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不喜欢城市生活,不愿意上抽水马桶,不愿意走路,不愿意一个人在家。除此,还有很多不喜欢和不愿意。整天垂头丧气喊哪儿哪儿都痛哪儿哪儿不舒服,像一朵蔫了的花。
奶奶今年已经八十五岁高龄了。大伯说:“你要运动!”一早,大伯烧好饭,让奶奶吃了就在院子里转圈,奶奶蹒跚着转,走一会儿就停下来坐着晒太阳了。大姑说:“你走的太少,生命在于运动,你不运动肌肉就会萎缩,瘫痪在床,我可弄不动你。”奶奶依然如故,还说:“我走得动能不走吗,老了,不中用了,死路一条了。”
被大姑夫听到了,说:“姆妈,你就是死字当头,怕死,哈哈,你头发比我还黑,一百岁可期!”
二姑说:“你不要抄尿不湿,要上抽水马桶!要注意个人卫生!”奶奶嘴上答应着,还是抄尿不湿,还是不上抽水马桶,说怕尿在身上。每次换尿不湿还要打开来仔细看尿不湿的尿屎,准备研究出身体蛛丝马迹的变化,可一不小心便会“跑冒滴漏”,伯伯姑姑就一边清理一边抱怨,电话告状到我爸爸边。
爸爸批奶:“你是老中医啊,还望闻问切!你这样太不卫生!”爸爸空了就开着车去老宅,私下里跟奶说:“姆妈,姐姐哥哥们年龄都五六十了,大姐都快七十了,都是老年人了,你要听话一点。”奶奶满脸乌云:“我也知道他们不容易,可是我就是浑身难过,头昏目眩,腰痛、腿痛、全身痛。我想叫社区医生来挂水,一个礼拜了还没来。”二姑私下跟爸爸说:“舅舅的儿子是医生,关照二姑不要让奶奶经常挂水,对身体不好。”爸爸说:“偶然挂一瓶也没大事。”二姑嘴上答应,暗地里绕弯。奶奶心里清楚二姑不愿意叫医生来挂水,母女两人就此打肚皮官司。
爸爸说:“就是怕你上厕所不方便,给你在楼下做了卫生间,你要上厕所走几步不就到了吗?抄尿不湿不卫生,会引起感染。”说到尿不湿奶就不说话。
在老宅半天后,爸爸要回家了,奶奶就像霜打的茄子,低着头,好像气都喘不过来的样子。
为缓和气氛或者使脱身之计就说:“那就明天挂一瓶氨基酸吧!等一下姐姐来了,跟她讲明天通知医生,故意批你一下,可别生气啊。”奶奶知道爸爸说了挂水明天肯定能来,因为只要爸爸说了,姑姑们都会去安排。每一次奶奶垂头丧气时,爸爸总是鼓励奶:“你现在还小呢,八零后。”奶奶还是沉默不语,心里却起了波澜。乘着奶心情好转,借机遛了。
有时候,奶会被教一番,低眉锁眼,一脸不服气的样子。爸爸就吓唬她:“你这么不听话,把哥哥姐姐折腾坏了,没人陪你,你咋办?要么跟我回上海,要么送你敬老院去。”奶奶回答:“饿死了也不去敬老院。”
奶奶不喜欢上海,不过说带她回上海也吓唬不了她,一天到夜有人陪着,只是没在乡下自由,所以不去。如果说送她到敬老院还是有点害怕,她乡下几个老姐妹告诉她敬老院的老人之间矛盾多,两个老人住一间,生活习惯性情脾气相左,会经常吵架,尤其是碰到老年痴呆症者,那就有理讲不清了。
前一阵子,奶奶还是来上海,小住我家三个月。到三个月差一天的时候,一早就收拾好穿戴洗漱物品,就跟爸爸讲要回乡下了,跟大姑讲好的。爸爸说这几天忙,过几天送她回去,她说药快吃光了,明天不回去就断档了,爸爸
就配药,奶说药盒子不一样,爸爸说盒子不一样药一样,奶说吃了会不舒服,爸爸只能摇头叹息。
第二天一早,奶奶就把大包小包堆在了门口,爸爸起床奶已做好了回去的准备,爸爸有点火了,就数落奶,昨天跟你讲了很清楚,你把这大包小包放在大门口,隔壁邻居会咋想,也不雅观啊?奶一脸无辜的样子,妈妈就出来打圆场,叫爸爸今天抽空把奶送回去,爸爸边吃早饭边摇头,吃好早饭拎着大包小包扶着奶奶开车回乡下去了。
奶奶在我家最喜欢的事就是站在阳台上看风景,看来来往往的人流车流。她胆子小,一个人绝对不敢出门,怕丢了。有一次举家带她去逛南京路和外滩,她掐着妈妈的手一松不松,像个怕丢失的儿童,站在外滩护栏边,她朝黄浦江一看,护栏外空空荡荡,几十米下面的涛涛江水,吓得奶双腿直打哆嗦,把掐着妈妈的手直往下摁,妈妈回家一看,手臂上全是手指甲掐出的血影。奶奶满心恐惧,没有一丁点欣赏黄浦江的风景的心情,从此,爸爸就不带她去逛风景。我八岁那年姐姐在英国留学,我们举家去探望,爸爸敢带她去,怕在飞机上吓坏了。后来听姑姑讲,她也想去英国看姐姐,想坐坐飞机,爸爸知道了,笑了笑无语。
我们家楼下有个旧家具家电堆放区,上海房市火爆,房东像走马灯的换,换个新房东,房子就要重新装修,家电家具重新置换,旧么事就送到了堆放区,奶奶就天天看送进送出的大小家电家具惊掉了下巴,爸妈回家后就跟他们说:“上海遍地都是黄金,捡垃圾就能发财!”
