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

我叫小花，我的父亲是个哑巴，母亲是瞎子，虽然他们是残疾人，上天却很眷顾我，非但没让我成了小哑巴、小瞎子，还给了我漂亮的容貌，我还能说会道，这是我不幸中的万幸。伯母说我像大花，她和我一样是个正常人，美丽漂亮。

我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上，是背负了前世的恩怨情仇必须来还？或者要我今生完成一些使命？可是，我除了有张漂亮的脸和姣好的身材，没有过人之处，又能完成什么使命呢？也许是命中注定的事，有谁能阻挡得了呢？

我生长在一片杂草中，像一枝独秀的小花，有孤独，有无奈，有寂寞，也有点傲娇。我爷爷就是这片杂草的老根，虽然他相交于哑巴奶奶是个正常人，但别人都叫他杂种。

为什么他们骂爷爷是杂种呢？村上人说：“他造房子时把祖坟耙了，不忠不孝。”爷爷说，祖宗没有保佑他，娶了哑巴生了个哑巴，就要耙了他们的坟！

伯母悄悄塞了一把我喜欢吃的糖给我，把嘴附在我耳边轻轻说，你小时候妈妈离家出走又重新嫁了人，嫁了个老实人。我睁大眼睛问为什么？你爷爷趁你爸爸不在家的时候，摸你妈妈的屁股，他是个杂种！伯母还说，爸爸看到了爷爷摸妈妈的屁股，妈妈还呵呵的傻笑，气不打一处来，就动了手打了她，她就离家出走了。

我心里有点奇怪也有点怨恨，这又不是什么大事，爸爸何必打她呢？她又何必离家出走？妈妈毕竟是个瞎子啊！爷爷喜欢她才摸她屁股，爷爷高兴的时候也经常摸我屁股呢！？

我很想我的妈妈，有时候还会恨她。既然不要我，为何要生我？我妈妈虽然是个残疾人，对爸爸和我却很重要，我们都非常想念她。只要一闲下来，爸爸就独自天南地北地去找她，漫无目的，消失了十天半月回家了，捏着空空的拳头，板着脸，低着头，失望的心情和愤怒的心情搅在一起，像一只愤怒的狮子。他朝我爷爷吼，三句不对就动起了手，把爷爷的脖子押着摁在地下，嘴里骂：“杂种！”

爸爸虽然呜呜哇哇说不清楚话，但我能听懂，我懂他的心，他恨爷爷。我心里那个痛，那个无助，一边喊爸爸，一边喊爷爷，一边哭。奶奶却在边上喊：“打死这杂种！”奶奶像一只护犊子的母狮子！

我在伯母家看到过麋鹿打架的电视，一只年轻的公麋鹿对年老的鹿王发起了挑战，老鹿王是它的父亲，但为了争霸，它们六亲不认了，彼此都想置对方于死地。因为王有统治领地的权力，有与所有雌性麋鹿的交配权，年轻的麋鹿一旦有了挑战王的能力，就会毫不犹豫发动战争。

我的爸爸像年轻的麋鹿，但他不想成为王，不想拥有领地，只想拥有一个最边缘的女人。这微弱的愿望他都无法实现，人间是如此残酷 ！他愤怒，他要发泄！他打爷爷，砸家具，扒房子，本来家徒四壁，被他一砸，连一张像样的凳子也没有了。身处这样的家庭，我恐惧，我害怕，我无助，我无奈，我只能躲着被窝里偷偷的哭。

我家前前后后的房子都没人住，想找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唯一可以说话的是爷爷，爸爸却不让。我每天只能在小河边看风景，看河里游来游去的小鱼，坐在岸边看小草小花，跟它们窃窃私语。春天，微风不燥，杨柳依依，河面荡漾出涟漪，它像奶奶的皱纹，纹理不清，却很好看。

