚会遭报应的。”
之后,局长似乎早已忘记。
从营子街回来人报告说,现场的石子上有血迹,等化验结果鉴定出来才好做下一步的侦破方向。他听完,便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我知道了,你们先去休息吧。”小李进来把一礼盒粽子放到了桌上,说。这是老朋友刘大夫送你的,这几日忙,一个人脱不开身,那天碰见我,叫我捎来。老朋友一般都是他的老乡或是发小,这点是不容置疑的。过节不缺老朋友的礼。
过端午节,主家的男人拿回一些粽子,说,大伙都来吃粽子,这可是一个朋友从南方寄过来的,都来尝尝。活儿不急,等过了节再干吧。主家看着他们把粽子都拿在手里,心里说不上是高兴还是有气。老贵吃了一个,再去拿,锅已见底了。主家看见走过来悄声的说:“老贵,你先让他们吃,等他们都睡觉时我给你煮些吃。”老贵也不知怎么,脸上没笑出来,心里却叫他有说不出的幸福感。
“主家这个女人是不是对我有那个意思,我脸皮厚是跟那些好开玩笑的娘儿们瞎聊的,主家跟她们可不一样,家里吃喝不愁,还有新房住着,愁啥呢。”老贵想吃粽子的时候,应该这样去想,不然,到对不住吃的这粽子。
既然是个单身汉,吃个粽子也会有影响,他不大相信。
第二天,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个礼拜天。主家从墙上看了一眼日历。手里数着:“上月来的,到今天算起来有半个多月了,四个大工,三个小工,满算下来,工钱可不少开。仅这些单是二层楼装修的,一层的五间房还没装修,这回可是要花大钱了。”
老贵进到屋来找她,说:“你上次跟我说的那个事是真的还是说笑话的,他们也在背后偷笑,我还把那几个小工给教训了一顿,大工没一个敢张嘴说话的,他们是不是也知道你有事瞒着我。”
“这事还用瞒着,好事谁不想,你一个人过了多少年你心里不清楚啊,若不是你大姐跟我是老同学,我哪有这闲心管这事,行不行给句痛快话,那个女的比你小不了几岁,都这个岁数了,你还要挑啊,能跟你过到老了埋到土底下就是你的福气了。他们?是逗你玩儿的,别听那个中庆说的,他哪会算命。瞎白活。”
老贵一听,说的也是这么回事。这回事他就不是这个事了,他还一心等着中庆说的那样:东边出富贵,进门就当爹,应该是这么说的吧。
他把主家的话当耳旁风,主家也没好在说着类似的话了。
到月头给他们结了工钱。说:
“一层是五间大房,装修起来费劲儿,小工够用不够。”
“不够”老贵先说。
“够用。”中庆后说到。
俩人的话插到一块去了。
“再找两个就可以了,房间大,一个人粉刷起来怕是刷不遍,最好再找两个才能把整个墙面刷到位。”中庆在二层俩手扶着栏杆说。
“不够!你不算个人啊,干活儿能和混热闹的一样吗,你还是个大工,连个用人都不懂。”
中庆一听说话声就知道是老贵多嘴了。
主家听着在一旁不好多说,心想,别为这点事伤了和气,不和气了谁干起活儿来还用心给你干呢。她好像沉默着。“哎呀,光听你们俩在这说,筐里的菜还没淘洗呢,你看我这记性,怎么给忘了。”说完转身就到了灶间忙去了。
中庆瞧不见主家在楼下了,对着他说:“先吃萝卜淡操心,怎么,你也瞧上这主家了。主家可是个精明能做活儿女人,你要跟她过到一个家,你在家就成阎王了,谁敢不听使唤。”
