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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良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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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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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明代碑刻里的人物故事

◎葛良笔

我的一位梁姓好友给我发来一张石碑图片,让我辨识文字,解析内容。

仔细观看图片,这是一块青石质地的石刻碑,碑形基本为正方形,长、宽、高度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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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明居士张善菴墓志铭》石刻碑。

这块碑文其实就是墓志铭,标题为《明居士张善菴墓志铭》,刻于明嘉靖四十三年(1564)。碑文自右向左竖行排列,共有23行,满行29字,总字数512个。

碑文字体平正端庄,笔力刚健瘦挺,结构严谨隽秀。书者笔法老道,入木三分;刻工刀法娴熟,功力深厚。从图片的背景来看,这块石碑应是存于民间的藏品。

墓志铭是埋于墓中并刻有墓主传记的石刻,是中国传统文化“慎终追远”的重要体现,也是我国古代丧葬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墓志铭所刻文字一般以散文形式记叙,前面大半部分所述死者姓名、籍贯、郡望、生平及生卒年月等内容,称之为“志”;文末数句三言、四言、六言或四六相间、表达哀悼之意的韵文,称之为“铭”,合则称为“墓志铭”。

几番三次研读碑文,我了解了其中的大致意思。志文部分翻译如下:

有位姓张的有德之人,讳廷宝(“讳”是古时称死去的尊长的名字称呼),字楚卿,善菴是其别号,潞安上党(即山西潞安府上党县)人。

张居士(“居士”有居家之长者或道教信奉者之意)长久以来行仁仗义,颇受朋友信任,在乡邻中很有名气。

“我”不是本地人,是跟随做官的家父来到潞城(即潞安府潞城县)的。今年春天的时候,在日新书院任教,善菴就让他的两个儿子跟“我”一起游学,从此也就了解了他的为人,听说了他的故事。

善菴在家里非常孝顺,侍奉父母可谓殚精竭虑,十分用心。在教育儿子方面,他非常严格,希望两个儿子都异于常人,学有所成。

他没有什么收入来源,仅靠租给别人(田地或钱财)的利息生活。对于不太富裕的家庭,他从不强人所难,能给多少就收多少;对于十分困难的家庭,他干脆绕道而走,分文不收。人们都说他是品德很好的一个人。

他具有喜欢施舍的性格。在修葺一座祠宇时,他毫不犹豫地慷慨捐款,每逢初一、十五,他都要诚心诚意进行斋戒,在神霄宫虔诚祭祀,敬奉神灵。

他的这些举动并非不明智的做法,因为他曾见过王公大人也是如此,十分看重这件事情。

记忆最深的是,张善菴曾有意和几个朋友邀请“我”一起登游柏谷山(位于今山西省长治市区东北。因山上柏树多,故称“柏谷山”;相传神农曾在此山尝百谷,也称“百谷山”;因此山由南北走向的五座山峰组成,老顶为五峰之最,现当地人多称“老顶山”)。

登上柏谷山后,一众人进入真武殿跪拜。

善菴说:“这个殿里的神是最灵验的。”众人说:“你就是一个大善人,何不向神求卜一卦?”善菴便求了一卦,果然是一个和协吉祥的好卦。他非常高兴,大家也附和着夸他:“你真是当之无愧、名副其实的先生啊!”善菴说:“我要出钱修建一道墙帷,保护神灵的塑像,还要在大殿前修建石栏杆,绝不食言,请大家现在就记住我说的这些话。”

随后,大家和“我”一起穿过新街,拜谒关王庙。

大家叩拜完后说:“正直的神灵会保佑贤人君子。等善菴先生一有好消息,就赶紧送五身朝服和笏板来还愿,把题匾挂到大堂之上,不要忘了今天的誓言。”善菴连忙点头称是。

他喜仁好义的事情大抵如此。

然而没过多久,善菴竟然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哎呀!真是令人痛心!