爸爸说:“捡垃圾是能挣钱,关键是你搬得动吗?又运得出上海吗?除了捡垃圾,还有很多挣钱的行当。”奶奶就眯着眼朝着爸爸笑。
刚才说奶奶唯一的喜好是坐着,那不完全正确,白天差不多是这样,深更半夜喜欢翻箱倒柜。把各式的药翻出来比较研究,糖尿病的、高血压的、开路散、伤筋膏药,还有各种走访郎中开的民间药丸。
二姑那天彻底给奶奶搞崩溃了。深夜,奶奶又开始翻箱倒柜,二姑被闹醒了,问他找什么,大概奶奶耳朵不灵了,或者沉浸在寻物之中太深,后来才知道她找在开路散,说她今天一天没大便了,要吃个开路散。开路散是前些日子奶到小姑家小姑去医院配的,小姑有点宠溺奶奶,奶奶说拉不畅,就去配了。小姑一听奶说哪里不舒服,就想法子去买药,还遍寻民间各种偏方。但是,最终有一天小姑也吃不消奶奶了,各种翻箱倒柜,各种疑虑,各种浑身难过,折腾的小姑心力憔悴。小姑威胁说:“给你儿子视频,让我他来管管你。”我爸爸是我姑姑们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无奈时就用他吓唬吓唬奶奶。其实,奶奶聪明着呢,爸爸是最宠溺她的,又能把她怎样?搞的奶奶不开心,照样拎起小竹丝像在小时候一样揍。
为了防止奶奶再次半夜三更翻箱倒柜,二姑把小姑买的民间神药直接扔垃圾桶了,这可不要了奶的命,直接把拐杖敲着台子,嘴里骂着二姑:“你是我的娘啊!”二姑躲避不及,差点挨了一拐杖,又气又怕,逃到大姑家在大姑面前抹眼泪。大姑家离我家老宅一眼眼远。
听了这些情况,爸爸的判断奶奶得了焦虑症了。爸爸前几年因为工作压力大,突然夜里浑身冒汗,到医院各种检查,各种指标合格,医生说是焦虑了,焦虑的症状确实很难过,头昏脑胀。儿子会得焦虑症,妈妈有焦虑症符合遗传疾病的底层逻辑。我爸爸有了这个判断,一个计划在爸爸的心中产生,把老宅边上整理出一个小花园,种上各式各样的花草,奶奶每天看到满院春色,也许就会迈开她的腿,给可爱的花草修修枝浇浇水,闻着花香,听着鸟鸣,焦虑的心情就会没有了。二姑说:“老宅破旧不堪,老娘住进来了,要修缮一下。”
说干就干,爸爸安排我大哥负责,我大哥是大姑家的大儿子,我大哥找到的装修老板正好是我爸爸儿时玩伴,在他的帮助下,几个月一座前庭加后庭的基建花园完工,花园中间还搞了一个阳光房,旧宅也装修一新。邻居都说搞得漂亮,都说很赞。
但还是有人有意见,老宅隔壁邻居“大头痴”却说:“人家种菜,你家种花,有点钞票不知姓什么?”我大哥说:“美化生活你懂吗?你把门前屋后也种点花花草草也很好,种这么多菜又吃不了,最后烂了,何必呢?”其实,他是怕大哥占了他家的地盘,爸爸知道后,跟大哥说:“花园外围让出一尺!”但是沈家大头痴还是跟大哥大姑吵了几次,一会说绿植叶子会参过界到他家菜地,一会说竹子的根会迁移到他家的菜地,大哥说:“还是眼红!”爸爸知道了就借用电视剧《潜伏》里的一句话安慰我大哥:“农民的事委员长都管不了,你管的了吗?”大哥释然大笑。
基建完成了,我大哥搞了一个小花园绿植计划,具体到每个位置每个绿植开花的时间,宗旨是让小花园每个季节都有花开,有腊梅,梅花,紫薇,紫叶李、银杏树、月季花、攀藤月季、桂花树、腊梅、梅花、香樟、金镶碧嵌竹、石榴、木槿、结香、紫荆、碧桃、紫藤、黄杨、垂丝海棠、欧洲夹竹桃、凌霄、紫薇、东京早樱花、红花檵木等等,按照移植季节按两个批次种植,二月移植第一批,三月移植第二批。重点说明银杏和香樟被爸爸否了,原因是考虑与邻为善,我大哥有不同意见:“舅舅,你越让步他们越会得寸进尺。”爸爸还是用吴站长的话安慰我大哥。这次大哥没有笑。
不过,令人想不到的反对者还有一个是我奶奶,她要把通向二楼的楼梯砸了,说楼上房间装修好了,姑姑住在楼上,她一个人住楼下害怕。大姑二姑小姑听了很生气,这不是作吗?我爸爸说:“老来小,就当她小孩宠着,小时候老娘也是这么宠我们啊!”