“话多了啊,好歹我这个岁数用你胡说八道,干你的活儿去吧”
老贵抬头朝二层看了一眼,见这小子不在外面胡说了,他也便消了气。拿着铁筛子到门外筛沙了。
说明一下,主家在学道胡同的里面拐弯儿处,正对着政府的后墙。没占到光,反倒被当着光了。所以主家总是说:“幸亏政府搬走了把这面墙推到了,要不到了冬季整日的晒不着。这一层的里屋始终是个暗间儿。”
这个季节,天气还没有入夏,中午就开始烈日炎炎了。老贵是个勤快人,主家知道他是个大饭量,有力气的人;但她不知道老贵是个嘴上不饶人爱唠叨起来没完的人。这点主家似乎没有觉察到。没有觉察到是好事,往往就变成了坏事。天气怎么热那是天的事,干不干活儿那是他的事。既然挣人家的钱,难免会有做着不顺心的活儿。老贵一个人拿着铁锹出来,把铁筛支起来,开始一锹一锹的从上撒开,只要一翻锹,连沙带石子就会流下来,沙落在后面,石子落在前面,算是筛沙的活儿。说实话,他用这把铁锹极不顺手,别着那股劲儿,叫你一天都快活不起来了。
不过,他相信万事开头难这句话。
既然主家说了给他找个媳妇,就一定会帮他这个忙的,他相信主家不是开玩笑的,他想主家知道自己是个实在人。实在人都有一个脾气,这脾气是生来的,这点是一辈子别人无法改变的。“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话是说给那些像老贵这样的人听着。他知道主家有心帮他找个过时光的女人。可这个女人什么时候出现,谁也说不好。至于中庆说过的话,他想,这个东边来的女人是个什么样的,自己一时还猜想不出来。越是好奇的去猜想,就越觉得这个未来的女人有些可疑。这种可疑甚至在歇工时,坐在门外的石墩上,两眼看着远处,实际上脑子里无不在做各种想象。“东边出富贵,富贵?呵呵,这好事我能摊上就是命中注定,遇不住,也是命里不该有的。”果真要想中庆说的那回事,等主家结了工钱请他吃顿饭也不是见外的事,况且这小子能掐会算,张嘴就来。听着似念顺口溜似的,嘴里吐字跟锅里炒豆子一样。话又说回来,谁叫自己活到这个岁数连个顾家的娘儿们也没有呢,这不能不算大事。听起来是个大事,可小事叫人办起来自己也要费心事啊。
老双是他的邻居又是他的铁哥们,但老双信耶稣老贵就很反感。加上他有时说不上是傻笑还是憨笑,总之,老贵是心里看不起他的,因为,信耶稣的人是一心想着有上帝的存在。而老贵也是看不惯那些类似假行僧的那号人,嘴上说行善,可背地里总干些叫人意想不到的丑事。然而,谁又去怪罪一个信徒呢。
老贵却不这样认为。他认为一个正儿八经人是不会做那些叫人看不着事的。就像中庆这样的人,只能叫人有些捉摸不透。
两个月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长的就是在这个富贵的女人和主家介绍的女人之间做不出选择而费心思。人一有心事,就每晚睡不踏实,而且还做梦。当然那些梦全是虚幻的,既不真实也不可靠。他想,最实在是赶快有个女人来。
头天晚上,老贵在吃饭时跟中庆拌起嘴来,嘴上没说,可心里总在怀疑他说过的话。便有意挑逗他。
“咱俩打个赌你敢不敢?”