各家的爷爷奶奶们在城里熬过了酷寒的冬天，阿姨叔叔开着汽车把他们送到了乡下。他们呼吸着乡下新鲜的空气，走东访西，探望曾经一起渡过青春年少的老友，心里很开心。我从远处看着他们的背影，弓背弯腰，步履蹒跚。他们的年龄跟我爷爷奶奶差不多大，腿脚却没有我家整天在土里刨食的爷爷奶奶的灵便。

他们每个人都绕开我家走，都不搭理我家，都嫌弃我家。不过也不怪他们。我的爷爷总是给他们惹麻烦，不让汽车走我家门口，更不用说停了。我爷爷这样的人，长期受歧视（很多时候是自找的，他做出不合伦理的事让人瞧不起），心理发生了扭曲，想用这点可怜的权利拿捏别人，以引起别人对他的尊重，这是他唯一可以刷存在感的地方，所以常常因此做出匪夷所思的事。从另一个角度看，他很可怜。

有一次镇政府来扶贫，准备帮我家砌个化粪池和卫生间，我爷爷说把钱给他，他自己弄，钱到手了，他就天天大鱼大肉，开怀畅饮，吃饱喝足了，卫生间和抽水马桶成了泡影。吃饭对人是重要的事，然而，人活着就是为了吃饭吗？那跟禽兽又有什么区别？

回乡的老人时不时就去世一个，我家四周随之响起了唢呐和哭爹喊娘的凄惨声，我听着瘆得慌。我害怕死人，更害怕鬼，晚上四周一片漆黑，我把被子蒙着头浑身打颤。

我家隔壁的老奶奶是去年春天回家了，我家四周比往常热闹了许多。隔壁叔叔还给我爷爷送了两瓶酒，阿姨还把城里姐姐的花衣服花裙子送给我。我穿上这些时髦的衣服，心里乐开了花，在镜子前不肯离开，奶奶在我身后开心的笑。

时不时一辆汽车开回来，停在我家后门，老人家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和其他小辈，像走马灯换着照顾奶奶。

我每天从楼梯口的窗洞里偷窥他们，还偷听他们说话，特别新奇，感觉他家和我家是两个世界的人。

有一天，有个西装革履的瘦高个叔叔，开着一辆奔驰回来了，伯母告诉我，那辆车是一百多万的大奔，（一百多万是多少钱呢？真想象不出来，我家连一百元也没有。）它是叔叔的座驾。叔叔大学毕业后就去南京做生意了，现在是个大老板。他和一个穿着粉色旗袍的阿姨站在老宅门口，抬头朝我家望。我躲在没有窗户的窗口看他们，他们一抬头把我吓了一跳，以为看到我了。还好我家黑咕隆咚，我躲在黑影里他们没看到我，他们若无其事悠闲地聊着天，我紧张的心才放下。

“二十多年，怎么还是老样子？！”分明是在说我家。“那年春节放鞭炮，一个二踢脚直接蹿到大花家窗门上，他们家窗户是用草塞的，差点着火了，把我吓得够呛！”他说的大花就是我姑，我躲着的窗户大概就是他们说的窗户。这个窗户一到冬天，爸爸就用草结塞满遮风挡雪，天暖和了就没遮没拦畅听着，我真的不知道它这样的状态已经存在二十年了。

“老娘要落叶归根住老宅，这么破破烂烂，亲戚朋友面前不体面，要重新修缮一下。”我心里很惊讶，房子全是铝合金封闭阳台，门是金黄色的防盗门，屋面是绛红色的琉璃瓦，哪里破烂？我家要有这种房子，真是神仙日子了。

叔叔婶婶聊天后的第三天，两个泥瓦匠来了他家。这以后便热闹起来了，送材料的三轮车拖拉机络绎不绝，泥瓦匠砌墙、粉刷、涂料，忙的不亦乐乎。他们家一天一个样，一个月就被打造出了一套新房子。

