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马上要开学了,马心里既兴奋又焦急,他妈当然也一样,母子俩焦虑的是开学的学费还没有着落。马妈十月怀胎生下小马,小马就没有离开家去很远的地方,县城是到过最远的地方。慈母手中线,临行密密缝。马妈像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既给儿子准备远行的衣帽鞋裤,又担心儿子的平安。
马家有兄弟两个,大马个子矮小,小马牛高马大,因为父亲身体不好,家里的农活全由马妈扛。虽然家境贫寒,马家和邻里却相处和谐 ,有什么难事都互相帮衬。十四岁的小马,身体还没有长熟,就迫不及待地肩负起家庭男一号的角色。小马生就一身力气,像现代版的武松,家里的重活重担他就去做和挑。
马和童是同班同学,童住镇上,童爸在镇粮管所工作,每月有固定工资,家庭条件相对马家要好很多。马带了一小袋米放在课桌抽屉里,每日从中取出淘洗干净,放食堂蒸饭,每日吃的菜是自家腌制的萝卜干、腌菜。
童童看在眼里,同情在心里。每次午饭,童童把自己的菜分给马吃,后来,索性叫童妈多准备一份菜给马吃。童和马在学校里形影不离,同学们都揶揄他们是恋人。
那年暑假,童正在街上溜达,一个戴着凉帽挑着担子的人在后面呼她:“童,你家在这儿啊?”小童仔细端详,才看清他是马,烈日下的马虎背熊腰,俨然是个精壮汉子,红扑扑流着汗水的脸稚气犹未脱尽。
“马,你这是干嘛?”
“我在收瓶子,马上要开学了 ,挣学费呢!”
“那你在我家吃饭吧,休息一下,吃好饭我陪你一起去收。”
已经到了中午时分,马肚子也饿了,他就没客气。马的一担箩筐,装了足足有百斤重的瓶子,小童看着既佩服又惊讶。马挑着箩筐进了院子,童童喊妈,童妈知道这孩子,因为童童放学回家经常跟她讲关于马的事,童妈看到马挑这么重的担子,担心的泪眼婆娑。看到孩子受苦,不管是亲生的还是别家的孩子,总是担心,这是妈妈的心最柔软的地方。“这小佬,可怜的,这么小的年龄挑这么重担子,把腰挑坏了怎么办哦!”童妈边说边拉着马让他赶紧放下担子,小童拿了毛巾脸盆在井台上打一盆井水,端进屋里,让小马洗脸擦汗。
童妈的担心不是多余的,那年部队到学校招飞,马体检就没通过,原因就是两肩押骨之间的三节脊髓变形了,医生说这是小时候挑重担压坏了。马失去了做飞行员的机会。马一口铁齿铜牙 ,嘴里含一口水,张开嘴唇,嘴脸朝地,牙缝滴水不漏,这口牙让他成了潜艇兵,这是后话了。
小童倒了一杯凉茶给马,马腼腆地一口一口喝,童妈示意他大口喝,马一仰脖子干了,朝着童妈憨笑。小马礼貌懂事,深得童妈喜爱。
童妈加了两个菜,还特意蒸了一碗腌肉。腌肉是年前腌制的,一过冬天就挂在院子里晒,日久天长,发生了物理化学变化,肥肉成了橙色,筋肉成了酱色,看上去很精道。腌肉在锅里蒸煮,一股浓浓的香味飘满屋子。午饭终于开始了,众菜之中一碗腌肉,晶莹剔透,令人口水欲滴。马低着头,极力掩住食欲。小童看马不吃菜,就给他夹,马把腌肉和菜放在碗边,光吃米饭。马越自律,童妈越是心疼,不断给他夹菜。
午后,骄阳似火。童很悠闲地跟马聊天,马有些心猿意马,他想出去继续收购瓶子,几次想开口又欲言又止。因小童要帮着一起去,他看小童没有出去的意思,天又这么热,不好意思说。但肩上责任压着他,多收一些瓶子,可以向家里少要学费,给爸妈减负。小马忍不住说:“阿姨,我要去收瓶子了!”小童如梦初醒。“妈妈,我跟同学去了。”童妈心里感叹:“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虽然心疼他们,还是允诺了 。
因为小童和街坊邻居都熟悉,早早收了满满的两箩筐瓶子,马挑着回来了,肩膀被担子压红了,像要流出血一样。吃好晚饭,马要赶着把瓶子卖出去,收回本钱,明天才能继续去收购。“阿姨,我这就走了,不然来不及卖瓶子了。”
“马,别着急,阿姨跟童童爸说好了,一会他把粮库的拖拉机开过来给你送收购站。”