他去世的时候是嘉靖四十二年(1563)十一月十四日,出生之日是正德丁卯年(1507)十一月二十七日,享年才五十七岁。

他的妻子孙氏生有两个儿子:长子叫问仁,是郡学(即现在的市级学校)的学生,娶妻刘氏;次子叫问政,娶妻马氏。孙男有两个:一个叫云鹏,一个叫云鹄,都是问仁的孩子;孙女有三个:有两个是问仁的,另一个是问政的。

孙子们都还年幼,善菴却不幸去世,真是让人悲伤。

操办善菴的丧事计划在次年,也就是甲子年(1564)二月十七日,安葬善菴的地点在宋家庄村(即现在的长治市上党区郝家庄镇宋家庄村,往北毗邻长治市的西南关)西面。

问仁把陈述其父其家的状文郑重给我,请我写篇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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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长治市上党区宋家庄村西,周围现已盖起高楼。

因为问仁、问政兄弟俩曾随志文中的“我”一起游学,“我”也与其父见过一面,印象比较深刻,对其家父的性情为人颇为了解,加之问仁对家庭情况及丧葬事宜的口头叙说和状文表述,“我”知道得更加详实,撰写墓志铭也格外用心,尽力做到意精旨切、不留馀思。

这篇墓志铭的铭文为四言句,四句一段,言简意赅,既浅显易懂又直抒胸臆,既有对逝者生前的高度评价,也有对其身后诸事的灵魂安慰,是这篇碑文的亮点文字和出彩之笔。原文如下:

允惟善菴 善由性生 嗜义若贪 言利则轻

上恭下睦 以淳笃称 今其已矣 月旦犹评

匪天弗佑 亦命之倾 有子不亡 有孙是绳

西庄之室 孔固且宁 卜年千百 嗣后繁英

撰写墓志铭的“我”其实是两个人,一个叫龙渭,一个叫胡时化,都是姚庄乡的进士。

在明朝时期,能考中进士的人都非常聪明,他们一般在10岁到15岁就考中秀才,绝大多数是非常优秀的廪膳生(“廪”即粮食,“廪膳生”即官府给予生活补助的学生),在本地绝对是出类拔萃的人才。

而碑文后“赐进士及第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日门胡正蒙书并篆”的“胡正蒙”更是明朝的一位显赫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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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胡正蒙画像(图片来自网络)。

这里先对胡正蒙的官位、府邸、职责等作一阐释。

“进士及第”当然就是考中了进士;“詹事府”是文武殿试掌卷、廷试阅卷的府邸,兼有辅导东宫太子和记注、纂修历史之责;“左春坊”则是东宫的官署名;“左谕德”是正四品下的官员,要随时随地对太子的是非对错进行鼓励或劝诫,规范太子的行为习惯;“翰林侍读学士”也为官名,主职是为皇帝进读书史、讲释经义,备顾问应对。

也就是说,胡正蒙既是给皇帝讲经读史的老师,也是给太子教授学问的先生,从中可以看出胡正蒙文才高超,学识渊博,是朝廷中地位较高、颇受皇帝器重的一位官员。

通过“度娘”,我还查到了胡正蒙的其他资料。

胡正蒙(1512~1566),字号不详,浙江余姚人。明嘉靖十六年(1537)乡试中举。十年后,即嘉靖二十六年(1547)夺得会试第一名,李春芳(少傅大学士李春芳)榜进士第三人。后授翰林院编修,在任九年,升任翰林院侍读,充裕王府讲官,曾为乡试、会试主考官,官至侍读学士,是重录《永乐大典》的两个总校官之一。

《永乐大典》和总校官等册页(图三).jpg

图为《永乐大典》封面和总校官册页(图片来自网络)。

明永乐年间的《永乐大典》是中国百科全书式的文献巨著,被称为“世界有史以来最大的百科全书”。能给皇帝当讲师,被朝廷委任为《永乐大典》总校官之职,胡正蒙肯定能够胜此大任。

碑文中提到,善菴去世时是嘉靖四十二年(1563)十一月十四日,操办丧事却在次年的二月十七日,即嘉靖四十三年(1564是甲子年)。定在此年安葬,也许是家人假想逝者活了一甲子六十年的意思吧!