他家还用菜园建了一个花园，种了许多花花草草。我爷爷很反对，他觉得要种菜，还跟隔壁负责施工的叔叔吵了一架，说种的花树枝长出了围栏，长到我家的地盘了。泥瓦匠叔叔反讥他：“你以后不要走到人家门前，你家的树也不要伸到人家的地盘！你懂的美化生活吗？人活着就为了吃饭吗？”我有点吃里扒外，赞成叔叔的话，而且我很喜欢花，可是我家门口种的全部是菜，吃不了就全部烂地里了。

我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看到的花很少，要不是菜花，要不就是长在草丛中的野花，它们都是一些小花，有黄的马兰花、白的四叶草花，粉色的我就不知道它的名字了。我站在围栏外面问叔叔种的是哪些花？他就一一介绍：“小花我指给你看啊！这叫腊梅，那个是月季，有胭脂扣、格鲁瑞亚、甜蜜的吻，总共二十多个品种，等到四五月啊，满院都是花，四周飘满花香！”

“真好啊！”

“东南角那棵叫紫叶李，西南角的那棵叫早樱，它们中间三棵叫木槿，西北角的叫石榴，石榴花开的红艳艳花，还有的是垂丝海棠、梅花、四季桂、金桂、红花木檵、紫藤、紫荆、碧桃、美人蕉、荷花玉兰、胡桃夹子、卫矛、凌霄、千屈菜、虎尾兰、绣球花、锦带花、六月雪、蝴蝶兰、木棉、七姊妹、铁线莲、海桐、木犀、杜鹃花、紫茉莉、北海道黄杨……”

“真多啊！”

“期待花开！让奶奶每个季节看到花开闻到花香，她就会心情舒畅，就会长命百岁！这是叔叔的愿望。”

我心里想，他们真好。我很喜欢他们，更羡慕他们。我的爷爷奶奶把残疾留给我爸，我感觉我的现在和未来都不是我决定的，我无法选择。在我少年或者更小的时候，感觉无所谓，只是感到世界如此新奇，希望自己快快长大，找个爱自己的丈夫，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一个温暖的家。只是看到叔叔他们的为人处事，才有了落差感。他家建的花园，对我来说，有了新的希冀。我每天游走在花园周围，希望早日看到花开闻到花香。寂寥的时候，我多了一个消遣的去处，我去看它们和它们聊天说话。

每天，我就绕着花园转。黄杨长出了嫩芽，紫叶李的根部冒出芽孢，金桂长出了新叶子，垂丝海棠、紫薇花长出披头散发的树叶，月季的枝条上也长满了一个个小花苞。春天，万物复苏，花园里的植物充满了活力。我估摸着再有一个月，花儿都要绽放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奇怪的梦：花园里的花全部绽放了，紫叶李花白嘟嘟粉粉红，垂丝海棠花娇艳欲滴，小十字型的桂花呆萌可爱，长成一圈圈挂在树枝上，像鲁冰花，紫兰色的飞燕草变成了一只只绚丽多彩的燕子飞来飞去，粉色带白的木槿花，像一张张京剧小生的彩脸，紫薇花、结香花、金钟花开满家前屋后……老奶奶推开金色的大门走出来，她挎着篮子，用剪刀把园子里花剪了一篮又一篮，突然，奶奶变成了一只大兔子，把花篮挂在脖子上，朝着西天飞走了，我焦急地朝奶奶喊，她并不理睬我，我拼命喊奶奶，赤着脚去追……

“小花！”我被哑巴奶奶推醒了。

那是深夜三点时分，后窗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妈…妈…妈，你怎么就这样走了，不是说好了活到一百岁的吗？满园的花还没开，您还没看一眼为什么就急着就走了呢！？”

那凄惨的哭声是叔叔的，他面对离开的奶奶痛苦万分！奶奶离世的痛，是因为叔叔不愿意放下，内心执着于奶奶，不舍得她离开。虽然我心里也为隔壁奶奶的突然离世伤心，但我想，人来到和离开这个世界是因缘，离世也是与亲人之间的缘分尽了。其实，人如同夕阳西下，都会离开这个世界，希望叔叔一家人节哀顺变吧！

