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如秋叶

小年夜一早接到表妹一通电话，说舅妈死了，愕然之后是语塞，年前还鲜活的生命，说没就没了。人忌讳死人，其实，每个人必然经历死，说说碰碰有何关系呢？还是心里不敢面对死亡。年轻人看待死亡有些事不关己，年龄十几岁二十几岁的青年，离死亡很远。他们冷漠泰然，骨子里是视而不见的鸵鸟心态。中老年人面对死亡，为死者悲哀，也为死亡的威胁越来越近恐惧害怕。嘴上还说死就死呗，人总是要一死，像夜行人边走边吹口哨，可当病入膏肓直接面对死亡时，之前的大无畏、勇敢精神没丁点了。听表妹说舅妈死了，人到中年的我既害怕又悲哀。

“哦哦哦……”

“在金鸡山殡仪馆4号厅。”

“那我下午过去，什么时候出殡？”

“明天早晨六点半。”

下午开车去殡仪馆，找到4号厅，探头一看，妹妹挥手示意进来。进入灵堂，有些许紧张。舅妈的遗体脚朝着厅门，头朝里。表妹一边用别针帮我戴上黑箍一边说：“就磕个头吧！我爸去看墓地去了。”我理解她的深意，舅妈肺癌转移二年，手术、化疗、靶向治疗吃各种药物，已病的不成样子了。舅妈的遗体脸上盖着一张红色绸布，还是不要掀开，就远观罢了。我最害怕看生离死别的场景，免得看了真容心里难过又害怕！

舅妈是教师出生，气度不凡，有少许霸气。他跟舅舅结婚是第二次婚姻，前夫是医生（B超室主任）医科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却是人渣一枚，看到来做B超的农村小媳妇大妹妹，邪念四起，让不该脱的脱掉，不该露的露出，动手动脚，继而霸王硬上弓。被害者碍于面子，忍气吞声，助长了他的气焰，胆子越来越大。有一次他碰了一位智障小妹，三月后看出肚皮大了，问是谁把她那个了？傻妹疯疯癫癫地说是B超室医生。一家人找到B超室，闹的不可开交了，公安介入一查，吓一跳，受害人除了傻妹还有十几个，按强奸罪论处锒铛入狱。伤心的舅妈和前夫离了婚，拖着儿子艰难度日。舅舅也是二婚，表妹很小的时候前舅妈就得了胃癌死了。两个不幸的家庭经人撮合成了一家人。

生活不易，舅舅部队转业到乡镇工作，舅妈小学老师，一家人靠几十元工资生活。第一任舅妈生了两个女儿，现任舅妈带来了一个男孩，五张嘴可了不得啊，一座山也会吃平了。舅舅舅妈含辛茹苦把三个孩子拉扯大，小学中学大学读书，买房买车安排工作，成家立业，一桩接一桩事，辛苦了一辈子。老了了了，可安享晚年，舅妈又得了肺癌死了，享年七十五岁。癌症猛于虎也，人这辈子真不易啊！

舅妈得了肺癌，大家都为之惋惜，不抽烟怎么会得肺癌？再说抽烟的人也没得肺癌啊！怀疑老师这个职业粉笔灰吸多了，但也没见有几个老师得肺癌？还有这么多学生同样吸粉笔灰也没见得此恶疾！理由不成立，妹妹是医生说遗传是关键问题。也是，去医院体检，大凡检查结果有一些疑问，医生必然问直系亲属有否这方面的病，如果没有大可放心，如果有则需小心。人生某些方面须认命，基因是真命。

舅妈就这样稀里糊涂生病了，年初去探望，刚动了手术，精神尚可，气色却暗淡，一句话在脑海里漂浮着：“钟鸣漏尽，行将就木。”

过了半年，舅舅发了一照片给我，细看是舅妈的病历，如天书一般的字迹，仔细辨别有癌细胞扩散的字。电话给舅舅问要不要去探望舅妈，身体行不行？行的话就春节来看舅妈。舅舅说发错了，他大概怕影响我们工作，或者是舅舅发了照片给舅妈知道了，舅妈叫他不要说实情 。舅妈是个要强的人，不想让小辈们看到她狼狈的样子。

子欲孝，亲不待，舅妈就这样没见到就走了，就像玻璃瓶摔在地上，稀碎一地，遗憾一片。舅妈的退休工资每月有一万多，儿子买房还给了他们钱，要是能健康的活着真是吃不愁用不愁。看来，生命的最后一程不是看钱多钱少，而是看身体是否健康，健康长寿才是人生的最后赢家。

电视电影里死者面红细白还胖呼呼，假的离谱。其实，人如灯，灯油耗尽，只剩皮包骨头，遗体比健康的活体要缩小很多，舅妈的遗体自然如此。当然，那些意外伤亡急疾而亡的例外。我站在灵堂，头脑一片空白，一丝恐惧。

妹妹把我引进休息室，少许，表兄表嫂也从上海赶到了。见面寒暄之后，相安落座，似乎忘了失去了亲人。大家开始聊工作，年前收款情况，新冠疫情防控。小辈们来送她，不过是完成一项任务，并没有悲伤。