“打赌,那有啥不敢的。”
“谁输了谁就叫一声爹,不叫也行,给五十块钱就当是有这么回事。”
中庆坐在小板凳端着碗,吃下一口米饭,心想:“你是想当爹等不得了还是想女人怕见不着面啊,这种话也敢说出口。多大岁数了你也不看看自己。”吃了两口饭,中庆没理他,老贵认为他没啥高明的话要说了,就说:“先认输还来得及,等会儿叫你拿钱时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中庆掏出钱,先把五十块钱拍在板凳上,看着老贵。老贵看他这回要来真的了,下意识的揣口袋儿觉得外面的天气会变冷,就把手插进裤子的口袋里。摸着钱的时候他想反悔,更有些说不清的后悔。他知道自己平日里是很少把钱装在身上的。即便是装钱也只是块儿八毛的,大钱他是从不装,也不会轻易拿出来的。“难道说,就该我倒霉了,哪有这么巧的事。”
到晚上都吃过饭在外面凉快时,你一言我一句的说些没谱的事,谣传的话,听来的故事,叫出来的名堂,品德上的优劣,生活上的攀比,凡此类的的话语都拿来当作饭后的谈资。实在困乏的俩眼睁不开了,载着头醒来,便说:你们在这儿聊吧,我顶不住了,先回屋睡觉了。中庆站起来,拿着自己平日里用惯了给人当大工用的不锈钢的大水杯子回到屋里。屋里一个人也没有,一张大床是给大工准备的,床垫不厚,没有枕头。这样只要主家在门外叫一声,或故意把说话声音大点,他们一翻身就醒了。主家是看着时间点的。他们实在困乏一沾枕头就睡着,在家这样在外也这样,这个好的睡觉习惯没有改变过。但在这儿,不管是觉得浑身没力气还是一看见有个床铺,一脱鞋就倒在上面睡着了,似乎这个硬点的床板比家里的要舒服的多。主家可不这样去想,既然给他们腾出间屋子让他们中午能休息可没让他们在屋里弄得一股臭味儿熏天的。晚上有几条被子给他们盖,多是旧棉花套的,不过在这个季节,被子可不能给作践了。墙上几个长钉子是用来挂衣服的。
中庆把衣服一脱,把被子当枕头一放,躺在那算是把一天沾满劳累的满身尘土给抖落到地上了。外面的说话声好似嗡嗡的消失了。
老贵不是大工,但可以和他们几个挤到这张大床铺上睡,主家是不会介意的。他睡觉是不爱脱衣服的。“这又不是在自己家,还能睡踏实,凑合有个地方睡总比睡在大街上强吧。”他一骨碌到铺上,中庆就会醒,睁开眼看着他,说:“你要睡就老实点,别乱滚,这儿睡得都是大老爷们儿,想找娘儿们,自己到小海路去找个,去宾馆睡一晚上不比在这挤着舒坦。把你的脏衣裳挂到墙上,弄到身下你不觉得咯吱得难受我还难受。”老贵没有解释为什么不脱衣服,觉得这小子是得了便宜卖乖,也就没搭理他。然后,把自己的衣裳挂到钉子上去了。
就在挂衣裳时,一个东西好像是纸一样的不知从哪个衣服里掉到地上,他低下头一看是一张五十块钱。他假装脱鞋弯下腰去捡,这时他们都开始打起呼噜来,一个比一个响,根本听不到细微的声音。别说是钱了,就是一块钱钢镚儿掉地上,也只能是搅扰了好梦还惹人烦。老贵用手指尖先是触碰到钱,没有声响,又低头朝床铺上看了一下,打鼾声有力无气的响着,心想,这人睡得越死也最容易被窸窸窣窣的声音搅醒。于是,他的手指尖开始蜷缩着好像捏到钱的一角,轻轻地拿起来,把自己的裤子脱下,钱握在手心,故作出挂到墙上的一个动作把腰间的钥匙链弄响了他一把抓住,躺倒铺上,老贵才觉得自己浑身确实困极了。只不过刚才这股困劲儿不知跑哪去了,他想了想,便合眼睡了。
老贵迷糊记得自己走到了街的西边,越走越觉得口渴,忽然,有个年轻的女人站在他脸前,花容月貌叫他喜出望外,顾不得多想就抱起这个女人一直朝前走去找有水的地方。女人问他,你干嘛要跑呢。他说,干了一天活儿,没喝一口水,身上的汗都不流了,你说能不口干舌燥么。女人又问,你想喝水吗。他说,想,你有吗。这时老贵已抱着她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了,差不多快走到桥头了。女人问他,你家没人给你送水呀!他说,送水?谁给我送水,我一个单身汉,还有个老朋友,不过,他是不会想起送水这事的,我不怪他,算了,我就只能忍着了。女人说,到桥头把我放下吧。他说,放下做什么。女人没说话,老贵眼看到桥头了,俩眼却没看见有,转眼,觉的俩手轻飘飘的,乱摸摸不着,一脚踩空,他睁开眼了。透过窗户的暗蓝天色早已涂抹到了挂钉子的墙上,大概一会儿天就亮了。