“啊,真的!”马眼闪泪光,感觉童妈像自己的亲娘一样。一会,童爸开着拖拉机到院子里,帮着把瓶子运到收购站,马这天赚了二元钱。
第二天一早,童家的大门被拍的砰砰响,小童耳朵尖,听到马在叫门,赶紧起床开门,只见马肩膀扛着袋子,站在晨曦中,光影里像个扛着“炸药包”的少年英雄。
“阿姨,这是我家的新鲜大米,我妈说让你尝尝新。”说着肩膀一松,一袋米就落在厨房里。
这个暑假里,马和童每天起早贪黑四处收瓶子,童妈在家里给他们洗衣做饭,后来,童妈叫马索性住到家里来了。
从第一次见面后 ,童妈每次给童童买衣服等生活用品都备两份,两人各一份,逢年过节也给马出一身新。小马得到了家里给不了的温暖。
高中毕业那年,马和童被同一所大学录取了,命运似乎又要将他们捆在一起。在小镇西边五公里有一个小站,在那上了火车可直达大学所在的城市了。
开学的时间快到了,马平时省吃俭用只存了六十元钱,学费要二百元,差的学费还很多,马和马妈都很焦急。那天马到小童家,告诉童童不去读大学了,家里交不起学费,准备出远门打工。小童跟妈妈说:“妈,要不我们帮小马一下吧,帮他交学费。”
“好啊,等你爸回来商量一下。”
“还商量什么啊,小马都急成这样子了。”
童童急得团团转。童爸终于回家了,童妈就把小马没有学费上学的事说了,童爸同意帮马交学费,童马高兴地欢呼起来:“我们又可以一起去上学了。”马跟童妈童爸告辞后,乘着月色赶回家告诉家人这个好消息。
第二天一早马又来到小童家,跟小童讲:“妈妈爸爸商量了,还是不去读了。今年的学费解决了,还有明年后年,不能每年问你家帮忙。爸妈让我去考军校,这样就不需要学费了。”小童再三劝马,马还是坚持不上学了,一家人感到非常惋惜,小童也无奈。
开学前一天小马到小童家,扛了一袋米进了家门:“童,我实在没什么礼物可以送你,爸妈说送一袋米给你带学校去吃。”
“啊?马,真的不要啊,再说,我怎么拿到学校呢?就是拿到学校也没法吃啊?”
“我送你去。学校在北方,都是吃馒头。你带着或许可以做饭吃呢?”
第二天一早,小童和小马提着箱出发,一只箱子放着小童的衣服和日常用品,另一只放了小童的书和学习用品,童妈把童爸当兵时的背包装了大米。
马力气大,背着背包,手提两只箱子,包圆了行李,小童无需烦神,跟他身后什么也不用干。
童爸童妈要送他们,但小童不愿看到妈妈落泪,不准爸妈送,童爸童妈只好作摆,童妈还是舍不得流泪了。
火车到站,马两手提着箱子直接上车。小童心里想:“如果能跟他一起再读几年书,那是多么幸福的事啊!最好是一辈子。”为了节约钞票,他们买了一张坐票,一张站票,因为行李架无法安放这么多箱子,只能放在车厢过道,马叫小童坐位子上,他负责看行李。那个年代的绿皮火车,没空调,电风扇时好时坏,靠车窗的风吹着降温。在过道里就没有这么幸运了,闷热无比,旁边是厕所,人来人往,空气中飘出一股尿臭味,这些对于农村出来的马算不得什么,他受得了
两个小年轻,拉着两个大箱子,乘客都盯着看。小马警觉性很高,坐在一个箱子,还有一个箱子用腿和脚挂在上面。小童来了几次,要换他去座位休息,马不肯。
绿皮火车一边行走,一边哐啷哐啷响着,像一个缓慢行走的老太太,嘴里不断嘟哝着。时间很快进入了午夜,刚开始心里还烦那哐当的声响,这时却成了极好的催眠曲,车上绝大部分人已经东倒西歪地睡着了。马刚开始还坚持着不睡,原先在车厢来来去去的人几乎没了,车厢里死一样的静止了,蜡黄的灯光照着昏睡着的人们。马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了,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小童刚开始还时不时朝小马这边瞅,后来也稀里糊涂地睡过去了。