人活一口气，气断则人亡，第一天瞻仰，第二天出殡安葬，死者如被划着的碎玻璃一样草草装进了簸箕里。生者实在没有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去纪念她。久病床前无孝子 ，病入膏肓的人死是一种解脱，对于身边的亲人又何尝不是呢？所以常常看到了，葬礼上痛哭的人，事后会释然地笑。久病的亡者把家人累到极致了，火化出殡，尘埃终落定。

年三十凌晨举行了舅妈的出殡仪式，大家在司仪指挥下绕遗体告别，一起默默地走，唯有舅妈的儿媳边哭边诉说妈的好，蝴蝶效应使大家一起抹了眼泪。古法说，家里长者亡故要哭叫“哭发”，哭的越凶下一辈人会发达，会升官发财。记得奶奶死的时候，那动静大多了，大妈二妈小妈还有我妈四个媳妇，加上八个姐姐几个嫂子，那哭的阵仗简直云泥之别。舅妈居小城，儿子女儿媳妇都是知识分子，不信也不会这一套，少了一番闹热。你看，这个丧事上哭与不哭与文明落后也关联着。乡下人出殡哭的很热闹，也没几个是真哭的。

各路亲戚把舅妈送至了一个不足一平方墓地，就打道回府了。接下来就是吃“死人”饭了，吃好饭喝好酒便是算账的时候了，算什么帐呢？一是丧葬费，二是遗产，三是老人的赡养费。公亲（一般是舅舅叔伯长辈）坐阵，发表建议和裁决意见。

如果死者有遗产存折，便如空瓶装了奶糖，大凡有极少几颗都要挣抢。玻璃瓶本是空物，像人的皮囊，遗产如糖果任人争抢。如果死者身后无分文，争论不休的焦点是赡养问题，女儿不肯出钱，儿子之间互相推诿。文明的打肚皮官司，不文明直接吵架干仗。如果死者身后家财万贯，那焦点是财产分割，女儿举张继承权利，儿子自然不肯，文明的各退让一步，不文明直接官司开打。尸骨未寒，骨肉相煎，亲情何在？更复杂的如果死者生前有外戚，那戏就更精彩了。

张爱玲的《连环计》里的女主霓喜年轻漂亮，第二任丈夫窦尧芳死之前后，一众人马为了财产争抢的不可开交。霓喜与第一任丈夫婚变之后和尧芳一起生活。窦五十郎当岁，身体虚弱，四五年光景，窦尧芳和霓喜生了一双儿女，身体不好，渐入膏肓，不久死了。窦尧芳老家是广东番禺，番禺的大老婆带了一众人马来到同春堂，把财物洗劫一空。他们人多势众，霓喜孤身一人，身后是四个稚嫩的孩子，无力无助，撒泼打滚，还是没斗过，被赶出家门。这与现代人分遗产场景虽不一样，实质大同小异。

如果窦尧芳能复活，看到身后事，骨肉相残，吵架斗殴，一定会颠覆“天下熙熙皆为利去，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人生观。人生不是名利场，生命存在的意义更多的在于相互温暖。像窦尧芳身后的状态，不是普遍的，舅舅家的三个孩子就没有为了金钱财物争抢，既没有算账，也没有吵闹，现代人更文明进步了。

今年春节初五，我到舅舅那里拜年，才得知舅舅在舅妈生病期间也检查出前列腺癌早期病变，表妹是医生，叫舅舅赶紧去上海中山医院做手术，晚期了就没救了。舅妈叫舅舅去，不要耽误了，他在医院了有医生照顾，没事。

舅舅无奈去上海看病了，遗憾的是他回宜兴舅妈已经被儿子儿媳接出了医院，停止了靶向治疗。舅舅回来很生气，说：“过了年要去教训他一顿。”我在想，可能儿子不想母亲再经历太多的痛苦，停止治疗也停止了痛苦，死对于病痛之人也是个解脱，所以不给他治疗，某种意义上是正确对待死亡的态度。宋美龄过了一百岁的时候，在美国曾经发过这样的感慨：“上帝为什么对我如此糟糕，还让我继续活下去，我已经没有认识的人了。”如果生命一旦到了生无可恋，痛不欲生的时候，死亡也是病人最好的选择和愿望。尼采说：“不尊重死亡的人，不懂的敬畏生命。”　

生命一代一代延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自己无法掌控，能来到人间，是血脉传承。张爱玲在回忆爷爷张佩纶奶奶李菊藕时写道：“我没赶上看见他们，所以跟他们的关系仅属于彼此，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我最需要的。”无论你是谁，血管里流着“看似无用、无效”的基因，却是最需要的必然的。

死亡是每个人的必修课，舅妈也不能幸免。舅妈走完了人间之路，像发光后一块冰冷的陨石，把光和热留给了子孙，与世长辞了。但她的精神长存，继往开来，功德圆满。正如印度诗人泰戈尔写的“生如夏花般灿烂，死如秋叶般静美。”

2022年2月15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