奶奶去世第二天，姑姑也从城里赶回来了。姑姑说，奶奶虽然不是自己的亲奶，对她有恩，她必须回来送她最后一程。小时候，有一天她一个人在小河上的小石桥上玩，不小心从两块桥石板间掉下去了，还好姑姑机灵运气也好，两个小手抓住了石板，快要支撑不住了的时候，奶奶刚好经过小石桥，听到姑姑在呼救，奶奶朝四周看也没看到姑姑，正准备离开，姑姑又呼救了，奶奶低头朝桥板缝里一看，天哪，只见姑姑双手抓着桥板荡荡悠悠着。奶奶抓着姑姑的小手，一把把姑姑拉了起来，救了姑姑一条小命。姑姑很懂事，自此以后一有空就跑奶奶家，帮奶奶干活，跟奶奶说话。

姑姑渐渐长大了，人也出溜的更水灵，女大十八变，初中时代她已经变成凹凸有致的大姑娘了。那时，叔叔已读高中了，姑姑就拿着书本去请教不会的题目，我爷爷看到了就骂姑姑，说女孩子不害臊，还倒贴呢？意思姑姑对叔叔有意思。其实，叔叔正在为自己的大学梦日夜拼搏，哪有这份闲心！至于姑姑可能有心吧！但姑姑从此不去奶奶家，见到叔叔只是点点头擦肩而过！我至今都不知道姑姑对叔叔有没有萌发过爱情。姑姑一回来，看到奶奶离世又看到叔叔伤心欲绝的样子，伤心的嚎啕大哭一场，眼睛哭成了红枣一般。

伯母说，你爷爷是个讨厌鬼，那个时候如果不讽刺姑姑，说不定他们真的恋爱了，要是这样该多好！

姑姑中学时代，电影学院到学校来招生。姑姑天生丽质，被导演一眼看中了，导演到爷爷那里去征求意见，爷爷说，干嘛给你们弄？不知道爷爷从哪里听到了演艺圈的谣传，就这样他亲手毁了姑姑的大好前程。姑姑一气之下就到外面打工去了。

还有一件事更让姑姑伤心欲绝，她十八岁那年，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个戴着头套的男人爬到了姑姑身上，她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于是就声嘶力竭地喊 ，采花贼才被惊吓的灰溜溜逃走了。我为了这事特意问我伯母，伯母欲言又止，说谁知道呢？

我姑姑上班后，她的师傅待她很好，姑姑就认她做了干娘，干娘有个儿子，她和干娘的儿子结了婚，做了干娘的儿媳妇。现在姑姑也买了新房，买了汽车，虽然房子只是一室一厅，有点小，但是这是姑姑温暖的港湾。

送完隔壁奶奶，姑姑和姑父还是到家看了我、哑巴奶奶、哑巴爸爸，当然还看了弓背弯腰的爷爷。姑父把包包放在台子上，就站到门外一会儿，我爷爷就把他包里几千元钱偷走了。我看到后就叫他不要拿，他说他们有钱，老子养了她，拿点钱应该的。我偷偷地告诉了姑姑，姑姑没说一句话，流着眼泪回家了。从此，我再也没见姑姑回家了。

说到底，家庭之谜就是世间之谜。我的家庭之谜如汪洋大海。自从隔壁奶奶离世以后，我家周围又恢复之前的寂静，我的心重新回到了黑暗中。但花园里的花却悄悄地生长，当我看到第一个花苞开出鲜花时，我的心里长出了新的力量。四季轮换，总会有春天到了。花不会因为人的离世停止绽放，生活照样继续。想到这里，我多少从对世间这一大海之幻影的恐惧中解放了出来。

我将如何面对我的人生呢？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呢？我觉得我的命运真像姑姑，有个漂亮的皮囊，却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我真的很佩服姑姑的勇气，一个人历尽千辛万苦，闯荡江湖，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也许，未来我会跟她一样。但我还是很想念我的妈妈，希望某一天她能回来看我，或者爸爸能把她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