主家没在家,所以上工迟了些。
干到半晌,中庆说:“主家一大清早就出去了,说是去接个人。“接谁?”有人问,“接谁,我没问,管她接谁。”“主家走时没给你说声,你跟她还分两家人啊。”楼下一层干活儿的人听着,有的笑出声来,有的偷笑着,但谁也没有再把话接下去说。
可是到了中午饭点时,主家说笑着从外面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女人。有人从楼上好奇的往下看,中庆也听到主家说笑着走到院子里才想看的。“你瞧见了没有,主家身后跟着一个女人,我看那岁数跟老贵不差上下,是吧老贵。”老贵在一旁把和好的灰浆用锹装在废铁桶里举起给中庆,谁料,中庆手里的泥铲子掉下泥来正好落到老贵的眼里,弄得他睁不开眼,嘴里还在埋怨:“你接灰浆不能把你的铲子放下吗,哪回不是这样,明知它在你手里会流下泥灰来你还是不听。”老贵说着,手不停地在揉眼睛,他没来得及洗手,索性用衣襟下摆擦,结果,一会儿揉的眼睛开始变红,变红又觉得里面的东西没有干净,有些发涩,进而红肿起来。一个小工在一边看见说:“老贵,你眼红的比刚才厉害了。”这一说,老贵有些忍不住了,开口说粗话:“你长得眼瞎了,不看看下边有人没人的,拿这个泥铲子了不起了,当大工咋了?我看你是不会当大工在那装,你这活儿我也会干......”话越说越难听,中庆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心里想说的话尽管是“对不起,不是故意的。”但到了嘴边他还是把难听话说出来了:“我要是看见铲子流泥浆会滴到你眼里,我就不会去接你的铁桶,你就举着吧,死受使你也不得好,当小工嫌累,亏你还这么大岁数了,换做我,我早不干了。”之后,鄙视的话,骂人的话,听到大伙的耳朵里都不觉得发笑。
大伙虽然觉得这事气话,但老贵的脸色好似擦不亮的灰锅底,硬生生的看不出有什么新鲜的模样。既看着威严,又觉得好笑。说他是在装正经,他说,“人活到这个份儿上,不知道脸面在哪,不如去当头驴。”大伙一笑,有的便把他说的话记下了。
主家听他们在外面说是有说有笑的,特意从屋里出来说,这是我的一个亲戚,是来给大伙做饭的。主家给她使个眼色,叫她看看这个人是否合心意。虽说年龄与他们差不多大小,但要说上话,恐怕要等到下工了。她会心得笑了笑,这个笑却让老贵的两眼看懂了。她转身又回到屋里跟亲戚说起话来。主家大概刚才也看出来了,就直接问她:
“怎样,就那个人,跟你这年龄差不多,长的是显老了点,你想想,一大老爷们儿到这个岁数了,也活明白了。否则是不会这样肯吃苦的,为什么,你心里也明白,都不是年轻人了,思想没那么活泛。”
“婶子,你说的我知道,都是受苦人,谁也想生活的好点儿。在工地干活儿的那些男人哪个不是这模样,一天到晚的顾不得抬起头来看看跟着他们受苦的女人,也真够受的。不过,我听说,哪儿干活儿的女的大都是‘通铺’睡觉的,很尴尬,但又没办法,谁叫自己的男人不心疼她呢。”
“那样的有,这话可不能在这儿说出来。”主家坐进跟前小声说,“这儿有叫中庆的大工,他老婆在工地上干活儿就是每天灰头土脸的,睡觉就是打通铺,累的浑身散架了,那还顾得了睡哪,你说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在家当大工挣的钱还没有一个女人挣的多呢。他老婆长得可是个漂漂亮亮的,他不外出大工,又不想叫自己的女人出去。哪有这样的事。后来,俩人一开始吵架,谁也不服谁,又打架了。老婆走了快两年吧,没听说要回来的。我见过的。所以我说,人这辈子有个疼自己的男人,你还图什么,我呀,也就是把这老房子翻新一下住着就行了,这些年时兴买房子买车,我看就闹心,把钱折腾光了,你还能折腾啥,你说呢。”