间隔时间达三个月之久,说明明朝时期上党地区办丧事的风俗规矩多、延续时间长。

这期间,请人撰写、书刻墓志铭,就是其中的一个重要事项,需要较长一段时间,因为在古人看来,在已故先人茔地安置墓碑,将墓志铭埋葬入土,才算是对先人入土为安的祭祀大礼。

作为家里的长子,问仁要找名人撰写墓志铭,很自然就会想到曾跟随其一起游学、后考中进士的胡时化。

而此时的胡时化应是刚考中进士不久,尚未为官,在浙江余姚的老家姚庄乡“等待分配”。

胡时化对时隔多年找上门来“请铭”的问仁仍交情深厚(双方平素应有书信往来,否则问仁不会知道胡时化的居家之地)。为写好墓志铭,胡时化还与同为进士的姚庄乡人龙渭商讨斟酌,精雕细琢,随后方才落笔成文。把龙渭写在前面,也许是其水平更高,也许是自己谦让态度好。

墓志铭文成稿后,还要找名人“书纂”,问仁的意愿是找明朝鼎鼎大名的胡正蒙。

作为在朝为官的胡正蒙,一般人很难有机会认识和接触到他,更不敢冒昧求他书纂墓志铭。

依据时间和事例推测,我分析胡正蒙与胡时化为父子关系,因为他俩都姓胡,都是浙江余姚人,胡正蒙比胡时化年长二十多岁,而且还有其他事例为证。

胡正蒙早在明嘉靖十六年(1537)乡试中举后就已为官,很可能就在潞城县任职。而其会试考了第一名、夺得李春芳榜进士,是十年后即嘉靖二十六年(1547)的事了。

其时的胡时化随父在日新书院任教,一则教书育人,以此增长学识;二则跟父深造,亦可陪父作伴。考中辛未科张元忭榜进士,则是在此后的明穆宗隆庆五年(1571)。

上党县与潞城县相距不远,都属潞安府管辖。张善菴通过人脉关系认识了胡正蒙,在供事中彼此熟悉了解,相互认同对方,并建立起了友好关系。张善菴的两个儿子能跟随胡时化一起游学,就是很好的例证,可见两个大人的感情交往比较深厚。

若胡正蒙确真曾在潞城为官,不知长治市、潞城区(潞城县后改为长治市潞城区)的史料是否有此记载。此外,碑文中还曾提到“日新书院”,有字为证,值得查找探究。

问仁在浙江姚庄乡如愿“请铭”后,自然会把求“书纂”的想法告诉胡时化。

按照胡正蒙与胡时化为父子关系的逻辑,胡时化定会告诉问仁自己家父十年后在京为官的府邸,并为其写上联系信件。这些应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无论是翰林院编修、侍读,还是当乡试、会试主考官,胡正蒙大部分时间是在京城的府邸忙碌。

对于远道而来恳请自己“书纂”的问仁,胡正蒙定会感念故交,恻然提笔,依照其子胡时化撰写的文稿,工工整整地写好墓志铭文。在文尾部分,还郑重其事地写上“姚庄乡进士龙渭胡时化撰”和“赐进士及第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日门胡正蒙书并篆”字样。所谓“赐”,当然是皇上赐封的正统名堂。把自己这些显赫的名堂写上,会给逝者及家属心理慰藉、长脸贴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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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长治市上党区宋家庄村西大门。该村现是一个2800多人的大村。

问仁从山西上党的家里出门去“请铭”、求“书纂”,要经历下太行、经中原、过长江的过程,还要折路北上,千里迢迢到北京,委实不易。在交通极为不便的古代,别说是徒步行走,就是骑驴坐马,都需较长时间,何况是在天寒地冻的季节,即便有人作伴同行,也是一次挨冻受冷的辛苦行程。

这也就解释了安葬善菴为何需用三个月时间的疑问,说明古人为求一篇名人书纂的“墓志铭文”非常看重,即使过程非常艰辛也在所不惜。

一块看似平常的青石碑,却由两位进士撰写,中央朝廷大学士、翰林院编修胡正蒙这位“大腕”级人物亲笔书纂,意义非同一般,这不仅给逝者张善菴长了很大“面子”,还成为家人光宗耀祖的一件大事,为此付出的所有辛苦与努力都是值得的。

受封建时代的影响,这篇碑文的迷信色彩比较浓厚,是不足取的精神糟粕。

不过,透过这块墓志铭碑文,我也学到了一些历史文化知识,了解了背后丰富的人物故事,虽非传奇,也挺有趣,不失为一次有益的尝试之举。

在研读碑文的同时,还能欣赏胡正蒙的书法笔体和石刻工王常勤的字刻技艺,他们那种严谨认真、精雕细琢的态度和精神,都值得我和今人学习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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