马身体打了一个激灵。马梦见小偷在偷他的背包,背包里装着雪白的玉佩。小偷手刚伸进背包里就被发现了,马紧紧按住包,小偷一看暗偷不行就明抢。小马一只手抓背包,一只手把小偷猛的一推,哐啷噹,小偷摔了跟头。恼羞成怒的小偷,拔出匕首就朝小马刺过来,小马拼命抵抗,还是被匕首刺中胸口,血流汩汩,马挣扎着被吓醒了,他从坐着的箱子上直接跳了起来。背包里米哗地往车厢地板上掉,马看了一下背包,包被刀口划了口子。原来,小偷瞄上他了,以为他带着这么多东西一定是做生意的,包里一定有钱。小马一直很警觉,总感觉有几只眼睛在背后看他,把箱子包都压在腿下。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小马睡着了小偷就动手,可惜了这大米了。小马赶紧叫小童一起打开箱子,压在箱子底下钱包还在,两人长舒了一口。小马嚎啕大哭,感觉童对他这么好,自己仅能给的这点心意也给小偷糟蹋了。城里的孩子哪里知道米从犁田、施肥、插秧、灌水、拔草、治虫、收割、挑担、打谷,要花多少心血,流多少汗水,小马越想越伤心,童在一旁也劝不住。他们俩这么大动静,把附近的乘客都惊醒了,大家围过来安慰他们,一个阿姨拿来一个塑料袋说:“小伙子,别哭了,阿姨帮你把大米捡起来。这小偷作孽哦,这是人家出门打工的口粮啊。”一边安慰着马,一边把撒在车厢里的米捧起来装进袋子,其他乘客也一起帮忙,一会就收集了小半袋米。小马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抓着塑料袋,嘴里不断感谢。小童在边上不知所措。
天亮了,火车也到站了,童拎着箱子下了火车,乘着校车一溜烟到了学校。马把童童安置好,第二天一早就回家了。
童童把仅剩的大米装在一个布袋里,把它压在凉席下做枕头,每次躺下就会想起家乡的马,就给马写信。渐渐在书信各自表达了爱意。
有一次,童打开马的来信,信封里掉出来一张明信片,落款是上海某潜艇学院,信上这样写道:“童,我已经被潜艇学院录取了,体检的时候我的铁齿铜牙起了关键作用,含了一口水,牙缝滴水不漏,这对潜水兵很重要,医生说我身体超级棒,原来招飞时脊髓弯曲没有任何影响,我的身体非常符合潜水兵的标准。学习所有费用都是国家负担,请转告童爸童妈,请他们放心,我这边一切安好。因这边是保密单位,不方便透露太多消息,也不便邀请你来学校玩。代向童妈童爸问好 。此致,你的马。”童童收到这封信好开心,马终于可以读大学了,可以实现他自己的理想了。童立即给爸妈打电话告知了,童妈又是一番感叹。
童和马一直书信往来,童大学毕业参加工作,马送的大米还带在身边,舍不得丢掉,枕着这大米,就感觉马就在身边,就会有安全感。某年,马突然没有回信了。为此,童特意回老家找到马家,马家已人去屋空。跟村民打听,村民说:“马在核潜艇上工作,是营级干部了,上次回来,带着警卫员把父母接走了。”另一个说“不是的,马的哥哥发财了,在上海买了房子,把他爸妈接到上海去享福了。”童在老家也没得到准确消息,心里安慰自己,也许马的潜艇出航了,接不到信,当然也回不了信,等等吧。
这一等就等了几个月,童寄出的信如石沉大海,春节回老家过年,在菜市场碰到中学老师,聊起马,老师说马在部队已经牺牲了,潜水艇在巡航时发生了事故,官兵无一幸免,老师边说边抹眼泪。
童回家后一个人关在房间哭了一夜,也不敢把这个坏消息告诉爸妈。上班后,她把马送的大米用一个铁盒子装了起来,连同马的照片一起放在家里的条案上。
偶然童还是坚持认为马没有死,一定还活着,也许工作保密或者其他原因无法联系。童的心里始终有一个信念,马一定会回来,必须等他。就这样一等就十年过去了,童童豆蔻年华变成了三十几岁的成熟女性。一到春节,童童就焦虑,妈妈唠叨爸爸喝闷酒,为了她的婚姻犯愁。马的失联,给童童一家人带来极大的困惑。
后来经知情人证实,马因公受了伤,但没有牺牲,一条腿残疾了,走路需要用拐杖。
也许马不想拖累童,始终没有给童回信,童童等他等到了三十六岁,在童爸童妈的哀求下,草草地嫁给了一个持之不渝的爱慕者,他真心爱她,两人在同一个单位上班,互相扶持,家庭和谐幸福。马终身未娶。
2021年12月29日于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