最终,姑姑们还是听了我爸爸的建议,带奶去医院心理科看了心理医生,医生一听她滔滔不绝地说着浑身上下全是病,就知道她得了焦虑症。安慰她:“不要想太多,老年人身体机能衰退是正常现象,要正确面对。”言下之意:“要有正确的生老病死观!”不过医生没敢明说。从来都是以医生的话为圣旨的奶奶,这次从医院回来却开骂了:“也没检查,就开药,鬼画符哇,应付我哇,没几天活头了!”医生开的药是西酞普兰,听大姑讲奶奶不肯吃,大伯发了火才勉强吃,三天后每天晚上呼呼大睡,一周后我dad去看我奶,脸上露出久违的憨笑。
我一家到老宅看望奶奶的回程路上,我看到爸爸在抹眼泪,他似乎感觉到我在斜睨他,悄悄擦干眼泪故作镇静下来。我装着不知道,故意问:“奶奶都八十五岁高龄了,你咋还说老来小,当她小孩养呢?”
爸爸说,奶奶生了姑姑伯伯和我五个,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吃尽了苦头。就爸爸小时候生病,不管刮风下雨,奶奶穿着雨衣驮着去医院,水里泥里一走就是七八里路,一个来往十七八里,累趴成狗。那时,爷爷在昆山奶奶和大姑二姑在农村,因为米有男劳力,超支户,领不到足额的口粮,经常饿的两眼冒金星,舔着舌头大眼瞪小眼咽口水,奶奶实在没办法,就去摘了一只南瓜,煮了给大姑二姑充饥,结果被人发现了,被人打了,还被揪掉了一把头发,奶奶含着眼泪把一把头发夹在书本里。爷爷假期从昆山回老家,看到大姑二姑饿的面黄肌瘦,坐在户槛上瞪着两双无神小眼,奶奶也饿的浑身无力摇摇晃晃,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把夹着头发的书拿给爷爷看,嚎啕大哭。我爷爷是抗战老兵,爷爷的奖章有一篮筐,过一段时间爷爷怕奖章生锈发霉就放在簸箕里让奖章晒太阳。他意志坚定,性格坚毅,沉着脸说了一句:“饿,一家人饿在一起,苦,一家人苦在一起。”爷爷当时是昆山农机厂副厂长,镇党会委员。
爷爷为了奶奶和孩子回了老家,由城市居民成了乡村农民,由国家干部成了乡村村干部。奶奶和姑姑伯伯们却从此有了依靠。但爷爷喜欢抽烟喝酒,奶奶也会跟他吵架。爷爷总是让着奶奶,奶奶一吵,他就背着篮去割草,每天还烧早饭给我奶吃,冬天直接端到床上。我大姑说:“你奶是你爷娇惯出来娇奶,现在你爸又来娇惯了。”
我爷爷一米八几的个子,壮年时七八个小伙子上不了他的身。因为抗美援朝期间被熏了毒气弹,肺部损伤,七十三岁就已经离世了。我爸爸说,爷爷死时他还在读书,没有回报爷爷一丁点的养育之恩。爷爷奶奶为我们兄妹五个放弃了自己的前途,吃尽了苦头,现在奶奶老了,孝顺反哺她是应该的,不能重演子欲孝亲不待的悲剧。
爸爸为了让我奶开心,一有空就去老宅花园去侍弄花草树木,期待新绿植早早开花,早日花香满院。有一次隔壁大头痴摘掉了小花园越过护栏的花枝,我爸爸知道了直接开车去老宅,把大头痴大骂一顿,平时客客气气文质彬彬的爸爸这次却暴跳如雷,把大头痴的脸都吓白了。
大头痴哪里知道我爸爸的心思。这满院的花都是给我奶种的,是爸爸的一片孝心,摘了花园的花就是摘了爸爸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