她只是听婶子说着,并没有想对哪个好坏的男人做评价。
主家的话好像被在一层干活儿的人听到了,中庆是吃饭时知道的。
这时候,主家是乐意他们在灶间自个儿盛饭的,和秀在灶台下添些柴火好使饭菜热着。老贵吃过一碗又去盛,没想到中庆把锅底刮净了,和秀在一旁站起来说,在做些给你吃吧。老贵没理她,愤懑的瞪着中庆手里的碗。“一个锅吃饭,你连个良心都没有,你吃光饭,狗吃了你良心了吧。”中庆端着碗俩腿刚迈过门槛一只脚,转过身来就把一碗热饭泼到老贵的身上,老贵嘴里骂着就上手去打他的脸,和秀一看,紧走前来劝说。可没一人听她的。俩人扭打起来,屋里吃饭的人听到,跑出来不知道是看热闹还是拉架,总之是出来了。看这个刚来的女人在拉架,便谁也没上去拉架。脸上极快活似的笑着。和秀已经劝说不动,倆手也没力气去拉开。俩人从灶台前厮打到院里,主家听到了,说,你们俩谁不想要工钱?说!俩人一听是不给工钱了,才都松开手。好似这会儿又成了亲兄弟,用同样的目光投射到这个被大伙尊称为“女主家”的身上。主家一看俩人不打了,便说,吃过都休息去吧。老贵,下午你再去拉一车水泥回来,怕是不够用。老贵像是受到感恩戴德,说:
“不用休息了,这会儿去吧,万一批发站关门早了一袋可也拉不回来。”
主家说:
“叫和秀跟你一起去吧,好帮你推个车呀。”
和秀在屋里听到了,就走到门口羞怯似的偷看了看。主家在院里叫了她一声。和秀有想象一下子转变成了现实,愣了愣才回过神来,说:
“婶子你叫我。”
“啊,你跟老贵去批发站拉车水泥回来,你帮他推个车。他一个人使再大力气也弄不回来,你去吧!......”
老贵在院门外叫了一声,“你去不去。”和秀一听是老贵,便快步出了门。“你坐车上吧,路远,等会儿才能到。”和秀没说话,倒却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天真的露出了笑脸。
路上她问:“你知道‘通铺’是什么意思吗。”老贵想了想,说:“你怎么知道的。”
“你不用管我怎么知道的,你说你知道不知道。”
老贵不想去解释这个听起来难免心理不会在意的话题,说:“听说过,干过工地的都知道,我也是听说的,具体是啥我也没见过,你想知道。”
“我想,你不会去工地上干活的,所以你不会知道的,我放心。”
“我还有什么不能让你放心的,我不是那样的人。”
“中庆的老婆就在工地上睡‘通铺’,那些男人都是些臭男人,还有小两口的,挤在一块儿,你不觉得会发生什么事情吗。”
老贵越听越糊涂,也就装着听明白了回了他一句:“是那么回事的,没办法,都为打工,谁也不容易。都在外面,你.......”
俩人说了些情话,便很快到了批发站。
装完车,和秀愁苦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呆呆的,木讷的一路上不说话。
回来后,中庆问老贵:“你有没有捡到钱。”老贵没理他,有一想,怕他误会,说:“你那钱会认得人,自个儿跑的吧。睡通铺了吧。”中庆听他没好话,就不再理他了。
主家是给他们发了工钱之后听说的,中秋节歇工两天。
和秀和婶子去了五台山。家里就剩下老贵和主家的男人。
第二天晚上,月光很明,也很迷人。没有嫦娥也是叫人心生遐想的。哪怕是最简单的想法,都要有这一轮明月来寄托。
但在胡同的四下里,不见月光,甚是阴森森的叫人胡思乱想。因为,局长的亲弟弟就是在胡同里弄死拖走的。
老贵喝了酒想到街上去找个能凉快的地方。出了门走到胡同口拐弯儿就对着刘大夫的诊所。他被凉风吹的有了醉意。突然,后脑勺觉得撞到什么东西两耳嗡的一声,一个趔趄栽到地上,一宿没醒过来。
在天明时,刘大夫发现门外地上有个些石头子儿摆在那,他才回想起昨晚是有个黑人影从门前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